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匠辈出的村子。
但是,此时此刻,两根烟囱不冒烟了。拖船不再拖那房子串成的驳船了。
我贴着栅栏边洋槐围成的绿篱,往陶器厂走去。机枪上那两只没有收拢的支架,合着我的脚步晃荡着。我不时地回过头,望望谢麦连科夫家的房子。安东妮娜还留在那儿呢。可是陶器厂那两根停止冒烟的烟囱召唤着我。我猫着腰,往前走,尽量不碰到洋槐树的有刺树杈。
……三个象老鼠似的灰影从陶器厂往这边窜来,我赶紧挨着栅栏趴在地上,把机枪支架戳在潮湿的,长着蒲公英和厚叶子车前草的泥地上,恭候他们。这就是说,他们占领了陶器厂。为什么呢?有点儿不可思议……
三个人贴着栅栏,沿街道两边跑过来。他们大概听到了短促的连射声,便跑来支援克利马尔。他们每人手里提着一支“什梅塞尔”,枪皮带聋拉在地面上。我盯着他们,等待着。让他们来吧……两翼!这使我十分担心。我的两翼是房子,板棚和菜田。它们只能挡住我的视线,不能掩护我。
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土匪,可以根据机枪的枪声,从侧面,从菜田那边迂回包抄,对准我开枪。如果现在已经有个人偷偷从房子后面钻出来,那怎么办呢?当然,这不必多动脑筋。目标对准这三个家伙,就行了。我可以报销火烧鬼匪帮一半人马。放他们走到三四十公尺的地方。可是,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安东妮娜的身上。我想回到她的身边,活着回去!而不是盖上面粉袋……哦,即使命中已经注定,那也不能在今天。今天我不能扔下她。
三个人贴着栅栏,畏畏缩缩,两个在街的右边,一个在左边。我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两翼,没有掩护的两翼!机枪在高地上,视野开阔,啥也不怕,可是在这样的阵地上,机枪成了瞎子,它那根笨拙的枪筒只能对着街道,而左右两边是房子、栅栏和菜园。土匪只要派一个人从侧面,从菜园那边过来,那就麻烦了,这是一种并不复杂,屡试不爽的战术。
波佩连料应该在格卢姆斯基家门口放哨,从那儿到我这里,隔着几户人家。我对准三个贴着栅栏悄悄溜过来的灰色人影儿,长长地打了一梭子。见鬼去吧,打它一家伙,让我的战友快点醒过来!我不想撇下安东妮娜,不想让她伏在面粉袋上呼天抢地。真见鬼,我们两人的一切才开头,往后还有一辈子……我们两人的相遇,真是奇迹,可是只要有个坏蛋从栅栏那边扔过来一个手榴弹,那能把一切都毁掉。
在这样的距离内,我竟没能打中,他们没容我调试,便纷纷跳过栅栏,街道上顿时一扫而光,就象熟透的梨子,使劲一摇,枝头上便空空如也了。是啊,我没打中……不过枪声倒挺响,机枪把二、三十颗弹壳散在了全是灰尘的车前草草丛里。
原来,波佩连科并没有睡觉。他那歪戴着灰色小帽的脑袋,象烘干的陶缸一样,从栅栏旁稍稍探了出来。
看来,他对街上的情况早已经留上意了,他不可能不发现提着“什梅塞尔”的土匪……大概,他正在酝酿复杂的“军事计划”——逃到树林里去呢,还是钻到牛篣丛里。
附近的机枪声给了他信心,“小鹰”便从栅栏后面探出了脑袋。
“波佩连科!”我喊了一声。“这儿来!”
从土匪藏身的地方朝喊声打过来几梭子自动枪子弹。枪弹扑扑打在路上,腾起一股股尘土,子弹弹起来,发出令人厌恶的啸叫……这就是说,他们的同伙正从两翼,从菜田那儿迂回过来了,否则这三个家伙有什么必要开火,来引开我的注意力!我回了一梭子,装作上了他们的钩,同他们进行毫无意义,然而却挺热闹的对射。
“你站着干吗?”我对“小鹰”嚷道。“快到我这儿来!”
“不中啊!”波佩连科答道。“打得太凶呀!”
我又扣动了扳机。三枝自动枪哑了,我往前一冲,扑通一声,趴在波佩连科那道栅栏旁的粪沟里。头上飞过一串子弹。这是一串“什梅塞尔”打出的象斗犬牙那样又粗又短的子弹。啾-啾-啾……
从栅栏的缝里,我看见“小鹰”那张大宽脸煞白。
“咳,你呀你!”我说。“快到格卢姆斯基那儿去。你们在菜田两边掩护我。你在右,他在左。我不让他们穿过街道,别怕……”
“噢!”波佩连科哼了一声,便走了。
在村子那头,在火烧鬼那三个弟兄卧倒的地方,现在只有一枝自动枪在射击。大概,两个土匪加入了偷偷从房后包抄过来的行列。现在,一切都取决于波佩连科和格卢姆斯基的行动是否神速了。我不能扔下自己的阵地,给土匪腾出街道,让他们冲过去。
那枝“什梅塞尔”几乎不停地在射击,只有在换梭子时才停一停。我不再回击:让他们担点儿心,留点儿神。这当儿格卢姆斯基晃着双手,飞快穿过街道。我射出长长一梭子子弹为他掩护。
不一会儿,房子后面砰地响起步枪声。接着又是两下。格卢耶姆斯基开火了。他即使朝天开枪也行啊。他们知道两翼行动已被发现,就不会再向前爬了。他们也不是一师人马啊!
右面哒哒地响起自动步枪声,我们的什巴金式自动枪,是波佩连科!土匪们还击着,但是已经有气无力,只打短促的连射。让人感到,他们无心恋战了。
在菜田里进行对射的时侯,村子远处那枝自动枪不响了,在窥伺战机。我趁这个间隙,越过街道,朝前跑了一段。我旁边的栅栏上,好象挨了一鞭子,自动枪手稍稍打偏了。右面,在一片葵花杆的后面,我看见了波佩连科。他猫着腰,在打枪,不住地往两边观看。我把机枪支架戳在地上,朝班德拉匪徒藏身的房子之间的空隙和菜田里,打着短促的连射。
机枪换了地方,立即引起了他们的不安,他们认为,他们陷入了侧面的火网,几枝“什梅塞尔”哒哒的射击声渐渐远去。班德拉匪徒后退了,往陶器厂那边退去。
他们本来可以从村外,从菜田后面拉开散兵线,包抄我们,可是天已大亮,方圆几百公尺的庄稼地里,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土匪有明确的进攻目标,如果他们铁下心,要搭救克利马尔,那他们本来可以不惜牺牲,正面硬攻,再派个人穿过菜田,突到我们的后方。但是看来,他们不想冒险……自动枪的枪声渐渐远去,往陶器厂方向移动。一忽儿,这枝“什梅塞尔”响两声,一忽儿那枝叫两下。土匪们为了防备万一,还派了两个人断后。可是我们没人可以追击。我们打退了他们,就已经是胜利了!
一片沉寂。格卢姆斯基的马枪,在菜田里偶而还打几枪。波佩连科却沉默了,不过我在两旁之间的葵花杆里面看见了他那顶破帽子。好啊!我们这支部队人马太少……可到底还是守住了。
西方驰来的大堆大堆的云团,从草屋顶上空掠过,有时掉下的几片弯曲的,象扳机一样的云块,几乎就挂在杨树那尖尖的树梢上。天已大亮,可是雄鸡翎哑口不啼,象是在等待这场战斗的结束。整个村子里的人也仿佛都死绝了,他们大概不是蟋缩在窗前的墙根下,就是钻到地窖里去了。格卢哈雷村的居民都知道,外面打枪时他们应该怎么办。
突然响起了手榴弹的爆炸声,一连三下,陶器厂上空腾起了一股硝烟和尘土。格卢姆斯基第一个清醒过来。他忘了自己在左翼打掩护的任务,从附近一户人家的栅栏门后面冲了出来。他拱腰曲背,几乎就是驼背。小马枪在他手里,变成了老长的三英分口径步枪。
“他们在干啥?”他还没有看见我和波佩连科,便对着死寂的街道大声嚷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同志们,公民们,他们放火烧陶器厂啦!”
陶器厂屋顶上冒出一缕缕灰烟,是从屋檐下面渗出来的。格卢哈雷村的居民听见农庄主席的喊声,马上作出了反应,一个个脑袋从栅栏后面探了出来。
“他们烧工厂啦!”格卢姆斯基又喊了一声,便沿街道往陶器厂方向奔去。
他撒拉着两条罗圈腿,往前飞奔,甚至扔掉了马枪,免得碍脚。他绝望地挥动着双手。我看见谢拉菲玛姥姥从栅栏后面蹿出来,一只手拎着长裙,跟在他后面跑过去……几十个格卢哈雷村的居民,咋唬闹喊、争先恐后地往陶器厂奔跑。最可怕的是,一伙毛孩子,从成年人的腿下钻过去,一马当先地跑在最前面,大人们的急迫心情感染了他们。这会儿连波佩连科也按捺不住,他从葵花子田里蹭地窜出,跑得比谁都快。因为在那伙毛孩子中间,有他的那支“近卫军”。
喊也罢,警告也罢,甚至往头上开枪,都无济于事,任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住往着火的陶器厂飞跑的人群。这群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正迎着六枝自动枪飞奔……
我抓起机枪,撒腿追赶他们,我心急如焚:一定要赶到人群的前面。一只备用的弹盘,在袋里乱晃,象个秤砣,敲打着我的双腿。M 渐渐地往地上坠下去……从战地医院出来后,我还没有练好正规的跑步呐。霎时,嘴干舌燥,肺里好象撒满了茶炊里烧得灼热的煤块,不行,追不上!
我喘着大气,往旁边的老爷府遗址跑去,从那儿望下去,座落在低处的陶器厂可以一目了然。我换了个弹盘,对准陶器厂的院子先打了一梭子,因为那儿有几个土匪的人影在晃动。
几个人影儿跑得更快了。人群渐渐接近陶器厂,黑压压的人流,沿着街道,滚滚涌去。
我不得不把转盘的子弹几乎打光了,全部倾泻在陶器厂里。我没有瞄准。谁喜欢子弹在耳旁呼啸呢?黑色的人影儿拉成了不规则的散兵线,在采泥场之间统来转去,慢慢地在树林的方向奔去。我数了数,一共七个人。在采泥场的边上,他们的轮廓非常鲜明。第七个是从哪儿来的呢?当散兵线靠近树林时,我又一数,只剩下六个了。大概,刚才是我的错觉,或者汗水使眼睛发了花。
散兵线隐没在两辆烧毁的装甲运兵车的后面,而后又象蛇一样爬了出来,一直爬进了树林。嘿,总算完全击退了。今天把他们打退了。格卢哈雷村的群众已经跑进了陶器厂的院子。房檐下面渗出来的一缕缕灰烟变浓了。可是我看见一个驼背矮个子站在院子中央,象乐队指挥那样挥着双手,人们的头上出现了钩竿,婆娘们已经拎着水桶往池塘和井边跑去,有人抄起麦叉子,爬上了屋顶,去把着了火的干草叉下来。
乌云压得更低,变得更黑,下起雨来了。这真是一场救命而,雨滴大,雨丝斜。我仰起脸,让雨点子打在干枯的双唇上。雨点子也打在脸颊上,打在眼睛上,冲掉了军便服上的粪水。我拎起机枪,蹒跚着往陶器厂走去。军便服上冒出一股股热气。
泥地很快就变得很滑。沉重的湿泥粘满了靴子……
我弯腰在拉格卢姆斯基的马枪时,脚底下一滑,象在冰上一样,一下子滑出了将近三公尺。我仰面朝天地跌在地上,望着膨胀而阴沉的天空,我放声哈哈大笑。雨点象小炸弹一般落在脸上。可是到了这时,我才开始感到,雨是冷的,湿淋淋的军便服被风一吹,变得冰凉冰凉。可是我让雨点淋着脸,尽情哈哈大笑。打退啦!
我们打退了火烧鬼!我活着,活着,活着!
第五章 第一节
“看样子,他们是想打昏她的,可失手了”,格卢姆斯基指着克里文季哈对我说。
她脸朝下,趴在烘炉旁边。裙子象个大平面三角形展开,铺在地板上。三角形下,伸出两条枯瘦如木杆的细腿,脚上穿一双破皮鞋。
烘炉过早地把人们烤干瘪了,身上起了褶皱,皮包着骨头,如同靴子上了楦椅子。我的姥姥谢拉菲玛也是这副模样,一身烤干巴的皮肤,两条细胳膊,两条细腿。
“开完晚会,该她接班,她就来了,”格卢姆斯基说,“她没要求调班……”
“派人去找瓦列里克吗?”我问。
“去了。”
“去家里?”
主席斜棱了我一眼,微微毗出两只大犬牙。
“去该去的地方……他们来陶厂于什么?来找啥?”他一说,“挖了两个大坑,为啥呢?”
雨水穿过房顶的 条,滴滴咯咯地落在烘炉上。草屋顶几乎全掀掉了。黄里泛黑的麦秸,散落一地,雨淋上去,直下热气。乡亲们脸烧得黝黑,手拿着麦杈,斧头和钩杆在院子里荡来荡去,一个个神情焦虑不安,瞅着那座烘炉,悄悄地说着什么。
雨水和钩杆拯救了工厂,更确切地说,拯救了它的四堵墙壁。厂房内的东西,给手榴弹炸了个稀巴烂。在这里,在这幢有四堵厚墙与几眼小窗的厂房里,冲击波猛烈地冲击着……几台转盘车裂成碎块,连粗大的转轮也没经得住。桌子上摆的各种陶器,还有昨晚摆上去的陶罐坯子,全部翻倒,一块一片地散落在地上,还保留器皿的形状。墙壁溅上五颜六色,变成了坑坑洼洼的调色板,有黄的,红的,蓝的,绿的斑点……这是为点什么呢?……无理性的野蛮破坏,莫名其妙的报复。
院子里一摞摞码得整整齐齐的成品陶器,现在变成了一堆碎片。陶瓮、陶桶、陶罐、悬钩、陶缸散碎了一地,颜色 丽的釉彩 闪光。旁边一堆麦 ,发着咝咝声和吡剥声。我捡起一块碎片——彩绘陶桶的侧面,上有一嘟噜复着叶片的绿油油的“牛奶头”。说不定,这嘟噜“牛奶头”就是安东妮娜用牛角勾勒出来的。她那纤细的手指,紧紧捏着牛角,花纹蜿蜒盘旋,时明时暗,而陶桶慢慢转动,把自己的棕红色侧面挪过来。这一天,我头一遭看到她的眼睛,我俩之间产生了相亲相近的深情,这是明白无误的。安东妮娜……安托莎。
我把一块陶桶的碎片装进口袋。
在不远的地方,在撒满碎玻璃和碎瓦片的一小块平坦的场地上,聚了一群老太太。谢拉菲玛姥姥举着一只槁黄的、瘦骨棱棱的拳头,点着林子,述说她对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