康达想起那个他在斯波特瑟尔维尼亚郡法院内经常见到的老黑人,他在那儿洒扫、拖地已有好几年了,而白人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个黑人竟会把他们留在废纸上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然后伪造签署旅行通行证卖给黑人。
当蓓尔用指尖努力地顺着头版新闻往下指时,她终于说道:〃这条新闻说殖民地议会又再度召开。〃她把报纸拿得很近仔细读那些印刷字,〃他们刚通过一项新税则。〃康达只是觉得很诧异。当蓓尔翻至下一页时,又说道:〃就在这里有一则新闻说英格兰已经把一批黑奴遣送回非洲。〃蓓尔抬头望着康达说:〃你要我再多读一些他们对此事的看法吗?〃康达点点头。蓓尔用几分钟的时间盯着她的手指头,嘴巴念念有辞把字母拼成字。然后她再度启口:〃嗯,没多少新闻了,但英格兰有四百个黑奴被送到一个叫做狮子山的地方,而且每人都分配到一些土地和金钱作为津贴。〃
当阅读似乎使蓓尔变得疲惫时,她把报纸翻到内页,逐一指给康达看一些认得出是肩上用扁担挑着包袱的人形,再指着这些人形下的一篇文章:〃这总是描绘那些逃脱的黑奴就像你上回逃跑时的那帧图片一样。上面会说明他们的肤色脸上、臂上或腿上有何鞭痕或烙印以及他们逃跑时身着何种衣服等诸如此类的事。而且也会说明这些黑奴属于谁,把他们捉回时有多少酬金奖赏,似乎有五百元之多。有些地方国黑奴逃脱得太多,以致于主人们气愤地刊登广告说活捉黑人可得十元,但黑人的头可悬赏十五元。〃
最后她叹了一口气就把报纸放下,似乎为阅读报纸面搞得精神疲劳。〃现在你知道我如何知道那个黑人医生了吧!和主人的方法一样。〃
康达问她是否想过阅读主人的报纸是件冒险的事。
〃我一直都很小心。〃她说道,〃但我告诉你曾有一次我几乎吓死了。〃蓓尔停了会又说,〃有天主人正巧走进房子来,我当时本来应该要在客厅里打扫,但我却在看他的书。天啊!而主人就伫立在原地看了我一会,但他啥话也没说就走了出去。从隔天起一直到现在他的书橱都上了锁。〃
当蓓尔把报纸塞回床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康达至目前已相当了解她心中仍有心事。就在他们准备上床睡觉时,蓓尔突然坐在桌子旁,好像她刚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而且脸上带着既鬼祟又骄傲的神情。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枝笔和一张折着的纸,摊开纸张后,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在上头描一些字母。
〃你懂这是什么吗?〃她问道。而就在康达想开口说不懂前,她又抢着回答:〃嗯,这是我的名字'蓓尔'。〃康达看着那些铅笔字,忆起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愿去接触土霸文字,想到这些带有某种咒文的文字可能会伤害他一一但他仍然不敢确定那外形竟是如此的牵强糟乱。蓓尔又多写了几个字母:〃那是你的名字,'康达'。〃然后对着康达微笑。康达忍不住地凑近些去详看那些奇怪的符号,但蓓尔突然起身,把纸揉成一团,然后丢进壁炉的余烬里。〃这样就不会被抓到写字的证据了。〃
几个星期后,康达决定采取行动,来对付蓓尔自从骄傲地向他炫耀她会读会写后一副吃定他的样子。这些在农庄里出生长大的黑人和他们的白人主人一样,似乎很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非洲人宛如刚从树上爬下来的野蛮人,更不用说有任何受教育的机会和经验了。
因此突然有天晚饭后,康达跪在壁炉前,用火钩拨出一堆灰烬到炉前,然后用手把它铺平。当蓓尔在旁好奇地看着时,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细枝条,开始用阿拉伯文在灰烬上画出他的名字。
蓓尔等不及他写完就问道:〃那是什么?〃康达告诉了她。在达到目的后,康达就把灰烬扫四壁炉内,然后坐到摇椅上,等着蓓尔来问他是如何学会写字的。而他没坐多久,一切就如他所预料的。于是整个晚上都是他在说,蓓尔在听,正好换了一下平日扮演的角色。康达用他不纯熟的语言表达能力来告诉蓓尔,他的村内所有的小孩子是如何用中空的干草茎蘸着用刮下的锅灰混成的墨汁来练习写字,他也提到村中教师和课程在清晨和傍晚是如何进行的。看到蓓尔闭嘴聆听的那份专注的神情,康达很喜欢。康达接着又告诉她嘉福村的学生必须熟读可兰经才能毕业,而他甚至还背了一段可兰经文给蓓尔听。他看得出来蓓尔的好奇心已被引发出来,但他似乎也很讶异这么多年来蓓尔头一遭对非洲的事物感到兴趣。
蓓尔拍拍桌面说:〃你们非洲人怎么说'桌子'?〃
虽然康达自从离开非洲后就再也没说过曼丁喀语,但〃美索〃这字眼立刻不自觉地从嘴边溜出来,他感觉到一股突来的骄傲。
〃那是什么?〃蓓尔指着椅子问道。〃舍安果。〃康达答道。他对自己相当满意,于是站起开始在屋内走动,指着每一样东西。
他敲敲蓓尔挂在壁炉上的铁锅说〃卡乐锣〃,再转向桌上的蜡烛说〃刚第欧〃。蓓尔很惊奇地站了起来,跟着康达在屋子里绕。康达用脚踢着一个粗麻袋说〃不拖〃,用手摸一只干葫芦瓢说〃马安东〃,再指着一只老园丁编的篮子说〃欣欣果〃。他继续带着蓓尔进到卧室内指着床说〃拉安果〃,指着枕头说〃康拉瑞〃,指着窗户说〃珍尼拉果〃,再指着屋顶说〃康卡拉果〃。
〃主啊,饶了我吧!〃蓓尔尖叫道。蓓尔对康达祖国的崇敬比他预期的要远大。
〃现在该是我们把头放在'康拉瑞'的时候了!〃康达说完就坐到床沿开始宽衣。蓓尔对他皱皱眉头,然后开怀大笑用手环抱着他。康达已好久没有感觉如此舒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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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亚历克斯·哈里
第67节
虽然康达仍然喜欢去找提琴手和老园丁并与他们交换故事,但已不像以往单身那样频繁了。事实上,这也不是令人很意外的事,因为他现在大部分的空闲时间都和蓓尔在一起。但最近他们聚在一起时,他们感觉康达的态度似乎和以往大不相同当然不是不友善,而是比较随和。事实上是他们把康达推人了蓓尔的怀抱,现在他结婚了,他对家庭生活的明显满足并不能给两个朋友在寒冷的冬夜带来温暖;他们似乎与康达拉开了一点距离。纵使康达感觉他不再像以往单身时那样与他们亲近,但他觉得现在自己有点较能为他人所接受,好像和蓓尔结婚后,他才变成他们生活圈子中的一分子。虽然他们两人对这个已婚的朋友说话的内容不再像往常那样粗俗一一但即使康达也承认甚至连他都喜欢提琴手的那股粗野。他们常年累月以来彼此所建立起的信任已更深更庄严。
〃可怕!〃有天晚上提琴手叫道,〃那就是为何白人每天都在调查表里数人头!他们担心他们所带进来的黑奴人数超过白人!〃
康达说蓓尔已告诉过他,她在官报上读到在弗吉尼亚这地区白人只多出黑人几千个而已。
〃白人担心自由黑人的程度远超过担心我们这种人!〃老园丁插嘴道。
〃我曾听说在弗吉尼亚的自由黑人将近六千人,〃提琴手说道,〃但没听说有多少个黑奴。可是弗吉尼亚州并不是黑奴最多的一州。在南部那些州有最肥沃的农田生产最好的农作物,然后用船把那些农作物运至市场……〃
〃是的,在那些地方,平均每个白人就有两个黑奴!〃老园丁打断了提琴手的话,〃我告诉你,在路易斯安那三角洲地带和种甘蔗的密西西比河沿岸阿拉巴马的黑土区,南卡罗来纳以及种植稻米和破青叶的佐治亚州有绵延不断的农场,那里有各种难以计数的黑奴。〃
〃有些农场大得必须分成几个小农场,由工头来监督。〃提琴手说道,〃而拥有那些大农场的主人都是当地有名望的政客和商人。他们事实上并不要这些农场,也许只是在感恩节、圣诞节或夏日野餐时才会驾着豪华的马车,载着一车子的朋友来此度假。〃
〃但你知道吗,〃老园丁失声道,〃这些富有城市的白人心肠很善良,就是他们高唱反奴隶制度。〃
提琴手立即打断他的话:〃哼,那有什么用!总是有白人要废除奴隶制度。干,弗吉尼亚法律宣布蓄奴为非法行为已有十年,但有无注意到我们仍是奴隶,而且他们仍不断地用船运进更多的黑奴?〃
〃他们都被带往何处?〃康达问道,〃有些我认识的车夫说他们和他们主人长途旅行时,曾经走过一些好几天都无法看到一张黑面孔的地方。〃
〃有好多郡甚至连大农场都没有,当然也几乎没有黑奴。〃老园丁说道,〃除了几块用十五分钱就可买到一亩的岩石农田外,几乎一无所有。那儿的白人穷得吃泥土为生,而那些有几块贫脊农田和寥寥数个黑奴的白人也没好过到什么程度。〃
〃我听说有个叫做西印度群岛的地方有许多黑奴。〃提琴手说道,然后转向康达说,〃你知道那地方在何处吗?那是在大海的另一头,和你的家乡一样。〃康达摇摇头。
〃不管如何,〃提琴手继续说,〃我听说那儿的主人都拥有上千个之多的黑奴。他种植甘蔗、制糖和酿甘蔗酒。有人告诉我,许多像你一样从非洲运来的黑奴都会先停泊在西印度群岛一阵子。白人会在那儿把那些因长途旅行而病倒、瘦弱、挨饿或几乎奄奄一息的人养肥后再运到这儿来卖就可卖得更好的价钱。〃
康达总是很惊讶地发觉提琴手和老园丁似乎通晓许多他们从未见过或到过的地方,因为他很清晰地回忆起他曾听他俩说他们从未踏出弗吉尼亚和北卡罗来纳一步。而他走过的地方比他们多又广不仅一路从非洲至此,而且还驾着主人的马车在州际间奔走但他们知晓的事情却远超过他。特别在这些年来和他们谈话后,他才渐渐了解许多他以前所不知道的事。
康达并不难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孤陋寡闻,因为大家都在帮他脱离那层面;但真正深深地困扰他的是这些年来他甚至比一般的奴隶来得有常识。从他所能观察的范围,他发现大部分的黑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置何处,更别提自己的出生与来历了。
〃我敢打赌弗吉尼亚半数以上的黑奴一辈子从未走出他们的农场。〃当他向蓓尔提及这话题时,蓓尔如此说,〃此外他们除了里士满、弗雷德里斯堡和北方外,从未听说过其他的地方;而且对于自己的所在地也一无所知。白人使得黑奴如此的寡闻和无知是因为他们担心黑奴会造反和叛变。〃
当康达听到此内幕是出自蓓尔口中而不是提琴手或老园丁时十分惊讶,在还来不及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时,蓓尔又继续说道:〃你想如果你有机会,你还会再逃跑吗?〃
康达被此问题问得目瞪口呆,因而好久说不出话来。他最后又开口道:〃嗯,我好久没想过此问题了。〃
〃大部分的时间我都一直在想许多别人猜不到我会想的事。〃蓓尔说道,〃有时候,我会想到自由。〃她凑近地望着康达又说:〃不管主人有多好,我开始觉得假如你和我都能再年轻一次的话,我相信我今晚就会准备离开这里。〃当康达坐在原地,显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时,她又悄悄地说道:〃我想我现在已变得既老又怕事了。〃
此刻的蓓尔定已读出康达内心对自己的想法,而这就像一记拳头重击在他头上。他现在已老得跑不动,而且不能再受到鞭答。再加上怕事,往日那些痛苦、恐惧和夜里逃亡奔跑的景象又一一地回到他脑海:起泡的脚,喘不过气的肺,流血的双手,刺人的荆棘,追赶的狗吠声,猎狗的尖爪利齿,夺人魂魄的枪声,鞭抽的刺痛和挥落而下的斧头。康达在不自觉中已陷入一片抑郁的沮丧和消沉中。蓓尔虽然知道自己不是有意提及此事,但她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若再继续谈论此事,即使道了歉也只会使情况更糟,因此她只好起身上床去睡觉。
当康达意识到蓓尔已离去时,他很难过自己竟把蓓尔搁置一旁不管。更令他伤心痛楚的是他竟悲哀到低估蓓尔和其他黑人的情怀。
虽然那些黑人除了对自己所爱的人外从不向别人表露自己的感觉,但康达终于了解他们的所感和所恨和他一样都是源于此种生活的压抑。他真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向蓓尔说出他心中的歉意,对她苦楚的感受;他多么感激她的爱,内心多么强烈地感受到他俩之间一股无形的牵系在滋长。他悄悄地起身,走进卧房内,脱去衣服,把蓓尔紧紧地搂在怀里,并以全身之力激情地与她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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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亚历克斯·哈里
第68节
好几个星期来,康达总觉得蓓尔似乎表现得很怪异,其中一项是她很少说话,但她又不像是心情不好。她经常对康达投过奇异的眼神,而当康达回头望时她就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此外,当她坐在摇椅上前后摇晃时,会出神且神秘地对自己笑,有时候嘴边甚至也会哼着歌。有天晚上,就在他们吹熄了蜡烛,钻进棉被后,蓓尔抓起康达的手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康达的手可以感到她的腹内有东西在动。此刻,他禁不住高兴得跳了起来。
往后的时日,康达几乎没心思去注意自己驶往的地方。据他所知,坐在身后的主人一定沿途紧抓住马车,任他疯狂且心不在焉的驾驶所摆布;因为他内心充满着蓓尔身后背着舒适安睡的婴儿,划着独木舟沿着波隆河到稻田去的景象。他只想到这个即将来临的第一胎所带来的百般万种重要性,就如同他也是嫔塔和欧玛若的第一胎一样。他发誓这男孩的一切都要像在嘉福村时父母和其他人为他所做的一样;无论在这块土霸的土地上有可能藏着什么样的危险,他都要教他的男孩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因为父亲的职责就是要当棵巨大的树木来保护他的男孩。而女孩天生只是出生来吃,直至她们长大成熟、结婚、然后离去。此外对女孩付出照顾和关心的是她们母亲的责任,只有男孩才能继承他的家族姓氏和荣耀。而且当父母因年迈而举步无力时,只有教养好的男孩才会把照顾父母亲当作首要的天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