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 ①:旧时认为长着毒眼的人看了人,会使人发生不幸的事。】
这匹千里马是格卢哈雷村的骄傲和光荣,而且还是集体农庄的摇钱树。附近农庄都把自己庄里那些瘦小的母马牵到格卢哈雷村来,指望改良一下品种。格卢姆斯基就趁机向人家要各种种子——小麦种呀,燕麦种呀,土豆种呀。“以种换种嘛,”格卢姆斯基龇着他那两对大虎牙说。
“别——别调皮,”主席嘘了口气说。在这个忧郁、矮小、驼背人的声音里,饱含着多少慈爱、体贴、温情啊,我一不禁惊得停住了脚步。我刚才听到的声音是他的吗?
公马蹶着蹄子,直踢墙板,还呼呼地打着响鼻。
“还不认我呐,又发脾气了,”格卢姆斯基抱怨说。“要是有人给你讲讲火烧鬼的情况就好啦。这是他的马,这个警察不知从哪个种马场牵来的……吁——吁,小家伙!”他对那匹马吆喝了一声,它猛地一支棱脑袋,不让他套笼头。
第六节
猎人马利亚斯住在小山岗上,同格卢姆斯基家只隔四户人家。从农庄主席那座虽不富丽堂皇但却相当整洁的小房子出来,再看到猎人的住房,那简直是活受罪。话得说回来,马利亚斯的小房,就是在战前看起来,也象格卢哈雷村刚刮过十三级台风一般。风把房子卷到空中,转了老半天,然后啪地一声掼在地上。屋顶摔得象马鞍一样,中间塌了下去,而窗户也掼得歪歪斜斜。在那堵歪斜的、尽是窟窿的板墙后面,只有两株苹果树,而且就是这两株苹果树,也是野生的“猪欢喜”。可是,不论什么事到了马利亚斯的嘴里,都可以吹得天花乱坠。他说,他正是用这种生活方式对德国占领军进行抵制的。他们从来不到他家来借宿。如果大伙儿都象他马利亚斯这样生活,那么波列西耶地区的德国人统统会饿死、冻死。他说,因为他们对这种生活条件根本无法适应。
什捷勃诺克来到格卢哈雷村后,为什么偏偏要住在这间小房里呢?真不能理解。大概,是猎人使了魔法。娘儿们说,原因全在马利亚斯的老婆身上,可这纯属无稽之谈。当马利亚斯的老婆出来接待我的时候,我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她的身材五大三粗,是个披着花头巾的自行防坦克桩,地板在马利亚斯婆娘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如若她进屋子时不想走门,而想从墙里过去的话,那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间破旧的小房子一把推倒。
“屋里坐,快屋里坐!”这位女主人非常高兴地说:“把您的枪放在那个旯旮里,那边暖和点儿……咳,不要紧,不要紧,甭蹭脚,咱们家里又没有镶花地板……”
我在马利亚斯家里还从没受到过这么客气的接待。莫非枪能把一个人变成受欢迎的客人吗?
当家的自己正忙着,在用电线缠他那支枪托已经开裂的旧猎枪。
“噢……同行,”他说。“坐、坐,甭管咋说,你是客人呀!”
他为什么称我同行,叫我摸不着头脑。也许,他看到我背着马枪,就把我算作是猎人了吧?
马利亚斯的老婆没多寻思,便把一瓶酒往桌上一放。
我明白了,“小鹰”受的威胁不仅仅来自土匪呀。
“到了林子里,甭管咋说,这杆枪一举,就可以把一百米开外的野猪撂倒,”马利亚斯继续说。“比利时造!有人愿意用扎乌尔名牌货跟我换……”
一句话,这个猎人家里的东西都是稀世之珍:那杯枪,那条听了让人肃然起敬的他称为赛特尔——拉梵拉克种①的猎狗,还有他那只奶羊,据他说,一天可产六公升羊奶等等。总而言之,马利亚斯是农村里爱吹牛的典型。
他请我喝酒,我不喝,他马上又拿出猎人吃的肉干请我吃。
【注 ①:名种猎狗】
“我说,马利亚斯,”我开了腔。“你谈谈什捷勃列诺夫的情况。不过知道什么说什么,不要瞎扯。”
“什捷勃列诺克又咋的?什捷勃列诺克就是什捷勃列诺克呗,甭管咋说,是个好人。”
我刚要他停止吹牛,一钉一铆地讲点实际问题,他那股子劲儿立刻无影无踪了。两只眼睛失去了光彩,敏豪生①的影子也不见了,我面前坐着的是个胡子拉碴的干瘪老头儿。
【注 ①:德国文学中吹牛大王的典型。】
“为什么什捷勃列诺克要到区中心去?”我问。
我感到,马利亚斯打了个冷战。他不知为啥向老婆投去一个哀求的目光,仿佛她马上要来刮他耳光似的。战争给农村留下的汉子都是这样一类货色!
“不知道!”他终于开了腔。“这事咱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他任啥也不知道,这个地道的糊涂虫!”马利亚斯的老婆插嘴说。“您瞧他这个德行!”她死盯着她的丈夫看,仿佛二十年来她还没把他看够一样。
“什捷勃列诺克临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对您说吗?”
“啥也没说……”
“没提到过火烧鬼吗?”
马利亚斯来了精神,显然,谈话已经绕过了对他来说有某种危险的临界点。他皱起那张蜡黄的小脸,拚命地回想。
“有一次咱俩扯了好多事。他,什捷勃列诺克,甭管咋说,打仗年月一直打游击,在白俄罗斯那一带,在科赛尔佐夫手下。他说,火烧鬼找了他们不少麻烦……”
“法西斯恶鬼!”他老婆插了一句。她小心地斟酌这句评语的准确性。
“恶鬼!”马利亚斯表示同意。“他火烧鬼在德国人那儿可有势力啊。他们委托他拼揍一个,甭管咋说,一个反游击队的游击队。嗯,假的游击队,是土匪,可是同游击队真假难分!”
“你说话可得有根据,不然就算你扯谎,”马利亚斯的老婆又插进来说。她警惕地注意他丈夫讲话是不是正确。说完又转过头来,对我说:“要是有啥地方说得不对,您可担待点。”
“这支土匪学着游击队的样儿活动,”当家的继续说道。“在树林里游荡……碰上真的游击队,就收拾……或者故意领他们跟德国人遭遇,让他们上当。这些家伙还抢劫,杀人,拷打老百姓,激起老百姓对游击队的仇恨!”
“法西斯恶鬼,”马利亚斯的老婆插了一句。
“对!什捷勃列诺克他们就碰上了这伙,甭管咋说,就是碰上了火烧鬼的队伍。什捷勃列诺克说,他们之间交了火,由于中了计,不少游击队员牺牲了。在这以后,火烧鬼求德国佬把陶器厂赏给他老子。德国人他们倒挺看重这个,甭管咋说,就是看重物质奖励。活捉一个游击队,他们二话不说,就赏一头奶牛,或者两公顷……还赏盐!”
“一点儿不假,”马利亚斯的老婆打断他丈夫的话,说,“这群恶鬼!有些人在他们手下都发了横财,可是咱们这号老实人却穷得叮当响。”
“老实人嘛,不论他怎么卖力,还是啥也剩不下,”马利亚斯完全不是时候地作了个总结。
我觉得,他老婆从桌子下面轻轻地踢了他一脚。我总感到,他们回答问话显得挺紧张。难道从今以后我就无法象以前,象背上马枪之前那样无拘无束、随随便便地同乡亲们谈话了吗?
“德国人跑了后,关于火烧鬼,你再没有听到什么情况吗?”
“他,火烧鬼,跟咱们有啥干系?他是土匪,他是妖婆养的,”女主人说。“咱们跟他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呀!”
“是不是谢麦连科夫听到了点风声吧?”猎人向妻子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谢安连科夫在火烧鬼老子的厂里干过陶工。”
“他是为点啥呀?”马利亚斯老婆一高兴,劲头来了。“谢麦连科夫给这些恶鬼干过事。做罐子。德国人就用这些个罐子喝牛奶……”
“喝牛奶嘛,大伙儿都用罐子,”马利亚斯本想讲句公道话,可是一看见妻子的目光,马上闭了嘴。
“谢麦连科夫的大女儿尼诺奇卡①上哪儿去了呢?”马利亚斯的老婆仿佛自己在问自己。“不见了,可她家里的人都留在这儿了。难道她跟德国人跑了?火烧鬼向她求过亲……宁诺奇卡真是个美人儿!”
【注 ①:尼娜的小名。】
我记得宁诺奇卡。战前,每次学校放假回到这儿来,我的魂就让她勾去了。她戴一顶小小的无檐帽,头发烫成一小卷一小卷的。在俱乐部的晚会上,她的笑声最响。她爱逗弄小伙子,一个个被折腾得晕头转向。战争爆发之前,她二十二岁,我才十六。事情明摆着,我的爱情只有在一定的距离之外才能表露出来。那时节,我还没有注意到安东妮娜。
“他那个小丫头安东妮娜也不是好货,”女主人接下去说。她仿佛在顺着我回忆的思路讲。“碰见人。瞧也不瞧,吭也不吭,一句话也没有。为啥呢?”
“行了,”我说。我不想继续这种议论。“还是谈谈什捷勃列诺克的情况吧。他为什么要到区中心去?”
马利亚斯老婆顿时耷拉下脑袋。
“他那天早晨在干什么?”
“没干啥呀……咱们是一块上老邻居克罗特家去的。老邻居家杀猪,请咱们去帮忙……人家那日子过的才火爆呢!脂油运到基辅去,路程有三百俄里!①”
【注 ①:等于1.06公里。】
“克罗特是个有钱的大老板,”马利亚斯为老婆帮腔。
“那什捷勃列诺克到他那儿又去干些什么?”
“没干啥呀……”女主人回答说。“克罗特求他帮忙杀猪。可什捷勃列诺克没答应。他说没工夫。说罢扭头就走了。咱俩留在那儿了。”
“血肠那玩意可真香,”马利亚斯叹了口气,说。
……当我从他家出来的时候,马利亚斯老婆悄悄地说;“卡佩柳赫同志,听说,区里要给‘小鹰’们发煤油和玻璃灯罩,这可是真的?您能不能为咱们这个德国占领军的受难户去申请一份呢?”
到这时我才明白她慷慨好客、盛情款待的原因。这是我唯一的新发现。
我耸了耸肩膀。
“什捷勃列诺克说,他要帮忙的,”她说,“可是没来。”
我恍然大悟,她对房客的牺牲表示惋惜,是有她自个儿打算的。人们悼念自己亲戚朋友的原因,确是各不相同。但是我并不急于为这一点指责她。她和她的丈夫要是有什么话不肯完全倒出来,那才更糟糕了……可人们为什么要把真话全说出来呢?这对他们是有危险的。土匪就在附近的林子里,在格卢哈雷村的周围,指望我和波佩连科两个人保护,那是指望不上的。如果我们能够打一次胜仗,哪怕是一次小胜仗也好呀,许多情况就会发生变化。
眼下,格卢哈雷村的居民个个提心吊胆。我去参观陶厂的时候,又一次考虑了这个问题。
第七节
雾已经腾起,一团一块地往树林方向飘去,村子的上空一片澄清。从马利亚斯家座落的小山岗上往下望去,格卢哈雷村尽收眼底。两排小木屋,中间是一条很长的街道,顺着街道往下走,就到陶器厂。厂房是一幢草顶板棚,上有两个砖砌的粗大烟囱。这两个烟囱使得板棚宛若一艘破旧的轮船。嗯,要是陶器厂是一艘小轮船的话,那么格卢哈雷村就象被这艘轮船拖着驶回林海的一队驳船。
陶器厂的后面,紧挨着红泥坑,再下去就是一大片树林。而这队驳船两侧的树木倒并不太密。这里是由农田和菜田组成的中间地带。秋播田绿油油的,很是显眼,一条小径婉蜒田间,直通树林里的泉眼。
秋播田的后面,加弗里拉岗象只帽子似的扣在一片黑油油的耕地上。岗顶是一座带有墓地的小教堂。那座
木头教堂早已付之一炬,如今只剩下一片墓地。那儿安息着我的外祖父伊凡·卡佩柳赫,他是普列西耶地区卡佩柳赫家族的始祖。传说,他是从查波罗什迁来的。
雾离开树梢越腾越高,但是不管大阳把这层帷幕拎得多高,地平线上还是只能看到一样东西——树林。这片树林近处看来,苍翠中带点儿九月的黄色;可是往远看,就慢慢变成了淡紫色,雪青色,最后化成一片若隐若现,无以名之的颜色。
两条一纵一横的道路,坚定而又果断地截开菜田和农田,延伸到莽莽的林海里,就消失不见了。格卢哈雷村有两条路可以通到外面:一条跟街道南端相接,穿过沙拉耶小林,越过英沙河,把我们村跟奥任联结在一起。一条绕过陶器厂和采泥场一直通往白俄罗斯。本来还有第三条:从村中心出发,穿过梨庄,一直到达集市贸易大村庄米什科尔齐。可是如今这条道路几乎没有人再走了。米什科尔齐大道要经过“防区”这个叫人胆战心惊的地方。我们这一带常用这个名字来吓唬孩子:“再吵,我送你到防区去”,“别往林子跑,小心跑到防区去”。
先前,“防区”这个词儿没有什么叫人害怕的,不过是防御工事区的简称罢了。在战前的几年里,我们这一带开始建筑一道防线,北起不可逾越的沼泽地带,南至大草原。但是只建筑了几个地段,法西斯突然出现的时候,这几个地段也没有完全竣工。反坦克壕、掩蔽部、地堡、永久火力点、内岸、地下贮藏库、交通壕、清除了林木的扇形射击面,观察所等构成了一个网,这个网在树林里变成了一座荒芜而神秘的城市。
就象所有建成而被人们废弃不用的建筑工程一样,就象所有令人莫解的东西一样,这个“防区”使四周居民产生一种带迷信色彩的恐怖感,变成了一个使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个中的原因不完全在于人们故弄玄虚。在德国人从我们这一带狼狈逃窜之后,法西斯的残渣余孽就凑集在这个防区里。
他们就象上荒山①那样,纷纷涌到这个防区来,因为那里藏身之所多的是。伪警察、伪乡长、翻译官、班德拉匪帮的得力干将——这些家伙,德国人不想带回德国去供养,就一脚踢开了。于是,他们就在防区的许多地堡里生上炉子,经常结火搔扰波列西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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