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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又说回来,有什么可预先通知的呢?他们早已知道,有埋伏在伺候他们。格卢姆斯基还没到转弯的地方呢。我得跟着土匪,爬到英沙河,就这么办……如果我能爬到设伏的地点,隐蔽在附近,那明天早晨,战斗打响的时候,M 就出现在土匪的后方。这是对格卢姆斯基最好的支援,加把劲吧,卡佩柳赫!
第四节
我把背包甩在背上。背包上,肩膀上,放上机枪。我向路上爬去。在翻越一条不大的壕沟的时候,我的手指插到烂泥里。水洼!
我开始舔汪在烂泥上的一层水。水的味道苦涩涩的,看样子,这水是汪在秋天的落叶上的。在军队里,我们行动总带水壶,可今天,我却失策了。在这本来已经潮湿的,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我不想随身带水。
我象狗一样舔着。水发着愉快的 声,从里一直凉到外。额头上微微渗出汗珠。不能再喝了,身子弱,汗出多了,会虚脱的……不,伤在腿上,还好,人家“肚皮患者”才喝不得水呐,“肚皮患者”喝水,等于喝毒药。
我躺在湿漉漉的沟里休息。到英沙河还有遥远的路程哩,一公里,也许是三公里。步行,这段路,完全是小事一宗。
我又顺着大路慢慢地爬,爬爬,停停,支楞起耳朵听听。
本来也可以往根拐棍,一瘸一拐,慢慢撑到英沙河。但我怕触痛伤口,我怕流血过多。
又爬一百米。我觉得几个满粗壮的手指擦伤了,直发麻。我把它们伸到大衣里,暖一暖,使它们到了那儿别太僵直了。哆哆嗦嗦、转动不灵活的“迟钝”手指,对机枪手来说是派不了用场的。机枪手,如同钢琴家和提琴手一样,先要保护一双手。两条腿,——并不十分重要。杜鲍夫在朱列佛附近留下沙里费特扎诺夫掩护小组撤退,他一个人顶住德国佬,顶了半个小时。后来才弄清楚,他的两条腿被打断了……
很遗憾,我没表。星星又看不见,很难判断时间。大概还不大迟吧,离鸡叫还早着呢。但是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这浙浙沥沥的雨声中,夜,好象长得没有尽头。眼看自己的有生之时,快消耗完了。
后面又甩下四百米。胳膊和腿好象散了架,眼前闪着光圈。我决定,要多休息几趟,时间还有,急啥。
恼人的疼痛象锯子在锯这条腿,也象有人打伤口穿进一根弦,来回在拉。然而,最伤脑筋的事还刚刚开头——寒热。它暂时还在体内轻揪轻拧,一会儿象火炭放在皮下,一会儿又象冰块,不管受了什么伤都发寒热。它使你烦躁,迫你生气,逼你发火,它象 虫,一星一点地吞噬你的意志。我在医院看见过它如何拆磨伤员。有些身强力壮,冲锋陷阵的汉子,决非贪生怕死之辈,但寒热竟搞得他们嚎陶大哭,仿佛自己提前为自己送葬。他们任性子,耍脾气,张惶失措。寒热支配了他们的脑子,一切都调换了位置。
我拉下背包,伸手掏安东妮娜给我的储备粮。费了好大劲儿,才解开扎在袋子口上的绳子:手指僵硬了。一大块黑面包,一块结了硬壳的脂油,一根黄瓜。“盐粮贩子的干粮”。猪油不知为啥杂有焦油的味儿,吃下去直想往上呕。吃吧!吃吧!眼下,这是治寒热,治虚弱,治关节颤抖的唯一良药。
漆黑一团。一闭眼,头就开始旋转。往哪儿爬呢?英沙河在哪里?格卢哈雷村在哪里?道路,时而从那边荡到那边,时而从那边荡向这边,好似坏罗盘的指针,一会儿指向西,一会儿指向东。道路在旋转,浇足了雨水,它转起来,不出一点儿咯吱声。
现在,停下来休息,可停下的位置千万变动不得。头要永远冲着英沙河,而且还要离壕沟近一点,好便于检查,大道是不是无意中向横里爬过去,是不是拐了弯。
我咀嚼着,拼命把卡路里塞下去,仿佛用枪通条使劲往枪筒里捅一样。幸亏截过的肠子保持沉默,磨盘没转动,弹片也没有在肚里玩跳背游戏。人体内一下子容不得两种疼痛,总是一种,比较强烈的,压下另一种。
穿过腿中的那根弦,又来回拉起来,挂住伤口的边边,触到了骨头。我没有改变位置,头仍旧冲着奥任,冲着英沙河,我搬起那条伤腿摸了摸,检查一下自制裹腿下的绷带。绷带只渗湿一点点,这就是说,一切正常。
下一段一百米。我停了好几次,用了近一个钟头,至少,我是这样觉得。此刻,时光的流逝完全换了方式,没人监视它,它就分成一粒粒最小单位,仿佛雨点子,从漆黑的天空上一滴滴洒下来。事情明摆着:照这样爬下去,我是赶不到英沙河的。需要作果断的急行军。
我慢慢地爬过壕沟,不远的地方有只林 惊恐地叫了起来。好,你叫吧。火烧鬼反正听不见,他走远了。
我爬到土岗上,摸到一棵小白桦树,最要紧的是,砍树时头必须一直冲着英沙河,不能转身。
芬兰刀齐着地面砍倒了小白桦树。靠地面的地方,长着粗大的杈子。我手指冻僵了,虽说一直在动.可还是冻僵了。我把手伸到大衣里,暖和了一会儿,但是,芬兰刀在手里,还是摸不紧。我开始清理小白桦上的枝桠,只留了下边一根顶粗的大杈子,其余全削掉了。有这根大权子,我这根“拐杖”就能更舒适地顶住我的胳肢窝。腿呀,你可要撑住,你可别撂我啊!
但是,道路在哪边呢?我绕着小白样桦来转去,迷失了方位。往哪儿爬呢?我的心,惊慌地突突直跳。咳,横竖横吧。我从怀里掏出一盒火柴,呼地划着。微弱的光亮,照亮三四米地方的沟沿。一切都明白了:英沙河在右,格卢哈雷村在左。
我好不容易爬上道路。现在,可以站起来试试了。真有点担心!要紧的是,时刻不能忘记,脸对着英沙河方向,不能转身。
我把M 背在背上,背背好,两腿直打颤。我扶着拐棍慢慢站起。站住了。虽然摇摇晃晃,但是站住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全身的重量移到伤腿上。背包里的子弹发出极轻极轻的叮当声。腿里那根弦——已经不是弦了,而是手锯,甚至是双刃锯,它发狂地拉来拉去。但是,腿支撑住了,骨头还是挺结实的。
我在大道上一跳一蹦地往前走,就象一只折断翅膀的乌鸦。心怦怦狂跳,湿漉漉的军大衣下摆,拍打着膝盖,仿佛直想拍打地面。嘴唇凝结了血块。唉,卡佩柳赫,你的力气还差一点儿啊。“跳蛙式”迫击炮弹,德国技术天才的发明把你的脂膏都吸干了。
但是没关系,慢慢跳得到的,一瘸一拐蹦得到的。
第五节
大道下行了!马上要到英沙河了。背包和M 机枪开始推脊背。胸中象撞钟一样,突突直响。
侧耳听了听。在头上,在高高的上空,有轻微的蝉鸣声。只有松林才发出这样的嗡嗡声。我竭力回想,河沿,在大道通到英沙河渡口的地方,是什么模样。
现在,我已进入小松林。这儿的树木高大参天,只是树冠上有针叶,宛如一块块轻盈的绿云。贴在树干上,此刻,这些黑暗中看不见的、嗡嗡作响的绿云,掉下一颗颗沉甸甸的大水珠子。
我想起,这片松林在离河三百米的地方,粹然中断。再往前,就是一片开阔、湿润的河滩,水淹的草地,生长着高杆早熟禾和酸模草。水边上有灌木丛,一簇簇树棵子,象虚线似的沿着河边延伸。赤杨,红柳。岸边还有什么东西呢?脑袋昏沉沉的,懒得想。于弹在背包里发着丁当声。军大衣,走路时候从里面供得热乎乎的,眼下贴在脊背上,象在作冷敷,虽然东方还没有泛出鱼肚自,头上还认有一线亮光,但我觉得,黎明已经不远了。
岸边还有什么东西呢?右边,离道路百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个沙岗,它象城堡的塔楼,耸立在河滩上,河水可溅到它的底部。
火烧鬼和他手下的土匪隐蔽在附近,在矮树丛里,在河边迎接我们的人。这儿是设伏的好地方。前边没有去路,而大车在沙土路上无法迅速掉头。
不错,火烧鬼也许蹚过河,到对岸,等“小鹰们”从水里上岸的时候,猛地向他们发起攻击。这就非常不妙,我怎么蹚水过河呢?
大衣冰脊梁。子弹,犹如一棒铜板,发着铿锵的响声。渴得要命。我用牙齿咬大衣的翻袖口,挤出一点水,这水,有一股子呢子和机器味。河对岸是什么样呢?黄沙。一条稍微倾斜的沙带。战前,到夏天,煤气“飞快车”常在这儿停车,司机加水,而乘客则坐在太阳烤得灼热的黄灿灿的沙滩上晒太阳……岸边的树裸子,稀稀拉拉。树林,离圆木道路开始的地方有半公里。河岸上毫无遮蔽,不是进行突袭的好地方。火烧鬼多半隐藏在沙岗附近。
沙岗,啊!……在这样的高地上,架上一挺机枪,那你就是天王老子。手榴弹扔不上来,自动步枪压不住你。火烧鬼会不会想到,在高地放上一个自动枪手,哪怕是一个?
我放下白桦木拐棍。眼下,它对我已经没有用处了。再往前,必须悄悄地爬行。
我沿着冰凉的沙沟爬行,这里不象道路上,爬过去,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我但愿雨水能把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不行啊,雨太小,而太阳可能已经跃出地平线,眼看着象个发酵的面团,冉冉升起来了。
沟底上的一层针叶到此不见了。上边,已经不再落下散发着松针清香的大水珠子,头上低沉的嗡嗡声也消失了。路已进入河滩,进入草地。我又顺着陡斜的沟沿爬了几步,沟边上是粘土,很溜滑,看来,我马上就能放开肚皮喝个饱。
我好象辨别出,是英沙河在喧嚣。浅滩;那儿水浅,但流急。我曾经坐独眼老头儿的大车,涉渡过这个浅滩。那是几天之前的事。
我又向前稍许移动一点,不,那不是流水的淙淙声,那是几个人在悄声低语地交谈。土匪!对,对,那还有谁呢?算我走运!我肚皮擦地地爬行,我象个离开菜园的稻草人,在沙土大道上蹦蹦跳跳,却没有白费。他们在河这边,在沙岗下面呐!
可要小心啊!在这阴湿无风的黑夜,声音传起来就象水蜘蛛沿着平滑水面疾行。我从沟边往上爬,拖着机枪,离开大道,向右方拐进去。我在高茎草上爬,这不是再生草,而是春天的、已经枯萎的、毫无生气的草。草地完了。
脸碰上粗硬刺人的草茎。沼 !我放下机枪,又朝前爬几步。一点儿不错,是池潭。池水清澈、凛冽,散发着泉水那种沁人的凉意。头探下,逆呼吸,无法尽情喝饱,我一合,身子没撑住,嘴浸到水里,马上呛了几口水,剧烈咳嗽起来,看样子,肺都要炸开了!
我浑身乱抖,忙用手掌捂住嘴,不让咳出声。千万别叫火烧鬼发现,不能暴露目标啊!
我感觉到,眼里充满了泪水,从眼眶涌了出来。我憋得快爆炸了,要炸得血肉横飞。
我已经有点痉挛,但还是及时把肩头背包甩下,拉上大衣,蒙住头,脸朝下倒在沼泽上,尽情咳了一通。而后,对着茫茫黑夜,侧耳细听。我呛得直流泪。本来,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有经验的战士,谁知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我又担着沙土往上爬。沙岗现出了模糊的轮廓。象毛玻璃一样的天空,开始发亮。
下边传来压低嗓门的说话声。是那样平静、从容,亲切,仿佛是几个夜间放牧的牧人悄悄低语。
最后,我感到清晨的微风轻拂着面孔,到岗顶了!这儿长的是小白桦树和小松树。这是我根据雨打树叶的独特声响判断出来的。雨点子打在白烨树的叶子上,发出零落的啪啪声;落到一直生到底部的松针里,如同落在刚刚熄灭的火堆上,发出咝咝的声音。
为了防备万一,我抽出刀子,侧耳听了听,顶上似乎没有人。我稍稍往旁边爬了爬,摸了一会儿,又向周围空间听了会儿,手里握着刀子准备着。恐惧又涌上心头,拚刀子,总是叫人发怵的。
对,这儿什么人也没有,空荡荡的!我让自己在地上躺了片刻。此刻,最最要紧的,是不能浑身散了架,不能有已经达到目的的想法,不能叫这种不正确想法占上风。
我先包扎腿。手指象是别人的,树杈子似的扎叉着,绷带变硬了,渗透了血。我掏出第二个急救包,着手换绷带,可眼睛粘在一起,睁不开。如果我任着性儿,可以不顾发烧和寒冷,倒头便睡着,手里拿着绷带,直挺挺地僵在地上。
扎好绷带,又缠裹腿。沙岗脚下,不时传来含糊的说话声。我从背囊里掏出德国造的可以折起来的通条,拧好。用通条上的刷子清理M 的枪膛,免得里面留下砂土。
天亮了。我觉得,这是雨点子洒下的亮光。它们把云那边的光线带到地面,云那边已经阳光主宰一切了。
英沙河闪着微光。在河的映衬下,现出旁边小白桦树和小松树的轮廓。现在我才看清,它们是那样憔悴,歪七扭八的。它们在这儿很冷,很不舒适,但它们牢牢抓住这块高地,如同真正战士一样守卫着。也许,从前这儿有过挺拔、匀称的树木,是不是都给炮弹削掉了呢?
光线聚足了,整个岗顶一览无遗。我看见:残破的堑场和掩体,一截截从地里戳出来的圆木,已经长满杂草的弹坑。战斗在进行的时候,倾泻在这块高地上的,不止一吨金属。在这里保存下来的,只有这些歪七扭八的小树……当然喽,沙岗清扫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这些婴儿嘴里牙齿似的小树。不过,更好的观测阵地,周围是找不到了。
我在沙岗边上选了个方便的散兵场,在两棵白桦树下。我小心地扳开支架,架好机枪,枪口对准大路。我从草丛中窥探,只见在我的下面,在一百五十公尺左右的地方,奥任大道在黑糊糊的草地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