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自动枪指挥下追赶狍子的那条狗;我们这一带,没有一条狗有这种班特尔种狗的耳朵和骨骼的。浅棕色的皮毛,脖子上也有一条特有的绳子系过的印子。
“请进来吧,”说罢,我站到栅栏门边,这样,宰猪的进门时。左侧身子不得不紧贴着我挤过去。他身子的左侧没有武器。
“请坐。”我指指土台,对他说。
他打量了我一眼,露出几分诧异神情,可还是坐了下来。我坐在他右面。右面没有家伙,没有带手枪或手榴弹。只有长筒靴子外面戳出两把刀柄。可是,话得说回来,这两把刀是他的劳动工具,他是杀猪的嘛……干这个行当的嘛!战争爆发前,我们这一带把杀猪这个行当同烤面包、做陶器一般看待,都算作一门手艺。我们常常请外面的师傅来帮忙。这杀猪活儿也有窍门,不只是宰了就算了事,还得把猪血做成猪血肠子,用干草熬得脂油喷喷香,把猪皮放在熟羊皮下面用开水蒸软,把长鬃拔下来,用麻线一把把扎好,开膛剖肚,不浪费一点儿内脏,把肠子掏出来,洗干净……如果主人家那头长着一对大獠牙的公猪有六、七普特的话,杀这种猪,简直是件玩儿命的事。
“我是这儿的队长……‘剿匪营’的,”我对克利马尔解释道。“请您出示证件。”
谢麦连科夫注视着我们,脸上露出恐怖的神情。当然喽,陶工是了解克利马尔这个人的。
天已经几乎全黑了,天上出现了最初的几颗星星。屠夫伸手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来。我划了几根宝贵的火柴,把这几份证件仔细看了一遍。应该说,这些证件是伪造的。那张免除服兵役的证件上写的免役原因,是患心脏神经官能症和全身血管硬化。这些病名,我一窍不通,可是听起来倒挺严重。证明是汉容基村苏维埃发的,“兹有克利马尔公民……”汉容基……这个村子在白俄罗斯那一边。在北面,离格卢哈雷村相当远。残废证明……他弄来了多少证明呀,在他面前简直应该脱帽行礼了。
“心脏神经官能症是什么病呀?”我开口问道。
“瞧!”他伸出一只手。他的手真有笆斗那么大,每一个指头足足有德什卡①机枪子弹那么粗,这种机枪可以打穿小坦克的装甲。五个指头哆嗦得很厉害,象在弹巴莱卡三弦琴一样。
【注 ①:一种大口径机枪,为德格家廖夫和什巴金共同发明。】
“心脏的神经有毛病,”杀猪的说,“所以全身才这么哆嗦。”
“那您怎么杀猪呀?”我问道。“猪不要从手指下逃脱吗?”
“噢,咱总是灌上两杯才动手,”他乐呵呵地解释说。“那时全身器官就会暂时安静一会儿。”
“应该让你永远安静,”我暗自思忖。“放在加弗里拉岗上……”我还在看证明,并且板着面孔问东问西:汉容基在什么地方,那儿的村苏维埃主席是谁,虽然嘴上在问,可脑子里却在考虑应该采取什么措施。
狗当然不能算罪证。这狗,可能是他在林子里拣来的,但是狗却引起了怀疑。下面一个个空着的方格开始自然而然地填写了。
我尽力克制自己,不要激动。噢,真相大白了!……我想起了马利亚斯两口子的话:什捷勃列诺克在他死的那天,突然要上区中心去。他到了克罗特家,偶然碰上杀猪的以后,立刻决定动身。当时我没有理会这个细节,因为杀猪的在我的脑子里还是个面目模糊的人物。现在这个虚无的人物有了彪形大汉克利马尔这个方头大睑的现实形式。什捷勃列蒂克和克利马尔的邂逅,是一种特殊的不祥预兆。“那天什捷勃列诺克上克罗特家去杀猪。”谢麦连科夫在陶厂的院子里说过这句话。他给我一点点暗示,其他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人也没供,他是指望我能悟出个中道理。
此刻,谢麦连科夫不死不活地坐在那儿。大概,他为自己给那么一点点暗示而后悔吧!
我还有好多情况没能弄清楚:要把事情前前后后理出个头绪,时间来不及啊!不过有一点已经明白了,不能让克利马尔跑掉。
“行了!”我看完了证件上每一个花梢的签名,说。“证件合格。请原谅:这个年月……”
“咱明白,咱不提合法要求!”
他还晓得“合法要求!”这个屠夫肚子里倒还有点儿墨水儿,有点法律知识。
“我倒想求您办件事!”
他恭恭敬敬地側着脑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正巧想杀头猪……您来的正是时候。”
“咱明白,”杀猪的说。“一般咱要收一公斤脂油,一圈猪血肠子,这当然不包括‘健身费’喽。好吧,您嘛,只收‘健身费’就行啦……您是司法部门的代表嘛!”
“到我家里去住吧,”我说。“咱们走吧!”
“咳,让我歇口气!”他掏出烟荷包,答道。“路走多了,心里直扑腾。”
我不想把他留在谢麦连科夫那儿,可是我怕过份坚持会引起怀疑。
“行。过会儿请过来,右手第五家。您问谢拉菲玛就是了,她是我姥姥。”
“谢拉菲玛,咱听说过,”克利马尔说。
那更好啦!我迈步往栅栏门走去。狗霍地从后面扑上来,可是克利马尔一拉绳子,把它拖住了。
“他怎么在狗脖子上打的结呢,而且这么快、这么利索?”我先掩上了栅栏门,而后仔细端详着土台上的两个人影儿:一个又高又粗,另一个又瘦又长,两个人影在白墙这幅银幕上拉得很长很长。“这双有毛病的手,哆哆嗦嗦,怎么能这么快就打好纺呢?没有人给他送上两杯稳心酒嘛。克利马尔,你这个屠夫,你用绳子打结倒挺麻利呀!也许还不止用绳子呢,用有弹性的电线也行吧?”
第十一节
“姥姥,”我说。“你千万可别急呀,姥姥!”
她睁大眼睛,不安地瞅着我。她那对深陷在蛛网般皱纹里的眼睛,宛如两盏小油灯,闪着昏暗的光。
“咱明天杀猪,”我说。“杀亚什卡。我刚才同屠夫讲好了,他马上就来。”
“你昏了头!”谢拉菲玛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亚什卡还没长足,它象你一样,还是个娃儿呐。”
“有什么办法?需要啊!”
“唉,你尽出些馊主意,你这受了伤的糊涂鬼。”姥姥说。“我不懂你,你聪明过头了,用不多久,你准赶过格纳特。”
“姥姥,等杀猪的来了,你可千万别说你不打算杀亚什卡。就说早想杀了,明白吗?你一直想要杀掉它!”
我走到她面前,抱住她,她那件敞胸的短上衣散发出一种混有巧克力味的樟脑味儿。当年,在战争爆发前,姥姥的那只四角包着白铁皮的缕花大箱子除了放些值钱的衣服外,还放巧克力。这种地主老爷家里常吃的东西,她是在革命之后才尝到的,以后一直爱吃得要命。现在大箱子里藏着的是各种各样的破烂劳什子,但是这些东西全有战前那种象征安定生活的香味儿。
“谢拉菲玛,好姆妈,”我说。“我求求你!”
姥姥喜欢亚什卡,这我知道,可是她更喜欢我呀。
“好,”谢拉菲玛说。“咱不知道你打的啥主意……上帝保佑你。”
我吻了吻她那全是皱纹的前额。“杀猪的正巧在今天晚上出现,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我心里思谋着。“麻皮桑卡被打死的消息一传到土匪那里,火烧鬼必然马上派出侦察来。不过,令人奇怪的倒是,谁能传递这个消息?是怎样传递的?”
“听我说!”谢拉菲玛突然推开我,声音里透出惊慌不安。“你这放荡鬼,你别是心血来潮要找姑娘去提亲吧?亏你想得出!”
提亲又怎么呢?我哈哈大笑起来。这倒是个很妙的主意!既然格卢哈雷村有这么好的风俗习惯,那我为什么不来个出其不意,干脆不同对象说定就登门去求亲呢?想到这里,我又是喜又是忧。要是一下子碰壁,人家象滚西瓜那样请我滚蛋呢?……虽说我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小伙子,可是我并不是那种乖乖听话的人。安东妮娜要配的未婚夫,应该比打穿肚皮的“小鹰”更好些。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一举成功呢?
“谢拉菲玛,”我说道。“让我再吻你一下。”
但是她推开我,低声嘀咕道:“你别想得太美,你别指望咱的祝福。等你送咱上了加弗里拉岗,自己再去求亲吧!她给你灌米汤呐,你年纪轻!这种夜里的勾当,这种娘儿们的事情,你不懂,要上当。她养过多少野汉子,她全懂。有你哭鼻子的!”
“姥姥,让我插句话。你这是指谁呀?”
“就指那个呀,还指谁呢,指瓦尔娃拉呗!”
她开始数落起瓦尔娃拉的为人。谢拉菲玛要是上来精神,正经八百地讲点事,那还是值得一听的。
“姥姥,你简直是民间说书的艺人!不过我不想向瓦尔娃拉去求亲,你放心吧!”
“那向谁呢?”
“问安东妮娜·谢连麦科娃呗!”
谢拉菲玛愣住了。
“噢——噢——噢……”她说道。
“克利马尔现在在那儿干啥呢?”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打转转。“他在打听桑卡被打死的经过吧?……可惜,我此刻不能到那儿去。如若我去求亲,那我就能上谢麦连科夫家去了,而安东妮娜可以在我的“保护之下”。求亲,这个主意有道理!谢拉菲玛,真有你的啊!
“噢,谢天谢地,”姥姥把我的话琢磨了一番,叹了口气说。“那丫头不错,心眼好。会真心实意跟你……可是你们俩都还太年轻呀,根本不懂这个事,这咋行?”
“那外公求亲的那年,你几岁呀?”我问道。“十六吧!”
“不过外公那年快四十了,”姥姥说。
“那我怎么办,再等二十年?”
“好吧,”谢拉菲玛说。“这丫头,人好。说真的,咱们村里还找不出第二个呢。”
谢拉菲玛那对小眼睛放出了光彩,脸上浮起了笑容。
“你去求亲的时候,别咧开嘴笑呀,”我说。“等仗打完了,我陪你去镶一口假牙。”
“嚼舌鬼,”谢拉菲玛一摆手,可是仍旧在笑。提亲这个主意,她越想越开心。她的头脑里浮现出一幅美好的憧憬,安东妮娜的形象看样子同这幅憧憬是没有矛盾的。
“慢着!”她猛然想起了什么。“她现在成了哑吧呀!”
“第一,她不是哑吧,她只是不想说话,”我说道。“第二。是哑吧又怎样呢?”
谢拉菲玛陷入了沉思。
“嗯,真是也没啥,”她说。“兴许,还更好呐。”
“好吧,”我说。“这可是你乐意的。”
她用那只黄瘦的拳头支着腮帮子,望着小油灯,寻思起来。
“是啊,多嘴多舌的婆娘有啥用,”她嘟嘟哝哝地说。“哑吧比多嘴多舌的强多啦。”
“我有事出去一次,”我对她说。“杀猪的来了,你招待一下,弄瓶酒呀什么的,可别多说话。这个杀猪的,可不是我的好朋友!”
外面黑咕隆略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清新凛冽的空气,吸去就象喝了上等烈酒,叫人醉醺醺的,有点儿摇来晃去。今天真是多事之“日”呀’……思绪很乱,象一群羊,正在四散逃窜。我站在栅栏旁边,尽力把它们往一个圈里赶。求亲这个想法不知怎的使我离开了常轨,可现在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啊。从求亲到定亲,还有许多仗要打啊。格卢哈雷村里村外发生的一切,还要着实动动脑筋,才不至于让加弗里拉岗来做我俩的月下老人。
我还不能完全肯定,克利马尔就是杀害什捷勃列诺克的凶手。最后的结论应该由马利亚斯两口子来下。想到这里,我便拔腿往他们家里走去。我慢吞吞地顺着街道沿坡而上。嗨,这一天真把我累得够呛。我肩上背的,仿佛不是手提机枪,而是拖带整个格卢哈雷村,再加上陶厂、铁匠铺和加弗里拉岗的牵绳。
马利亚斯家的窗口已经没有灯光了。那条本地的塞特尔——拉佛拉克种狗看见我,没精打采地叫了几声。我敲了敲门,报了姓名。马利亚斯的老婆赶忙把门打开了。
“请进,请进,”她站在黑洞洞的前室里喃喃地说。“咱们还没睡哪……灯碗里的油点光了。煤油的事,区里还役对您说吗,伊凡·尼古拉耶维奇?”
“还没有,”我说。“先点一枝松明吧……”
她打开炉盖,用炉叉扒出一小块煤,放在一根很长的松木棒子上,吹旺了火苗。
马利亚斯上身穿着亚麻布衬衫,下身套着士兵穿的衬裤,坐在炉炕上面,叉着五个手指,若有所思地在梳他那把小胡子。我这么晚光临他家,使他感到不知所措。
“甭管咋说,”他若有所思地说。
“请你们两位坐到这儿来,”我指着长凳,说。
现在应该单刀直入,不能讲究客套。我掏出一枝铅笔,一张报纸上裁下的纸边。铅笔和纸头对格卢哈雷村的居民来说,总是比武器更可怕。武器的威胁是明摆着的,可是铅笔。象神甫革你出教门,蕴藏着还不清楚的、神秘莫测的灾难。
“据侦查(我特别得意地强调这个可怕的字眼),有个重要的细节上次你们没有讲清楚。这就是你们在克罗特家帮忙杀完猪回来后发生了什么事,请你们立即供出这个情况!”
马利亚斯一手捋住胡子,顺着长凳朝他老婆身边挪了挪。他们两人惊呆了,瞪大眼睛望着我,好象见了鬼魂似的。要抓紧时机,不能有一秒钟的耽搁。
“嗯,说吧!”
我在那张小纸片上写上:“马利亚斯公民夫妇供述。”
“请你们供述!”
我根本不知道,民警平常是怎么审讯“公民”的。前线的审讯,很简单。
马利亚斯两口子惊恐地互相看了一眼,又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张小纸片。我激动的程度不亚于他们。我甚至把铅笔紧紧地按在纸上,让它别颤抖。
“我说,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