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沙岗边上选了个方便的散兵场,在两棵白桦树下。我小心地扳开支架,架好机枪,枪口对准大路。我从草丛中窥探,只见在我的下面,在一百五十公尺左右的地方,奥任大道在黑糊糊的草地中间蜿蜒闪亮。到了此地,它扩大了,象个喇叭口,直伸到河里。沟旁、靠近沙岗的柳树丛里,传来悄悄的低语声。在大道那边,靠河,一簇簇矮树丛,象一个个浓密的绿色小岛。过英沙河,有一片水边浴场。我这个阵地太好了,俯瞰四周,一切景物尽收眼底。
我检查方位,射界。两颗手榴弹,戳在前面的沙子里。现在,他们要想拿下这个高地,至少要有一门迫击炮。让他们去弄吧!
好,一切准备妥当,一切安排就序。不安和恐惧已飞到九霄云外。甚至疼痛也稍稍减轻,腿里的那根弦也不象夜间拉得那么狠,那么凶了。眼下,只是冷得难受,要忍耐,不须忍耐多久了。
四周,已经亮堂堂的了。看得见,英沙河水大流急,河水漫出河岸。世界渐渐苏醒,夜的寂静慢慢弥散。雨点,在我的头上掠来掠去。松鸦在松林里 噪个不停,幸亏松鸦不喜欢住在河边,不然,我决不可能这样无声无息地爬上这座沙岗。
一阵奇怪的声音从松林后面传过来,仿佛有个人怯生生、不大熟练地吹长笛,手指乱按笛上的洞眼。声音一阵盖过一阵,呼亮、颤抖,抑扬变化。我呆立不动,等待一个惊人的,奇妙的东西出现。声音在增高,变大,现在就悬在岗顶,是在我的头上了。这是一种如怨如诉的鸣叫,我一时想不出是什么声音,当我恍然大悟的时候,声音已经消逝在河那边了。这是大雁南飞呀!它们为了长途跋涉,起得很早很早,排成人字,飞行在雾霭朦胧的土地上空。
安东妮娜是否听到大雁的鸣声呢?它们可是刚才从我家上空飞过来的?它们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呀!也许,非常远呐,因为马上要打仗了。
下边,刚才被打断的谈话,又嘁嘁喳喳地说开了。看样子,是你的几个好朋友,坐在沙岗下,慢条斯理地叙谈家常、爱情、孩子,过去的岁月和河边的垂钓。他们从来没吊死过什么人,没在别人额上用刀子划过五角星,没用刀子捅过别人的肋部。你下去吧,他们会请你喝茶,喝那冒着热气和树叶味的香茶,会给你一根钓竿、鱼饵,叫你去钓鱼……下去找他们吧,卡佩柳赫!
第六节
天大亮了。岗下,矮树丛里的灰色柳树已经清晰可见。此刻,我看清两顶帽子微微摇晃,从那儿传来悄悄的话语声。余下的人哪儿去了呢?我仔细观察,侧耳细听,搞的什么名堂?松林那边传来歌声。有人在林子里走,扯着嗓子唱。
过了一分钟,我听清唱的是“年青的加莉娅”。下边的两顶帽子向矮树丛边上移过来。他们停立在那儿等待。
唉,加莉娅,年青的加莉娅,
你小时候不死,那是为啥?
真格的,“为啥呢”?如果你早死掉,那这个唱没唱韵的白痴就没有因由,扯着嗓子,满林子号丧,为自己招灾惹祸了。也许,这个人成心放开喉咙大喊大叫?想事先打个招呼,意思是说;我去办我的事,我不惹谁,谁也别动我,最要紧的是,你们别打错对象。
就在这时节,从小松林下坡,沿着通到河边的道路
影影绰绰地走来一个人。这人粗壮,墩实,下穿马裤,上穿短上衣,头戴一顶羊皮高帽子。兴许,他早已经开始大唱特唱他的《加莉娅》了,因为他的嗓子低沉了,喑哑了,如同拉坏了的火车汽笛。不过,这失真的嗓音,我还是有点耳熟。
我看清束在短上衣上的那条腰带,搭拉在肚皮上的那只装着独 子的黄色手枪套,那根沉甸甸的链条的时候,我当然认出了这位歌手。克罗特!他这么精神抖擞,大步流星地上哪儿去?去奥任?格卢姆斯基派他去的?
我检查戳在沙土里的枪支架是不是牢靠。如果土匪开始收拾克罗特,我就不得不提前动手。我的手指微微颤抖。我用肩头顶住枪托,让手更活络地握住枪柄,枪身稳住了。我调正了一下瞄准器,看得更清晰了,看得流出了眼泪,但这没关系,M 不是狙击步枪,扫射面广。
克罗特从枪套里掏出手枪,“什梅塞尔”的枪身抬了起来。我揩掉眼泪,下颌顶住冰凉光滑的枪托,是这样……但是,克罗特把手枪甩到道沟里去了!我放下机枪,观察。“什梅塞尔”的枪身也垂下了。两个家伙往路的两边一站,等候克罗特走近前。
他摇晃着双手,朝他来的格卢哈雷村方向指指点点,在解释什么。他说得很响,有零星的几个字:“钱”……“帆布”……“抓住”……断断续续地传入我的耳朵。这分明是在讲格卢姆斯基的圈套,讲藏在帆布下的“小鹰”嘛。他跑到这儿,是就自己应得那一份来讨价还价的!一切都清楚了。
克罗特料到,土匪们一定要想办法劫夺运钞票的大车。他悄悄地躲藏起来,此刻来出卖格卢姆斯基的秘密。
两个土匪带着克罗特过了大道,直奔河岸边的一个挺大的绿岛。显然,那儿是他们的指挥所。从柳树棵子里又钻出两个挂自动步枪的。其中一个头戴平顶羊皮帽,脚蹬高腰皮靴,他在问克罗特什么话。他的声音尖细,老是保持着单调的最高音。克罗特一面回答,一面吭哧鼻子。他又开始向格卢哈雷方向比划,他很急,好象怕人家听不懂似的,两只手直晃。
我浑身颤抖。是由于寒热,还是由于极端厌恶,我不知道。我用拳头啪啪地敲颧骨,狠狠敲。敲暖和了,卡佩柳赫,暖和了,也冷静了。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这个曾经用砖头砸孩子的富农,来找火烧鬼要自己那一份,有什么奇怪的?他的躯壳里一点劳动人民的灵魂也没有,可别把那双起老茧的黑手同灵魂搞在一块。他不可能甘心让这两袋子钞票太太平平地上缴给国家。他,克罗特,想到这儿急得要死,于是想出这么个办法。
火烧鬼回过头,对着柳树丛喊了一声。又钻出两个人。啊哈,全部土匪,都凑齐了。
我通过瞄准器捕捉住那边的七个黑影。瞄准器在跳动,从河边道沟跳动到矮树丛。不,不,急不得。还不到时候。现在动手,只会打草惊蛇,他们一定又钻进柳树棵子。要等待。
火烧鬼打的什么主意呢?如果他决定迎击格卢姆斯基那还是不得不开枪。要不,在这个美丽的高地上,不会留下纪念碑。
火烧鬼在观察四周地形。他的目光,刹那间停留在沙岗上。我觉得,我们的目光仿佛碰在一起。但是,并没有,他不可能看见我——草掩盖了我。火烧鬼指了指奥任方向,指了指河,说着什么话。
刚才从柳树棵子钻进的两个土匪,又消失在矮树丛里。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扛出一挺机枪。一个扛机枪,另一个扛着一个沉重的三角支架和一只方方正正的大铁匣子,里面有一条装二百五十发子弹的子弹带。他们要架重机枪,这可是厉害家伙。
第一个扛机枪的是个大块头,他犹犹疑疑地蹚进水里,蹚到齐靴腰,回头看了看,指挥员一挥手,叫他向前进。
河水蓝湛湛的,很凉,下了雨,水位涨高了。蹚到涉渡场中间,水齐到大块头机枪手的胸口。第二个是矮个子,水上只露出他的头、三角支架和一铁匣子弹。
两个土匪慢慢地向对岸蹚去。终于爬上宽阔的沙带。象狗一样,抖了抖身子。两个人身上都穿着羊皮短大衣。这是战前红军的军大衣。穿上这种短大衣,即便在河里泡个够,你也冻不僵的。两个机枪手瞅了瞅火烧鬼,那主儿一摆手,意思说,前进,于是他俩向沙地上一个小岛似的树丛走去,柳树棵子象一片灰毛,戳在河边的浴场上。
二号在柳丛后面架好三角架,他们开始固定机枪,拧瞄准器。两个人有时冻得抽搐,就僻僻啪啪地用手掌拍打两侧,不停地跳。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火烧鬼要放大车和押车的“小鹰”到河里。水涨了好多,隐藏在帆布下的两个人,不得不站起来,暴露自己。
到那时候,重机枪大概要发言了。格卢哈雷村人后面,扯起四只自动步枪织成的火网。火烧鬼打算有声有色地上演这最后一幕,表示自己的辉煌优势。是啊,这一招太绝了,“小鹰”准得吃瘪。格卢姆斯基的主意,看来是平庸的,也是荒唐的。眼下,火烧鬼真是踌躇满志,专等把我们的人淹死在英沙河里。
有两下子,大头目。尽管你说话尖声尖气,可土匪们都绝对听你的,个中奥妙,是不难理解了。但是,最卓越的军事计划,也可能由于一点点疏忽而毁于一旦。偶然的事件。比方说,沙岗上的机枪。
我们校订我们的计划,大头目!
一个土匪砍了一把柳棵子,把涉渡场附近的道路清扫了一番。火烧鬼知道,这种毛毛细雨,来不及把路上足迹全部冲刷掉。真有远见!
我烧得直打寒战。快一点吧。农庄主席料得到克罗特不是单纯地开小差,而是出卖我们么?
细雨飘洒。几片白桦树叶子离开树枝,掉了下来,粘在M 的枪筒上。
两个机枪手在对岸,蹲在三角架旁,鼓捣什么。他们转动枪身,观察射界,确定方位。二号是个矮小瘦弱的孩子,很明显,他就是谢敏柯。谢敏柯,你不该揽这么个二号射手的差事,我是无法报答你熄灭电筒的一片深情了。
两个机枪手隐蔽在柳丛后面。但在我看来,他们仍然如在掌心。从高地望下去,黄色沙带的全景全部展现出来:潮湿的沙地,显得磁实,坚硬,上面有几条蜿蜒起伏的沙梁。我把机枪拉到身边,怎么这样重呢?刚才我怎么拖的呢?我把它拖到新的阵地上,枪口对着河。
那挺重机枪要先消灭掉,否则,火烧鬼和手下几个小兄弟在它的掩护下,可涉水逃窜到对岸。那挺重机枪哑吧了,匪徒们就被压在河边,动弹不得。在他们藏身的柳丛小岛后面,有一百公尺左右的开阔草地。说不定,我们还能把小岛包围,到那时,火烧鬼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我透过瞄准器,仔细观看重机枪阵地,别忘记稍许抬高些,因为我是隔河射击,瞄准点放在零上:没有风。
大道旁活跃起来。火烧鬼拍了拍克罗特的肩膀。看得出,交易谈成了。五个人,四个土匪加上克罗特,走进柳树丛,隐匿不见了。现在,在大车出现之前,将是一片沉寂。游戏开始了。现在一个是猎人,一个是野兽。
等待,再没有什么比等待更难耐了。周围一切,在等待中刚刚凝结,伤口又揪心地痛起来。那把铁锯,又来回拉动。嚓嚓嚓——嚓。头,老想往肘弯里扎,身子在大衣里弯曲扭动,拼命把血赶到各条血管里去。我们顶得住!我记起杜鲍夫的一句话:八处受伤,照样打仗。
细雨蒙蒙。小阳春抑然中止,没等到米哈依洛夫节,树梢上已经呈现出初冬的景象了。在冷雨中,一切都宁静了。墨绿色、有的地方呈雪青色和淡紫色的林带,雨水冲刷一新的碧绿草地,草地里一眼眼从沼 下窥望昏暗天空的水潭,空荡荡、蜿蜒如带的大道,英沙河畔闪着银光的灰色柳林,黑森森的浑浊河流,满河漕飘浮的有黄色斑点的枯叶,宽阔的河边浴场,一切的一切,都悄然无声。
这是一幅多么宁静的秋日景色。莫非一切都恢复本来面貌的日子就要来到了吗?宁静,对谁来说,都不是暴风雨前的虚幻宁静;一片柳林,就单纯是一片柳林,而不是定向标己;沙岗,就是沙岗,而不是制高点。河流,就是河流,而不是自然障碍物。
快一点吧!
第七节
走在前头的是格卢姆斯基。辨认他并不难:驼背,矮个儿,胳肢窝下夹着一支马枪。他的身后,小天鹅拖着一辆长长的运禾大车。大车两侧的木杆上,盖着一块帆布。赶车的是马利亚斯。他身后背着马枪,手里抖着缰绳。
本来,你的巧计可以成功的,格卢姆斯基。但是,柳棵子里有克罗特,他可不是单纯地开小差,他出卖了你主席。他都算计好了,你顺着英沙河飘下去,他整个晚上就拨拉算盘算帐了。
大车吱吱嘎嘎,渐渐接近英沙河。我在等。两手伸在胸口焐着,使它们平静下来。让大车离柳丛更近一些。
M 的枪身上粘满白桦叶子。心,嗵嗵地敲击伸在大衣里渐渐暖和过来的手掌。嗵嗵声很重,很频繁,就象坦克的发动机。大车渐渐近了,我慢慢伸出手,是那样小心,仿佛生怕它们碰散,碎成玻璃片片。我冲着手指,连连呵气。
安静。只有大车车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车轱轳在滚动,大车沿着大道爬行。小天鹅的湿淋淋的鬃毛 闪光,格卢姆斯基的马枪枪口对着沙土。又向前五公尺,十公尺。十二公尺……此刻,要是两个“小鹰”心有灵犀的话,他们会端起冲锋枪朝离开大片灌木丛的那个藏着土匪的柳丛孤岛猛扫。
机枪的把手舒适地躺在我的掌中,枪托紧贴着我的面颊,滑溜溜地温暖宜人。在瞄准器上——刻成二百公尺的刻度,中间的缺口,直通突出的准星,准星的那一边,出现两个人,并排躺在河对岸狭长的沙带上。他们把三角支架深埋在沙土里,此刻,正躺在机枪后休息。两个人,一个大块头,一个矮个子。
枪口稍稍往上抬高些。扣动扳机,长长一梭子打了出去。机枪颤抖,吭吭地直咳嗽。我的视线从瞄准器上移开了一刹那。没打中!偏高了!
一个匪徒扔掉机枪,沿着一条狭长沙滩溯河而上,向一片浓密的矮树丛跑去,而第二个却勇敢地拧支架上的螺丝。显然,那颗垂直螺丝拧得太牢了,因为他们并没有打算向纵深倾泻子弹。
我又射击。对岸那个射手已经翘起重机枪的枪筒,朝土岗射来。乱射,很慌,在捕捉目标。子弹敲打在斜坡上,在空中呼啸。我仔细瞄准,射击两串点射。由于前边两个支架在沙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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