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强盗的斗争中”。格卢姆斯基父子俩都不喜欢多说话,他们有话,宁愿闷在心里。
可是现在,他把心里话都倒出来了!
“现在,咱们,这些非党布尔什维克,同你们站在这里…”他的目光突然朝我这方面一瞥,又补充说:“还有共青团员们!咱们那些在党的优秀庄稼汉,都上了前线,他们有的已经躺在他乡的土地上,有的还在战斗。这些,你们比咱知道的更清楚——他们都是你们的亲人啊。”
大家异口同声地发出低沉的叹息,算是对他的回答。
“咱们又来埋葬咱们的两个乡亲,他们也死在法西斯手里。是啊!法西斯似乎逃走了,可他们的残渣余孽留了下来。同志们,咱们绝不让他们自由自在下去。就算咱们的力量还有限,也不能叫他们的班德拉土匪政权存在下去!他们这些杀人犯,也明知这一点,他们隐匿在林子里,一有机会,就出来咬人。他们还吹嘘,说他们是“真正乌克兰人。”那咱们大伙儿是什么人呢?今天,谢麦连科夫同志在临终的时候,咱在他的身边,咱听到咱们这位最好的陶工说的最后几句话。这是一个大好人啊,他不声不响,但却是一个大好人。同志们,咱们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乐,再也不能叫土匪任意杀害好人了!现在咱提出,咱这儿有几位会打枪的汉子:马利亚斯,克罗特,瓦列里克,拿起武器吧,咱们发给你们武器。你们知道,这玩艺咱们够用的。咱们一定要消灭法西斯!眼下,咱们的朋友亲人都在前线上艰苦战斗,咱们在这里战斗,就是对他们支援。”
我猛然间掠过一个想法:这是阿勃罗西莫夫在讲话呀。这个阿勃罗西莫夫,这个热情的、煽动性计划的制订人,由于岁月的流逝和繁重劳动的压力,已经是驼背的老人了。也许,这些话,十五岁的塔拉斯/格卢姆斯基过去也说过吧!
“同志们,咱们要叫他们看看,苏维埃政权是怎么巩固起来的!”农庄主席说到这里举起了拳头,拳头象个特大的甜菜安在瘦骨嶙峋的长手臂上。“咱虽说已经这么一把年纪,已经领了“白票”①,可咱拿起了武器,咱还行,还能打打。现在,同志们,让咱们向死在法西斯手里的乡亲们鸣枪致哀!”
【注 ①:指免役证。】
他从肩上摘下马枪,波佩连科早有了准备,他把自动步枪高高举过头顶。我连忙拉开保险,于是加弗里拉岗的上空,砰砰啪啪地响起枪声。成群的乌鸦哇哇地飞了起来,四散飞走。
马利亚斯和克罗特抽开杠子,开始往坟坑里放那具湿漉漉的棺材。安东妮娜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连放枪的时候,她也没有战栗一下。
我的身边有个婴儿被惊醒,他扯开嗓门,哇地哭了起来。这是帕拉斯卡·叶尔马钦科娃的头生儿伊凡,就是那个不久前被谢拉菲玛姥姥从窒息中救活的小家伙,他的爸爸是何许人,至今还没人知道。帕拉斯卡,这个外行妈妈,把孩子大摇大摆,仿佛要扔到柳树上去似的。
伊凡的小脸儿在我眼前一晃。小脸儿只有巴掌大,鼻子象纽扣。这是一个普通婴儿的小脸蛋儿。我仔细地瞧了一眼,好,小家伙还行,他的哭声盖过了所有声音。
我朝安东妮娜转过身。她发觉我在看她,就抬起眼睛。她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开头似乎认不出我,后来眸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帷幕落下。虽然面部表情没有变化,可她投来的目光,已经把我看作自己的亲人了。我想起格卢姆斯基的担心,愤懑而又痛楚地想:一定要活下去!决不在敌人面前退却,但是要活下去,我不能撇下她。我要抚养我们的孩子。人生应该享有的东西,我一点儿也不放弃。
“你要全都武装起来?我俯身凑近格卢姆斯基问。“你以为,马利亚斯能加强我们?”
格卢哈雷村居民拖成长长的行列,从墓地归来。此刻,这长长的行列已经接近秋雨绵绵下,显得格外油绿的秋麦田。那条直通泉水的小径,明显地把秋播田从中切开。
农庄主席没有立刻回答。开头,先向左右望了望,然后,悄声地说:“有这个想法。因为不管出现任何情况,咱们都要捉拿火烧鬼呀。”
“你这‘任何’是什么意思?”
“即使你从奥任带不回援兵。”
“我的主席!”我按捺不住说,“你别再签署安葬证了!兴许,你喜欢这个想法,可我并不欣赏。”
“咱也不喜欢!”格卢姆斯基冷静地说。“只是咱为农庄操心操惯了,这你还不懂。为了使你顺当地闯到要去的地方,咱把千里马借给你。”
“千里马?”
即使格卢姆斯基答应给我一辆加足油的装甲车,我也不会比这更惊奇。千里马!……千里马可是格卢姆斯基的命根子啊。燕麦发疯似的涨价,他也买,宁愿到市场卖掉自家的脂油和老母鸡,自己出钱买,因为农庄的金库常常空空如也。
千里马!这是一匹上等牡马,鼻梁边有条银灰色的毛。它是格卢哈雷村的光荣和骄傲。
我带着惊讶的神情望了望这位主席,那顶揉皱的无檐小帽歪戴在头上,蛮神气的。
“听我说,‘小鹰’有的是,可千里马,方圆一带就这么一匹,”我说,“你没有说走嘴吧?”
“咱还没有老到——颠三倒四,”格卢姆斯基嘟囔说。“千里马能够驮你过去,刀山火海,都不在话下,骑去吧!”
第七节
安东妮娜站在昏暗的前室里,额头和手掌紧贴在弹洞累累的房门上。我小心翼翼地搂住她的肩膀,拉到自己的身边。我挨近她,借着幽暗的光线,看见她的两眼在闪光,在询问。两只扩大了的深邃眸子,闪出的每一道晶莹的光,都在问: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呢?
她在问我,问我这个比她大,比她强的人。我怎么回答她呢?大地上有十几个国家的人民,都卷人了这漫长的战争,而我们承受的苦难比谁都多。法西斯把全部的压力都压在我们的头上了。不过,我们这里苦难的分配也不均匀。有的人总是被苦难选为打击的靶子。苦难抡起拳头,劈头盖脸地猛打,打得你家破人亡,孤苦无依;要不干脆齐根铲。
我搂住她的肩膀,微微俯下身,额头贴着她的额头。我们紧偎着站在一起。我觉得,她的绝望心情,她的可怕的、锁在心头的苦闷,她的痛楚,本想在这里,在空荡荡的板房里,更急剧地膨胀起来,拥出喉咙口。但此时此刻,却安静了,缓和了,它们仿佛象放电一样,都被我的身体吸收了。我更易于对付它们,因为我大一些,有经验一些。我们打过几天仗的人,比那些留在后方的,显得大得多。
我们紧偎着站在一起。我感到,她那注入我体内的痛楚,那奇特的、不表露出来的柔情,比那天夜里相偎在一起的欢乐,更加使我们心贴心了。在这战争制造的紧张生活中,落在我们头上的痛苦与欢乐,都是加重剂量的。哪一样都得照单全收。
要不是谢拉菲玛,我不知道,我们还要这样站多久。我的背后突然响起她的咳嗽声、骂街声和沙沙的脚步声。
“瞧这烂泥!雨再落下去,可都要翘辫子了。你,你这贼骨头,干啥老盯着我?呸,骚东西。”
最后两句话是对布尔康说的。它用尾巴啪啪地敲打着门框,仿佛打鼓点一样。它这是有贪图的。谢拉菲玛一只手拿着盛牛奶的大肚陶罐,另一只手拎一个小篮子,里面有面包和香肠。
“老戳在过道里,不饿死?”姥姥说。“唉,唉,年岁不大,苦水喝了不少……总得想办法活下去呀。咱的心肝儿,你来迎接咱这个大媒吧!”
安东妮娜醒悟过来,忙把谢拉菲玛让到屋里,按她坐下。我很喜欢姥姥,说实话,我把她忘了——顾不上她呀。她,这个骂街里手,并不生我的气。她是第一个进这个家门的。
“咋能叫她挨饿?”姥姥说,“看,愁成啥模样了。只有眼睛大了。对,”她想起一件事,“那边,那个没良心的,那个波佩连科在等你呐,咱没让他进来,他叫咱告诉你:格纳特回来了。这也是个喜讯!你们也想把格纳特收进你们的队伍?你们想让他当大头头!”
“姥姥,”我说,“你甭瞎扯了,你还是给她弄吃的。姥姥,她今天还啥也没吃呐。”
于是,我匆匆地走进前室。我的机枪就搁在那儿,闪着金属的亮光。安东妮娜随后一步跨过来,拉住我的袖子。她眼巴巴望着,要求我用目光直率地回答她。
“我马上就回来,”我脱口说出,“你别担心!”
“速告,社员何时运钞票去奥任。你的亚逊克。”
我站在格卢姆斯基的院子里,手里拿着防区送来的这张纸条,用身子挡着雨,看来看去。嘿,“亚逊克”,这名儿好美,两人的名字都挺动人!她叫亚逊卡,他叫亚逊克,我们叫“公社社员”。他们通常称呼我们弟兄:“公社社员”,“苏维埃人”,“红色佬”,他们以为,这是骂人话。
院子里,千里马用蹄子执拗地刨着土。雨在下。
“怎么样,都收拾妥当了吧!”我对格卢姆斯基说。“他们上钩了,现在我可以去找萨盖达奇内了,我相信,他们不会动我的。”
“兴许,”主席同意说。
“袋子在铁匠铺?有人看吗?”我问。
“有,波佩连科,瓦列里克和马利亚斯都在。”
格卢姆斯基嘭地打开板棚的门。牡马的眼睛射出了火一样的光芒。它的细长嘴脸,从栅栏的木桩中间探出来,歙动鼻翼,呼噜呼噜地直吸气。粉红色的下唇,不住地翻动。它的鼻孔柔软而又滑溜。
“这马出快,但不野,”格卢姆斯基一边关照我,一边 把一副骑兵马鞍从墙上搬下来。“你不必怕。它会听你话的。它已习惯换主人了……”
这位主席的一只手刮板似的顺着马背捋了捋,而后把毡鞍垫甩在 甲上,顺着脊梁,顺毛往后拉,免得鞍子把毛揉乱,擦伤马背。
格卢姆斯基的每一动作都很精细,
慎,从容不迫。他不让他的爱流露出来,但是从他那吝啬的动作中,可以意会到,这是在关切掩盖下的爱。
“我还从来没骑过这样的马,”我说。
“咱也一样!”
他用他那沉重的大手掌在马肚子上砰砰地拍了几下,让马把气吐出,然后麻俐地勒紧马肚带。
“你用不着催,”他关照我说,“它自己会跑的。实在不得不催它快跑,那跑完后,不能立刻停下来,要溜一溜,饮过水,也是这样,这你自己也知道。机枪带不带?”
“带。”
格卢姆斯基皱起眉。
“好吧,横着系在鞍桥上。”他决定说。“要用的话,你拔掉挂钩,懂吗?备用的弹盘放在背包里,背在背后,可要当心,别碰着马背。”
“碰着自己呢?”我问。
但是这位主席只是哼了一声。大概是说,你的背脊又不用开沟种芜菁,碰伤会长好的。
“有点认咱了!”主席一面给马戴嚼子,一面咕哝着。“开头老是想火烧鬼,火烧鬼把它宠惯了。白面包,白砂糖,尽它吃……娃儿们还弄不到糖,可千里马一直有得吃,真的!”
原来如此:他火烧鬼喜爱牲口。这是很好的特点,真格的,阿勃罗西莫夫的马不就是他放的,怕缰绳绊住马腿,还把缰绳整整齐齐缠在车身上。
“唉,火烧鬼的心肝,”我抓住缰绳说。“我可没白糖给你吃!”
“你不能因火烧鬼怪罪它呀,”格卢姆斯基生气地说。
我们正往鞍桥上系机枪。潮湿的黄沙小径上忽然响起了轻微的吱嘎声。迫使我急速转过身去。
克罗特!……他脚下蹬一双钉了后掌的德国短筒大皮靴,踏在潮湿的土地上,留下有图案的脚印;下身穿一条马裤,上身是一件打着整齐补丁的老式短上衣;头上戴一顶哥萨克的羊皮高帽。一副出去阅兵的打扮!
“来干啥?”格卢姆斯基问,用身子挡住牡马。
村子里人人知道,克罗特有一双“丧门”眼。
“他们把我的铁匠铺占领了:”克罗特的两只脚交替地站着。
“我知道,”格卢姆斯基回答,“暂时的。”
我趁这时光把几个备用弹盘装进了袋子。牡马的两条健壮的细腿,宛若两只白“长袜”,在枣红色的皮毛映衬下,显得更加洁白。它不停倒蹬两条腿,仿佛两只又大又长的白蝴蝶,在地面上飞来飞去。
“有人说,你们在铁匠铺寄存的是两袋子钞票,可当真?”克罗特很感兴趣地问。“就是那一笔吗?”
“是那一笔。”
“这可要……”克罗特不知为什么摘下羊皮高帽,搔了搔后脑勺。“少说,也有十来万吧?……”
“一袋子三百万,”我回答说。“上面这样写着的。”
让他动动心!
“三百万?”克罗特反问了一句。
他的手,本来举起帽子往头上戴去,此刻却僵住不动了。当钞票的洪流在眼前滚滚流淌的时候,那可不兴戴着帽子站在这儿啊。百万已是具有魔力的字眼。每个人都晓得这个数字老鼻子啦。克罗特也知道。他天天把赚来的一张张卢布投进板箱,天天清点数目。他的两个跑单帮的儿子,每次都带回卖货的款子,他自己从农庄的铁匠铺也进帐不少。他不是穷人,完全不是穷人。
可是,一下就是六百万。只不过是个破罐子,从地下挖出来!在这笔掘出来的钞票的映衬下,他那过分抠的生活黯然失色,太没有意义了。
克罗特心情沉重,象驴子似地站着,直咬嘴唇。
“哦,哦……你们准备把这笔钱怎么办,啊?”
他那两只石墨一般的黑眼珠打量着我和格卢姆斯基。这两只眼睛,在他那张熏得漆黑,如同蒙上一层铁皮的脸上,一点也显不出来。
“准备点一点,备一份交接书,”我回答说,“我这就去请萨盖达奇内,办好,就送到区里去。”
克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