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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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恋-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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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我气一馁,脚一伸,她的门已经碰得关上了。
我拾起烟斗踱出了这个村庄,踱过了田野,踱过街道,我像失了什么似的,不想会见一个熟人,不想回家,我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一天的光阴的。一直到夜,大概是十点钟的时候,我雇了一辆车一直到那个村庄的左近。因为那里的小路不能够通车,所以我必需步行过去。 
到了她的门口,我先敲那个小门,我很怕敲不进去,可是出我意料,没有打一二下,就有人来应门了。
应门的竟是她,她没有说什么,伴着我一直到她的房里,非常大方的让我坐,说: 
“那末你真的肯当我是你的朋友了。”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想着她是鬼还是人的问题。 
“假如你的感情还不能当我是你的朋友,我望你隔一些时候再来看我。”她也坐下了,说。 
“假如永远改变不了我的感情呢?” 
“那么我只好请你永远不要来看我了。”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我一定遵从你的意志。” 
“我的确是鬼。” 
“但是白天你的房子并不是坟墓。” 
“啊!”她笑了:“你这样相信你的故事么?鬼的住所一定是坟墓么?” 
“……” 
“那末你白天里是来过了。”她说:“你碰见什么没有?” 
“我碰见一个老婆婆,他告诉我这里并没有你这样的人。” 
“是了。”她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说:“那么你还不相信我是鬼么?” 
“……”我沉默着。 
半晌,她抽着烟,又说: 
“好了,现在我希望你不要再想这些问题,也不要再提起这些问题。我希望我们俩好好地做个真正的朋友,时常谈谈说说不是很好么?” 
“……”我还是沉默着。 
“请你先允许我这个请求。”她说:“那末我们可以谈些快乐的事情。” 
“好的,我允许你。”我低着头说:“但请你告诉我你是没有丈夫的。” 
“没有。” 
“将来呢?” 
“自然永远不会有。” 
“那末我永远可以这样做你的朋友。” 
“自然。”她说:“但是只是朋友。” 
“好的。” 
她忽然伸出手来,我立刻同她握手了。她说: 
“现在起大家再不要自寻苦恼,我们过我们快乐的友谊。” 
“是的,我遵从你。” 
她没有说什么,窗外月色很好,我们大家沉默了。沉默了半晌,她说: 
“那么请你把空气换换吧。”她向钢琴走着:“我来奏一曲琴你听吧。” 
她在奏琴,我站起来到窗口望窗外的月光,我的心不知为什么终是凝结着。 
曲终了,她悄悄的过来,在我的肩右站了一回,最后她说:
“你怎么不能换去这种自寻苦恼的空气呢?” 
“我已经答应了遵从你的意志,不过这不是立刻可以办到的事,但是我想我就会自然起来的。” 
她忽然对着窗外说: 
“外面月色很好,让我们到草地上去散散步吧。” 
我沉默着,无异议地跟她下楼,从过廊中穿到草地去。 
在草地上走着,我还是同刚才一样迷忽,我脱不下心头的重负。我心里有两种矛盾,一种是我立志要遵守对她的诺言,同她做个永久的朋友,但是我对这友谊还是不能够满足;另外一种是我还不相信她是鬼,可是我又信仰她对我说的事实,因为在事实上看来,她对我一定不是没有一点感情,而且她的确并没有丈夫,那么除了相信她是鬼以外,似乎没有理由可以说明她要同我保持这样的距离。没有这样的感情可以使一男一女维持着友谊的,但是她要样做!这两种矛盾,使我的态度改变不过来,我始终不自然的在沉默之中,只有一二句无关轻重的话,泻在这白凄凄的月色之中。 
最后我们又回到她的房间里了,吃一点茶点,时候已经不早,我忽然有所感触似的,到她书房里,我在假作看书的当儿,把我袋里一只Omega的表偷放在书架上面一本圣经的旁边。 
东方微白的时候,她叫我走,我说:
“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等候天亮呢?” 
“这因为我是鬼,白天于我是没有缘的。” 
我不再说什么,悄悄地出来;但是我并不回家,又到昨天休息过的茶馆里打个瞌盹,在太阳光照着人世的时候,我又去闯她的门,但是许久没有人开,于是我又去敲那天老婆婆出来的大门。
许久许久有人来开门了,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仆人,我就说: 
“我想见你们的主人。” 
“我们主人?你见他作什么?你认识他么?” 
“我同她做朋友好久了。”我心里认为她是这屋的主人。 
“那末,我怎么老没有见你过。” 
“对不起,你到里面去替我回一声就是了。” 
于是他进去了,不一会他同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绅士出来。
“他来看谁的?”老绅士看看我,问他的仆人。 
“他说同你是老朋友。” 
“同我是老朋友?喂,先生,你到底是找谁?” 
“我找住在你们这里的一位小姐。” 
“小姐?我们这里并没有小姐。” 
“实在不瞒你老先生说,她是我的朋友,她告诉我她就住在这里西面的楼上,而且我楼上也去过,我记得我一只表还忘在那里一只书架的上面。” 
“我们这里实在没有小姐。”
“那么那西楼到底作什么用呢?” 
“空着。” 
“老先生,请你详详细细告诉我好不好,我决不是坏人,而且同那间房子的小姐是朋友。” 
“的确空着,不过以前是住过一位小姐,现在是死去有两三年了。” 
“她什么病死的呢?” 
“她是肺病死的,颗粒性肺结核,来不及进医院就死了。现在我们把这房子空着,留着,纪念着她。” 
“不过,我实在最近还见过她,她爱穿黑的衣服可是?爱吸—种叫Era香烟可是?” 
“是的,可是这是她生前的嗜好了。”
“这间房子,老先生,可以让我进去看看么? 
“你要看看?” 
“是的,老先生,我是她的朋友,我记得我是来过的。中间房间很大,左面是间书房,右面是间套间,是不是?家俱都是红木的,靠书房前面有沙发,近套间门前有一架钢琴是不是?……” 
“什么都是,可是帐子是白的。” 
“白的?” 
“等她死后,我们怕帐子弄黑,所以才套一个黑套子在那里。那么你一定不是她生前来过的了。” 
“老先生,不要这样细究我,我是她的朋友,这是一句真话,无论是她生前或是死后,我只想到那间楼上去看看。请你允许我吧!” 
这样总算得了他的允许,一同登了楼,门开进去,屋内阴沉沉的,的确好像久久无人似的,但是我将我昨夜以及前些天夜里所坐过,所看过,所用过的种种抚摸了许久许久,我起了难解的惊异。忽然我到了书房里望那红木的书架,用很迫急的调子对那老绅士说: 
“你相信不相信,在那书架上的圣经的旁边有一只表,这只表是我的,后面还刻有我的名字,而且,而且现在还在走。” 
我说得很兴奋,可是老绅士和缓地说: 
“这是不可能的,先生。” 
我把空手给他看了,再伸上去,但是的确没有,我摸了许久,颓丧地把手放下来。 
老先生并不希罕,拍拍我的背说:“你真是太动情了,就算你有表在这里放过,现在也是多年了,锈了,坏了,你看像她这样的人都死了,表还能不停的么?” 
“老先生,请你告诉我,她是你的什么人呢?” 
“总算是我女儿!唉。现在什么都依你,你也看过这房子,我们下去吧!” 
我被邀下楼来,被送出门外,我们间大家都没有说一句话。我怅然不释地回家。 
到下一个所约的夜里,她于我临别时把表交给我说: 
“上次你把表忘在这里了,我替你开着,现在还在走呢!” 
正常的友谊我们从那时开始,虽然我对她的爱恋并不心死,但是我在这样友谊之中,的确已感到非常快乐。这样过了一年,一年中我们没有谈到友谊以外的话。一直到有一夜,不知怎么说起的,我忽然说: 
“鬼,(我现在叫‘鬼’字,好像是叫‘亲爱的’一样的亲热而自然。)我们的约会可不可以改到白天?” 
“白天?你以为鬼在白天可随便同人交往么?假如你觉得夜里常这样来是辛苦的,那么,你可以一个月或者半个月来一次,再或者是两个月来一次。” 
“不过你晓得我在爱你。” 
“你又说这句话了,这句话总是属于人世的。假如人可以同鬼恋爱,那么也可以同狗同猫恋爱了。” 
“有的,人世间常有这样的事。记得春秋时有卫懿公,不是爱鹤同爱姨太太一样么?” 
“不过这是无意识的,同时是属于精神的。” 
“那么我们的相爱难道一定要……” 
“属于精神来说,我也爱着你,不过既然属于精神,说在嘴里就有点离题了。” 
“但是这些话都空的,爱鹤的人都把鹤像姨太太般坐在车子里满街招摇。” 
“那么你,你知道,这是唯一的人,在我的房里随便的进出。” 
“不过……”我说着就把头向着她的头低下去。她是坐着的,这时候她站起来避开我,她说: 
“用这种行动来表示爱,这实在不是美的举动。你看,”她于是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两只牛两只鸭的接吻,说:“你以为这是美么?” 
我笑了,我说: 
“不过,你知道,在人世中不一定一切都要美。现在我深感到整个的人世间决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令我倾倒的。所以如果无害于你精神与肉体;为什么我们不能结合呢?” 
“这是一个大笑话!”话其实有什么可笑,可是她笑了。于是夜又平淡地过去。我陷于极不自然的情感中回来。 
这不自然的感情使我几天不敢再去看她,我在那时候会见了一些久未会到的亲友们,但是—— 
“你瘦了?”朋友好都对我这样说。 
“你枯瘦了!”亲戚们都对我说。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父老们都对我说。 
我想起聊斋上许多人被鬼迷的故事。但是她可没有迷我,而我还是不确信她一定是鬼。我想我的憔悴枯瘦或者只是熬夜的缘故,所以我并不想因此同她断绝友谊,但是我的不自然情感已使我不能有这种友谊,我不得不向她求友谊以上的情爱。 
几次失败以后,我忽然病例了,这病还不十分要紧,但是医生劝我要注意自己。在病中清静的床上想想,觉悟到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除了我同她结合以外,只有完全忘记她。现在前者既然没有希望,那么只有不再去看她了。 
这,事实上我在病后是实行了,可是我的心始终惦念着她。我无法打发我这份情绪,我开始在凡庸的都市里追寻刺激:痛饮,狂舞,豪赌,我把生命就在那些刺激里消耗。 
这样有一月之久,我似乎什么都感到乏味了。我常常想再去看她,但终于抑制下来。可是有一次我在一个酒吧间喝酒,醉得一点不省人事的时候,恍恍忽忽地登上一辆汽车,我想不起我曾否告诉过车夫地址,大概是我下意识在醉中活动指挥了他,他竟将车子径驶到那个村庄的面前。 
我忘了我是怎么跳下车,怎么到她的家门,怎么样敲门的,我只记得我跄踉地跟她登上了楼,在她的房内的沙发上躺下了。 
冷手巾在我的头上,柠檬茶在我唇边,我清醒过来,是她在我旁边,没有说一句话,用一种阴冷而亲切的眼光望着我。我说: 
“我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都是我的不好。” 
“不。”我想支起来说:“是我不好,我是什么都变了。” 
“但是还把我作你的朋友。”她又说:“你还是多躺一回。” 
我感到头晕,依照她下半句的话躺下了,我回答她上半句的话说:“不。为此,我要忘掉你,我堕落了。” 
“那末为什么还来看我呢?” 
“我不知道。”我说:“我醉了,不知道是魔还是神把我指使到这里来。”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以后,她沉默了。
我在沉默之中享受她对我的看护与友谊,最后我闭着眼睛入睡了。 
不知隔了多少的辰光她叫醒了我,告诉我天已经亮了,她已经为我叫了汽车等在村口,我起来,她用一条纯白的羊毛毡子,披在我的身上,扶我下来,一直送我到村外。 
我上车的时候,她说: 
“烦恼的时候,请带着你的友谊来看我,让我伴你喝酒。” 
这样,我放弃了一切无聊的刺激,我放弃了不去会她的决心,我在无可奈何的情绪之中,将我心底的情爱升华成荒谬的友谊而天天去访她。 
一种新的节目充实了我国抑郁而空虚的情绪,那是对坐在灯下干我们桌上的酒杯。 
日子悄悄地过去了,我除了醉时有一点慰藉以外,整个的心灵像浸在苦液里一般的,没有人知道我心灵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这种蕴积在心中的哀苦,使我性情变成沉默,面孔变成死板。在一切绝望之中,我唯一的希冀是想证明她不是鬼而是人。所以在有一天夜里,我在她房内恣意地饮过了我力量以外的酒量,我整个地失了知觉,在沙发上躺下了,我希望我在阳光中醒来,看她是否还在我的身边。 
但是一觉醒来,窗外的阳光正浓,院里夹竹挑的影子直压在我的身上,有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门外;原来我正躺在自己的寓所,我起来,问寓所的仆人才知道天微明的时候一个穿西装的少年送我到门口的。 
我正在思索那位少年是谁的当儿,仆人拿进了一封浅紫信封的信来。 
封外的字迹使我意识到一定是她写的,我的心突然紧缩了,在我胸中像急于跳到人世般的跳跃。 
我急忙的撕开那信,先入我眼帘的是两张照相,一张是全身,一张是男装的半身。信里写着这样的话: 
“人:为你的健康与正当的生活,我陪你到你的寓所后,就离开这个古旧的寓所了。这一次旅行的地点与时期都没一定,他日或有重会的时候,但是我希望你对我有纯正的友谊。假如你肯听我的劝告,那么也去旅行一次吧,高山会改变你被我狭化了的胸襟,大川会矫正你被我歪曲了的心灵,如果我的友谊于你有用的话,二张古旧的照相你可以带着。再会了,祝你:好。 鬼。” 
我读完这封信自然茫然所失了,但是这种完全空虚的心境抬头的时候,使我冷静地分析到她的行动。起初我疑心她是撒谎,她或者还住在那里,后来我觉得这是不会的。那末她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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