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点一点,备一份交接书,”我回答说,“我这就去请萨盖达奇内,办好,就送到区里去。”
克罗特仿佛不相信我似的,他又看了看格卢姆斯基。格卢姆斯基阴沉着脸,点点头:是这么回事!
“嗯,办得对,”克罗特终于又开了腔。接着又唉声叹气地说:“唉,你瞧瞧这战争,它扒光了一些人,它也搞赏了一些人。”
“它也扒光了你?”我按捺不住说。
记得,我记得那块从身边掠过的砖头。人的仇恨,在记忆中留下明显的痕迹。
“我是关于参加……关于参加武装支援的事儿,”克罗特对格卢姆斯基说。“我想帮个忙。”
他从马裤里掏出一把战前陆军用的手枪。
“瞧,找到了……擦了擦。咋样,如果要……”
格卢姆斯基把我送到栅栏门,从他的板棚,有一条小道,弯弯曲曲地通到古老的米什科尔齐大道。
“马蹬合脚吗?”
“合脚。”
牡马站在原地,在我的座下,踢蹬着,仿佛小船在浪尖上颠簸。它的每一条腿子肉都绷得紧紧的,要求我扬鞭上路。
“我不喜欢克罗特,”我说。
“咱也不喜欢。可人手不够呀。”
“但愿他别看透……咱们袋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看不透!”
第八节
我只是轻轻抖了抖缰绳,千里马顿时小跑起来。它稍稍向左,向住处扭扭头,好象不情愿离开自己的村子似的,显然,这是它的一种告别方式。它仿佛闹着玩似的,从从容容地走着,但是小路从马蹄下急速向后掠去,而那蒙蒙细雨,本来从宁静无风的天空,飘飘洒洒,有气无力,此刻,却开始抽打面孔。我回头一瞥,只见小个子格卢姆斯基,随着时光一秒秒的流逝,变得越来越小。
马鞍在我的身下轻柔地一上一下;马的两肋在我的两膝夹挤下,均匀地一起一伏;马蹬象弹簧似的弹跳,一块玉米地就象随笔一带的微黄的花笔道一样,落在了后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黑麦田,朝马屁股相反方向退去。良种试验场的白菜畦,在雨下微微现出雪青色,此刻一条一条地延伸开。马的耳朵朝前直竖着,顷刻间,就来到一片雾蒙蒙,阴湿湿的树林。嘿,真是好马!
少顷,千里马停止转动脑袋,又稍稍地加了一点劲。我们犹如穿越峡谷,沿着阴森密林中的道路凌空飞驰。马蹄不时踏在树根上,发出低沉的响声,响彻整个林子。寒鸦扑棱棱在我们头上飞起,转眼就甩在后头了。
千里马信心十足地、轻快地跑着,似乎它这一辈子就是从格卢哈雷村到梨庄这样来回奔跑。它的信心也传给我了。此刻,谁也挡不住这匹宛若在地面上滑行的骏马。旁边闪过的,有长满石楠的林中空地,石南上隐隐看得见泡泡一样的紫色花絮;有松林,发红的树干上有采脂割开的花纹,在这阴雨连绵的日子,松林里还干爽爽、飒飒有声,象在飞机库里一般,从采脂洋铁罐溢出的松脂,散发着浓郁的松香味……;还有白桦林……在这里,千里马驰进这一片黑白相杂高大树干之中,突然警觉起来,引起它那长长的,往上显得特别细的脖颈,前后摆动着耳朵,扑扑地打着响鼻。
为了防备万一,我用两股夹紧马肋,用靴后跟狠劲儿磕打。记得,骑兵们管这一招叫“上夹棍”。千里马对我这笨 的驭术,作出了反应,发狂似的跑起来。我只得踏着马蹬,稍许欠起,离开鞍子,免得配不上行进节奏,把屁股颠肿。机枪不停碰打我的腿,痛得要命,幸好,林子快到尽头了。牡马心疼嘴唇,只好听从勒起色的嚼子,减低了速度,换成小跑。我象坐飞机一样,渐渐升高,一直到达三棵酸苹果树。这时,梨庄已经展现在面前了——一个孤零零的庄子,波列西耶地区几千个村庄之一的庄子,在雨下无精打彩,昏昏欲睡。
我被放过来,来到萨盖达奇内跟前了!……他们上了当。这就是说,我回去的路也是通行无阻的。
老头儿听完我的话,掏出自己的“卡秋莎”,开始用半截三角 敲打火石。火星子纷纷向上飞去,硬是碰不上火绒,这叫纠纷调解人好不着急。他那干瘪的细手指,捏着半截三角挫,上下移动,打在火石上,发出干巴巴的爆裂声。唉,不出火。我本来可以掏出一直不离身的那盒火柴,帮老头儿一记忙,但是我知道,击石取火对他来说,是举行一种宗教仪式。这是老年人的怪癖吗?也许,人到古稀之年,自己弄火,更有重要意义?
末了,终于有个火星儿溅到火绒上,象蜜蜂钻进蜂窝,在那儿找到安身之地,眼瞧着,火星一点点变大,胀开。于是萨盖达奇内把火绒举到伸长的苍白的嘴唇边,扑扑直吹。
窗外,暮色沉沉,雨声渐沥。萨盖达奇内的夹鼻眼镜的玻璃片上,闪着两点黄火光。我无法看清他的眼睛,它们隐藏在发光的镜片后面。
不过,我却看到了头戴荆冠的泥塑耶稣,三折圣母,盘腿的菩萨,眼有白圈,头发蓬乱的宙斯和展翅欲飞、活象德国国徽上那只秃鹰的拉①,他们都在俯视我……他们说,你放心吧,一切都注定了,我们一切都看见了,有激情满怀,誓灭邪恶的君子,有一时得势的小人,有被处决的坏人,也有被处决的好人。一切都在循环往复,往复循环……不知为什么,我请萨盖达奇内帮忙的信心一下子烟消云散。
【注 ①:指古埃及神话中的太阳神。】
我掉转身,不想再看各路神仙。神仙有神仙的事,我凡人有凡人的事。
书脊上的烫金书名露出暗淡的光泽,古老的水晶挂灯闪闪烁烁,几把扇子散发着令人难解的甜味。我们两人置身在这座书的岛屿上,如果不算那个戴草帽、面孔俏丽、透过的暗光线从照片上向我们微笑的年轻女人。在前室里,那个玛莉娅,当年的农村美人,正在捣米,她来到这个家,是为了接那个戴草帽女人的班,添一点对那个女人的记忆。
萨盖达奇内点燃一根长烟卷,伸长瘦削的下巴颏,喷出个烟圈。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抽的是庄户人那种烈性马合烟,可袅袅盘旋的圈圈,却温文尔雅,晶莹透亮。
“你的意思,是邀我参加昧心勾当……参加骗局,”萨盖达奇内说,“用你们的话说,这当然叫兵不厌诈喽?”
“不这样,对付不了他们。全靠您了,只有您,他们才相信。”
不知为什么我的话带着歉咎的语调,我仿佛为我不得不采取欺诈行为而向他请求宽恕似的。
“谢麦连科夫给他扔在采泥坑里,”我说。“捅了几刀子,扔下去的,叫他受够罪再死。”
他那捏着烟卷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不瞒您,这事有危险,”我又找补一句。“他们是野兽!是法西斯!“
“唉,问题在这儿吆?”萨盖达奇内说。“死和酷刑,我不怕
一船来说,肉体存在与否,我也不在乎。但是违反生活基础,生活准则……为的是啥呢?在地球的这一点上,在此时此刻,弄掉一个火烧克,而火烧鬼会象不死鸟一样,又要到别的地方复生。在任何时代,这类残暴之徒,都不会少啊。”
我最怕这一手。萨盖达奇内一发议论,一切理由都要丧丧失基础,都变成不可靠的东西。我更紧地抓住那把破旧的高靠背软椅的扶手。有多少人,在我之前.坐过这把软椅呀!他们都是一无所获,悻悻而去。
“你以为,火烧鬼这种人我这辈子看的太少吗?”萨盖达奇内问道。“不,我们能够以之与非正义相抗衡的东西,那是精神堡垒和对事物的现实主义的观点。‘只有从理智上关怀未来,才是真正的理智享受’。”
“马克·奥理略的话?”
“蒙金的。①”
【注 ①:蒙金(1533—1590)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进步哲学家。】
“你的蒙金,没打过仗!”我抓着扶手说。“他是坐在城堡里,大发哲学宏论。”
“可在这以前他打过,”老头儿得意地莞尔一笑。“而且打过很多仗。他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是个放荡人,也是个好斗的莽汉。”
“啊哈,原来如此!”我大喊一声,觉得一切都破灭了。
“你充满了复仇的渴望,我理解,”萨盖达奇内说。
“问题并不在复仇不复仇!”
“好,就算不是复仇,只是恨。可你从火烧鬼那方面看到了什么呢?难道还不是这个?还不是恨?恨,一般地说,是人类的痼疾。它象鸡眼,人类在前进的行程中磨出了鸡眼,嘿,我可不是修脚匠……”
他把烟卷揿在古铜色荷花烟缸里。他的手指,看得出在微微颤栗。萨盖达奇内可从来没这样同人谈过话啊,尽管他尽力用诙谐口吻来掩饰。
“你要求的太多了,”他在长时间沉默之后又开腔说。“参加你们的……唉,战役……这太过分了。真的!现在我很太平,很清静,老年成了我的保护伞。谢天谢地,老年是幸福的时期。伊凡·尼古拉耶维奇,你放过这些土匪吧!我相信,他们自己会远走高飞的。”
我不知为什么真想同他争论一番,同他摆事实,讲道理。难道他不明白吗?怎么能不明白呢?我的眼前又出现浸在血红大坑里的谢麦连科夫。还需要什么话呢?唉,纠纷调解人同志!
“您拒绝了,米隆·奥斯塔波维奇?”我决定结束谈话。
“原谅我,但是……我拒绝。对,请原谅,我拒绝去!”
“好吧!”我站起身。“好吧,米隆·奥斯塔波维奇!自从那次,您在晚会上帮助我以后,我想……算了吧!”
格卢姆斯基在格卢哈雷村盼我哩。有啥法子,只好让他失望了。我们再绞绞脑汁,想个别的法子吧。不要萨盖达奇内参加。让老头子呆在他的中立王国好了。
“伊凡·尼古拉耶维奇!……凡尼亚!”萨盖达奇内也跟着我站了起来,他象瞎子似的,叉开手指,在桌沿上亘摸索。他的夹鼻眼镜的镜片蒙上一层水汽。“啊哈,我的天哪,你们这些年轻人太冷酷了,太冷酷了!如果你有什么不测,我将永远责怪自己!好,你看问题理智一点。战争快打完了!”
他想从桌子后面走出来。
我感到委屈,也感到难过。一切都完了。我们放过消灭土匪的大好机会。老实说,假如萨盖达奇内要我来帮忙,我为他什么都帮得出。即使隔开我们的这片树林烧起熊熊大火,我也要钻过火海,赶到梨庄孤岛。但是我不希望叫他以为我是个怀仇隐恨、念念不忘报复的人。
“谢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米隆·奥斯塔波维奇,”我说。
暮色渐浓,搁板上那个女人的照片变成若隐若现的黑点。我觉得她比萨盖达奇内能更好地理解我。
“等一等!”老头儿喊了一声。
我走到台阶上。玛莉娜·季洪诺芙娜正在拌饲料,根本没有理会我。她深 静心哲学的道理。但是蒙金和列那尔既不能作她的,也不能作萨盖达奇内的支柱。能使她得到安慰的只有猪、鸡、奶牛和那匹秃马。
我取下马背上的那件军大衣,我怕马淋雨受凉才盖上去的。我穿上大衣,搬鞍上了马,军大衣散发出刺鼻的马汗味。
“伊凡·尼古拉耶维奇!你容我考虑一下!”萨盖达奇内压低了尖细嗓门喊了一声。他手指捏着的夹鼻眼镜,象一只蝴蝶。天色一暗,他眼睛就看不清了,所以眯缝起眼睛……
最后一分钟,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相信萨盖达奇内,相信我们的友谊。
千里马驮着我出了院子,机枪碰到苹果的树枝桠,一串雨珠淋在我的脸上。我很可怜老头子,但我竭力不让这种感情流露出来。
过了三棵酸苹果树,千里马就凌空疾驰了,我也没有制止它。
“哼,看你还有啥点子?”格卢姆斯基拧着眉毛说。
他对我这次出行,似乎没抱什么希望。这个生活阅历丰富的人,说不定早已做了落空的思想准备?
“萨盖达奇内不来,他们不相信,那咱们就去防区掏窝,”我说,“现在,咱们的人数也不算那么少了,去搜。”
格卢姆斯基点了点头。
第九节
“瞧,这不是回来了,”我对安东妮娜说。
她站在门槛上迎接我。她偎在散发着马汗臭的军大农上,用手指摩挲着我的脖颈,仿佛要给我揩掉路上溅的泥浆和倦意。事实上,她一触到我的脸,倦意、痛楚和不幸仿佛烟消云散了。我感受到一种我陌生的回家乐趣。从前,我每次回家来,总有匆匆过客的临时观点。
靠窗的一条长凳上,有堆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是件短皮袄。她坐在这儿等我呐。屋子里黑洞洞,空落落,不舒适,很怕人。从弹洞累累的房门,钻进一股股冷气。油灯熬干了,但她仍旧坐在这儿等我。
我把她手掌按在我的嘴上,尽情狂吻。我从来没料到我会有这么多的柔情蜜意。
然后,我往灯盏里倒了点擦枪油。我们没有镊子,我点着结了灯花的灯芯,就出去洗脸。布尔康甩着尾巴,直打我的靴子。盛稀粥的锅子放在门坎边,说明这狗已经吃饱喝足了。
好吧,操心的事儿都拖到明天再办了,我作了决定。既然萨盖达奇内不来帮忙,我们只好去防区搜捕火烧鬼,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整整响了一夜。我俩躺在邦硬的木床上,身下垫着 作响的干草垫子。我俩紧紧地拥抱着,一会儿沉沉入睡,一会儿又朦胧似醒,我们仿佛在茫茫黑夜中飞行,此刻正在作延迟跳伞,穿过乌云,往下坠落,耳畔的罡风,呜呜呼啸。我觉得大地在往下旋转;一会儿竖起;一会儿又象一块似是而非的油绿、平展的柔软地毯,倒下来;一会儿又升高.高悬在你的头顶上。
我俩象孩子以的,头也不抬,悄悄倾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她今天够难受的了,我不忍心动她。如果我对她的一片深情,蓦地变成自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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