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比如说,她做圣水就很简单:把圣像浸在盛井水的木桶里。圣像,特别是上面的金属衣饰,就变得亮闪闪的,而井水就有一股怪味儿。
“明儿个是你的节日,伊凡斋戒日。”姥姥俯下身来,悄悄地说。“命名的日子里,守护神会大发慈悲的。”
“咳,姥姥,”我说,“明天早晨我自己会好的。你别宣传迷信啦!”
第四节
早晨,我抬眼往窗外一望.觉得太阳升起得过早,已经把我们这座矮平房前面的小花园照得亮堂堂的。我定睛一看,恍然大悟,这是秋天的假象,根本不是什么太阳,是樱桃树的叶子在泛着红光。樱桃树的叶子,依然密匝匝地在树枝上长得很牢,但是颜色变了,变成了铁锈红。
我听见谢拉菲玛正在板棚里忙活,她按自己的老规矩,在训斥那条奶牛和那头小公猪。她骂小公猪亚什卡,骂得特别凶,骂它偷懒,吃闲饭。如果考虑到亚什卡到冬天就去挨刀子的话,再这样责骂它,那可是不公道的。
我穿好衣服,溜到街上。经受这么一夜的折腾,我的两条腿软绵绵的,两个膝盖直想打弯,好象有人请我坐下来似的。
浓雾依然笼罩着村子,房子一座也看不到。一串串圆球般的葡萄,象信号灯似地,在房子前的花园里泛着金光。雄鸡正扯直嗓子啼鸣。
熬过一夜的剧痛后,又感到自己是这个秋日冉冉东升的早晨的一分子时,心情有说不出的高兴。但我老是觉得自己犯了错误,有些失算,仿佛我睡过了头,错过了某种重要的情况,错过了村子夜里的一部分秘密生活。
我绕过菜田,来到秋播田的田头,小径消失在迷簇的雾里。我感到,只消稍候片刻,小径上就会象在那个比今天更晴朗、更暖和的早晨一样,出现陶工谢麦连科夫那个一声不响、裹着黑披巾的小女儿安东妮娜的身影。她象走在钢丝上一样,笔直的身子,端庄的仪容,迈着平稳的步伐,悄然走来。也许我还能够看到披巾皱褶里的脸庞呢!村里人都说,谢麦连科夫的小女儿长得非常漂亮,可是我知道,没有哪一个人能夸口说他看到过她的眼晴。很久以来,也没有人听到过她的声音了。
雾里慢慢浮现出加弗里拉岗。岗顶上,坟墓前的一只只十字架已经清晰可辨,上面的一层薄露闪着晶莹的亮光。
小径上空无一人,不能要求生活重演已经过去的往事。我们碰到的每一个幸福时刻,犹如叶子上落下来的一滴水珠,掉下来,就溶化在土地里。这一滴是找不到了,只能等待下一滴。
我又转过身来,往村里走去。来到了菜田,在一片被麻雀啄了一半的向日葵中间,跟格纳特面对面地碰上了。
我简直是交了鸿运:老是碰到村里这个痴子。
格纳待那张长满浓密、略带点儿火红色汗毛的脸上,露出了神采飞扬的笑容,两只纽扣一般的眼睛闪闪发光。格纳特看见人总是满面春风!显然,在待人接物方面,疯子要比不少正常人略胜一筹。他肩上背着一只很大的空袋子。每天早晨,他就背着这只袋子离开村子,准是到邻近的几个村子去要饭吧。
他一只手扶着袋子,另一只手把那顶戴在一头乱发上的皮帽子摘下来,鞠了一躬,指着马枪说:“好。砰砰。警察,长官!”
“去,去!去逛你的……”
“漂亮的妞儿……嗬,漂亮的妞儿,马—马斯科的甜妞儿!”格纳特嘿嘿地笑了起来。他一只手做出扶着扁担的姿势,款动两脚,迈着细碎的小步,模仿着女人走路的样子。“嘿——嘿——嘿……”
他伸出一个指头点了点我,然后把袋子背背好,沿着小径往村子对面的林子边上啪哒啪哒地走去。我呆呆地愣在那儿,两眼望着他那双用电线绑着的大皮靴,望着他那宽大的后背,背上绷着一件磨得油亮的破棉袄。
他怎么会猜到我在想谢麦连科夫的小女儿呢?疯疯颠颠的人也许真有先见之明?不对,显然,陶工的女儿从泉水那边挑着满桶水回来的路上,准是常常叫格纳特碰到。也许,我也只不过稍稍晚了一点点;如果早起来几分钟的话,就可以看见她了。
但是,为什么她每天早晨要跑这么远到泉水去挑水呢?格卢哈雷村的居民一般都是用村中心的那口井的,井台上的那架辘轳较直到半夜才会停止它那伊伊呀呀的声音。
第五节
“村里谁当过警察?德国人走了后,他们之中谁躲藏起来了?”我问格卢姆斯基。
“你不知道?”他眯着眼睛说。
“我当时不在这里。”
“啊,当然罗,你是清清白白的,对我们在这儿的都有罪喽。”
尼基塔·格卢姆斯基是个爱挖苦人的人,整天皱着眉头,与人很难相处。他在战前也并不随和,现在就更不必说了。但是,在赶走法西斯后的第一次村民大会上,格卢哈雷村的居民却一致选举他为集体农庄的主席。据说,格卢姆斯基在这次会上破口大骂,诅咒自己的同乡,可是他们只是笑笑罢了。格卢哈雷村再也没有一个农民比格卢姆斯基更熟 农时了。与人难以相处的性格,这是适合农庄主席身份的,格卢哈雷村的居民都有这样的看法。农庄主席应该敢于顶任何一个区里的特派代表,如果他来这里瞎指挥的话。
“您别生气,”我说。
“烦死啦,来了人,就要盘问一番,就象咱也给德国佬干过事似的。您顶好还是去问问土匪吧。”
我当上“小鹰”才第二天,但是格卢姆斯基已经把我算作令人讨厌的上级了。
“就拿咱这个主席来说吧,咱就怕到邻村去。您的‘小鹰’队提供的保护在哪儿呢?”格卢姆斯基问。
他对我这个新上任的官儿寸步不让……
格卢姆斯基个子矮小,佝偻着,简直象个罗锅儿。他的两只大虎牙龇出来,使得上下嘴唇朝外翘起,看了觉得他想咬你。这大概是因为他的牙齿象斗犬那样不能咬合吧!他身上很少有什么地方让人看了顺眼的。只有那双手……造物主在塑造这个矮小而又驼背的格卢姆斯基时,最后忽然慷慨起来,赐给了他一双本来想给某个达布雷尼亚·尼基奇①的大手。说不定,这双手许是因为干活才变得这么粗大的。
“您自己也清楚,没有人同土匪干呀,”我说。“总不能把枪发给少年儿童吧。”
说到少年儿童,我真不该这么冒失地横加议论。待我猛然察觉时,已经晚了。格卢姆斯基脸色都阴沉下来了。
“是呵,”他长出了口气。
四一年秋天,格卢姆斯基的大儿子被法西斯匪徒杀害了。格卢哈雷村里的人说,这孩子那年十五岁,是个象模象样的小伙子:高大的身材,宽阔的肩膀,浓密的额发。格卢姆斯基有这个儿子,想必是很自豪的吧。他给儿子取的名字也挺相配,叫塔拉斯②。那天,塔拉斯决心要炸死一伙在院子里拔鸡毛的德国鬼子。他们是来讨伐的,这一天里他们干了不少坏事,最后想弄点吃的。村里人说,这伙讨伐队一个小时就把彼列奇哈村烧了个净光,也就是说毁了三十户人家呀!他们肮里肮脏,满脸烟黑,一边拔鸡毛,一边咯咯地狂笑。塔拉斯对准他们投了个手榴弹……
【注 ①:俄国民间故事中保护俄国土地的大力士。】
【注 ②:果戈里作品中的乌克兰民族英雄。】
只有十五岁,十五岁呀!但是这只手榴弹没有导火线,是他在菜园的什么地方拣来的……
“克拉姆钦科在乌克兰伪警察局里干过事,”格卢姆斯基说。“他溜了。你记得克拉姆钦科吗?”
我记得克拉姆钦科,他是个笨手笨脚的傻大个儿。他家三天二头老要出点倒霉的事:一会儿母牛吃三叶草吃撑着了,一会儿母鸡不会下蛋了。
“狗娘养的!”主席继续说。“他本以为,他从此可以轻轻松松地过舒心日子了。他把集体农庄畜牧场里的罗兹卡,那条产奶最高的母牛牵去了。可是母牛到了他家,连三公升奶也挤不出!”
“他家里人都留在这儿吗?”
“他家里人不该替他负责,”格卢姆斯基嘟哝了一句。“要不就是你们那儿另外又有什么条条?”
“格卢姆斯基同志!”我忍不住喝了一声。“别扯这一些了。”
“行哇!”主席表示宽宏大量,微微咧了咧嘴,做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就是不喜欢人家盘根问底。怎么回事啦,怎么个经过啊……你要了解他家里的人干吗?”
“村里有人跟土匪保持着联系。有人暗地里给他们送吃的。”
“克拉姆钦科家里的人全跟他一起走了,”格卢姆斯基说。“上欧洲去了。哪儿需要他们这号人……”
“会不会有小兄弟留在这儿?”
格卢姆斯基撇嘴冷笑了一声,抬手擦了擦脸,他的手掌比脸盘大得多。我看,如果他用手掌捂住脸,只要使点儿劲,就能使两边的指头在后脑勺的地方互相碰到。
“小兄弟这可是个危险字眼。咱在战前,就兴许跟克拉姆钦科一起去捕过鱼……”
他聚精会神地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会儿,仿佛心里在掂量,是否值得把他知道的情况一古脑儿地全抖落出来。
“我相信,在这里杀人作恶的是火烧鬼,”他终于开了口。“他干过这里的伪警察局长。是他!你可知道,是咱把什捷勃列诺克从沙拉耶小林用车拖回村里来的。”
“那又怎么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主席继续说。“火烧鬼也有自己的习惯:他吊人,总让这个人两只脚尖刚刚触到地面。这样,这个人受折磨的时间就更长些,老是想让两脚踩在地上……抽搐着……咱亲眼看见他四二年吊死过一个游击队员,就是这样吊的。”
讲到这儿,他闭口不响了。我也没有作声,只是十个指头死命地掐住桌子边,全身仿佛都在抽搐。
“为了折磨受难的人,他还用过电线,”格卢姆斯基说。“电缆!电缆有弹性,吊在上面的人觉得希望更大一点儿,这样死起来就难得多。懂吗,小伙子?”
他转过脸去,可我还是坐在那儿,十个指头依旧死命掐着桌子。我在想象什捷勃列诺克在沙拉耶小林里被吊的情景。火烧鬼!……瞧,这就是说,我的对手是什么样的人物了……关于火烧鬼的情况,我早已听格卢哈雷村里的人说过。但是,现在看法完全不同了。
“怎么,火烧鬼跟什捷勃列诺克过去有老帐吗?”我问道。
格卢姆斯基耸了耸肩膀。
“谁知道……火烧鬼自己是米什科尔齐人。他战前当过兽医,医士,正确地说,不过是个自学出来的土郎中。为人狡诈。他斤斤计较,是个见东西就捞,有权必夺,有乐必享的人。他长年剥削咱们庄户人,简直等于砸明火。没有别的兽医呀,你也知道。倘若母牛病得要死或者产仔了,或者牛犊长得不好,庄稼人宁愿豁出一半家产,去求医问药。火烧鬼就趁火打劫。咱们本来正要把他的底全抖出来,可是战争爆发了。他在法西斯的手下无法无天地干起来。医士那行当也不干了,当上了伪警察局的局长。后来,我听说他又投靠土匪……是个心黑手辣的家伙。好象在格卢哈雷村周围活动的就是他。他待在这里想干什么呢?”
我耸了耸肩膀。他想干什么?听说,集体农庄的陶器厂在法西斯统治时期转到了火烧鬼的名下,说得确切些,是转到了他父亲的手里,但他父亲死了。这个伪警察不会由于惦记过去这分财产而留在这里的。
“有人说,他向宁卡·谢麦连科娃①求过婚,”格卢姆斯基皱起双眉,喃喃地说。“可她,咱们的人一来,就到基辅去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是……有人说,他常往瓦尔娃拉家里跑。瓦尔娃拉嘛,就是喜欢人家往她家里跑。”
【注 ①:谢麦科夫的大女儿尼娜的昵称。】
我觉得,脸刷地一下子红了起来。我拚命想抑止住,可是一憋劲,倒红到了耳根子,皮肤好象碰到火那样灼热。我垂下眼睛,望着桌子,望着格卢姆斯基那几只黑乎乎的,扁豆大小的指甲。
“这里有谁会帮助火烧鬼呢?”格卢姆斯基摇了摇头。“一般来说,他的许多情况,什捷勃列诺克是了解的。”
“什捷勃列诺克?他可不是本地人,他是白俄罗斯人。”
“嗯,他俩从前在那边什么地方打过交道。”
我们俩都不作声了。格卢姆斯基瞅了瞅墙上的挂钟,它正一秒一秒、嘀嘀嗒嗒地响着。九月里,主人的每一天都有打算。我觉得自己是一条被扔到鱼缸里的鱼:傻头傻脑地左冲右突,可是奇怪,水里哪儿来的四堵墙壁呀?
“你要过问这个案件?”格卢姆斯基问道。他打量一下我的马枪。“你们人手不够,武器也不行……”
“您想要什么武器,自行火炮?”
“依咱看,把你们派到各个村里来,是当作吓唬鸟雀的稻草人。咱跟他们掉个位子,咱宁可把枪发给格纳特。他更可怕一些。”
我呼地站了起来。
“行啦。谢谢,谢谢你同我的愉快谈话。”
“甭气,甭气。你可以依靠咱。你让波佩连科到咱这儿来一趟。咱们从村里孩子们手里啥武器都搞得到。他们老从地里拣枪回来,藏在板棚里面……他们就喜欢摆弄枪,这伙傻瓜蛋!”
他莫名其妙地哼了一声,便跟在我后面走了出来,他要牵千里马去遛早。透过板棚半掩的门,我看见那匹公马的细长嘴脸,一条雪白的皮毛在昏暗中一闪。这条皮毛从马的额头一直垂到鼻梁下面,象银鼠皮一般,完全是皇家御马的长相。这匹马,格卢姆斯基不让任何人看:生怕毒眼人①看了要倒霉。他把这匹骏马关在板棚里,既不用绳子拴着,也不托什么人照看。
【注 ①:旧时认为长着毒眼的人看了人,会使人发生不幸的事。】
这匹千里马是格卢哈雷村的骄傲和光荣,而且还是集体农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