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我们两人的思想流到一起,合二为一了,好象是一道被网儿隔开,但仍往一处流的河水。我伸出手去,触到了她的手掌,触到了她那纤细的长手指。她的心情大概比我还沉重吧。她不肯相信他已经死了。她象个孩子,在盼望着出现奇迹:象做恶梦一样,顷刻间一切都变了样:额头上有伤口的半大孩子霍地站了起来,用手掌一抹脸,伤口立刻消失,斑斑血渍就象在倾盆大雨之下,全被冲洗干净。
从前,我怕看她,怕看她那块黑披巾。我老觉得有点害怕,有点难为情,所以总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是这当儿,我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我们相互靠近,我们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在这个空荡荡、踏得一塌胡涂的院子里,如果不算阿勃罗西莫夫的话,那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阿勃罗西莫夫到这儿是想来帮我忙的,他确实帮了我的忙。
“我要上那儿去,上林子里去,”我对安东妮娜说。“他们为非作歹的日子长不了了!”
她什么也没有说。也许确实如村里人所说的,她是个哑巴吧?不过我的话她是听到了。她摇摇脑袋,仿佛是要我别去冒危险,她的眼睛因为害怕睁得更圆了。我循着我们两人奇怪的、一致的思想的流向,探究下去,我突然明白了:她了解土匪的情况比我多,她了解,所以害怕。
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恐怖并不是抽象的。她好象回忆起什么事情,才提出了警告。她能了解什么事情呢?她能在哪儿碰到他们呢?我的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咯噔往下一沉,一沉到底,就象一颗迫击炮弹投进漆黑炮筒一样。我预感到事情不妙,心情很是紧张。她这个憨姑娘,是不是有一回到林子里去采野桔子或者黑莓果,意外撞上了那几个透过赤杨林,朝大道上窥探,在树影和光线交织的斑驳背景中闪动着扁脸的家伙呢?我一想林子中可能发生的事情,两手都哆嗦起来了。
但是她的手指,她那惯于捏泥巴和上釉底料的纤细而有力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让我的手不要哆嗦,叫我不要再去想象林子里野桔子丛生的空地上可能发生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她松开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她慢吞吞,神态严肃地迈着脚步。她是这样柔弱,简直无力自卫。她后佛不是士生土长的人,不是格卢哈雷村人。她那忧郁的神态,我看了不由动了怜爱的感情,我心痛得五脏六腑都兜底翻了个个儿。
“这也是人之常情啊,”我一边想,一边对刚才被她手指捏过的手掌瞥了一眼。“这也是人之常情啊!死神和鲜血就在你的身旁,你的前面,似乎是凶多吉少;可是,爱情却似突然发作的剧痛一样,不期而至。大概,这是因为战争压缩了我们的生活,
个小时等于一年,一年相当于一个世纪。爱情,如果是自己找上门来的,那种爱情是疾风骤雨,而不是一滴一滴地淌下来的涓涓细流。
你的爱情是从什么时候萌起的呢,安东妮娜,我的宝贝?
第二节
“随便什么防区我都不准你去,”古潘对我说。
我们大伙儿坐在我家那间热烘烘的厨房里,吃着煎鸡蛋,而阿勃罗西莫夫却躺在冰冷的前室。这顿饭有点儿象葬后宴。古潘和他的两位带自动枪的民警多喝了几杯,满脸通红通红。这位区分局局长拿起自制的铅汤匙,使劲地弯它。他已经折断两只了,可是谢拉菲玛姥姥没说一句怪他的话。是啊,管它呢,叫他弯吧,我们用德国佬的迫击炮弹箱铸出了成千上百个匙子……古潘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连火钩子也折得断。他一来,房间就显得挤多了,仿佛搬进了一只保险柜。
“随便什么防区我都不准你去,”区分局局长又重复了一遍。“赔了阿勃罗西莫夫我已经够受了。这种自作主张逞英雄的行为不能再重演啦!”
“我不是一个人去,”我说。“格卢姆斯基和波佩连科陪我一块去。我们都有武器。”
“什么武器?”
“这种武器,您自己知道,应手的。等打完仗,我们全上缴。”
“我不准你去防区,”古潘又重复了一遍。“我的损失够大了!”
“好,那您就调拨给我十个‘小鹰’,”我开了腔。“五个也行。不过要有经验的。那儿土匪不多,我们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我知道那儿有多少,”古潘说。“十来个人,匪首是火烧鬼。你以为我们两眼一抹黑吗?每个土匪的情况都登记在卡片上了,放在应该放的地方。”
“那您为什么不把他们逮捕归案呢?还是贪图做卡片省事?”
古潘打了几个饱嗝,斜睨了我一眼。也许,我在他的眼里,就象阿勃罗西莫夫在我的眼里一样,是个闯劲有余,经验不足的小青年呢。
两位民警漠不关心地听着,其中一位在他那支什巴金式冲锋枪的转盘里剔什么东西。看样子,弹簧卡住了。“该给他几个梭子,”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干吗要带着这么重的转盘呢?衣袋里放不下,靴筒里塞不进。”
“火烧鬼是个奇怪人物,”古潘仿佛是顺便说起似的。“鬼点子不少!给特务机关出主意,组织假游击队的就是他。他自己也是特务……不过他也参加过乌克兰起义军①。老弟,这个家伙是个惊弓之鸟。法西斯分子挺信任他,他们甚至叫他带领特务队护送装甲运兵车……就是运钞票的那两辆装甲运兵车……看来,他们是白信任他了。”
“什么钞票?”
【注 ①:民族主义者组织的武装匪帮。】
“我们的钞票,苏维埃的钞票,特务在防区有几个秘密仓库,有一个训练破坏分子的学校。钞票就藏在那儿,大概是用来作特务活动经费的,要不还作其他行动的经费。根据我们的情报,他们藏在仓库里的钞票不止百万。火烧鬼带着他的部下护送最后两辆装甲运兵车。我们的飞机把它们炸毁了。就在这一带,就在离格卢哈雷村不远的地方。可火烧鬼倒活了下来!”
古潘整个身子都朝我转了过来,把他身下的那张凳子压得吱吱嘎嘎地响。区分局局长的眼睛里闪出一道狡 的光芒。
“有情报说,他在那时脸受了烧伤。这个火烧鬼的绰号终于名符其实了……还有,有一次他同游击队交火,喉部受了伤,从此他的嗓子变得尖声尖气的。就凭这么一些特征,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我们的眼皮子底下逃脱掉!不管他多么狡猾,他是跑不了的!所以,眼下你不必去冒这个险!明白吗?”
“您难道就不冒险?”我问。“两个保卫人员,这就安全了,是吗?转盘卡住了。区里连挺机枪也找不到?”
“别挑剔,”古潘说,“别强嘴。”
“我参加‘小鹰’,可不是死乞白赖强求的。既然您吸收我,就得让我战斗。”
“仗有得你打,”古潘说。他转过脸来又对谢拉菲玛说。“姥姥,你这个没爹的外孙象谁呢?”
他还不知道姥姥的脾气。一旦撩拨到她的痛处,她就会雷鸣电闪。现在地把第二锅油渣炒蛋往桌上一搁,就发作起来了。
“他是没爹的孩子?”谢拉菲玛问。“他才不是没爹的孩子……他是鬼生的。他整天闹得我不安生,老吵着要打仗。但愿他把他的机枪吞到肚子里去,这仗打得我腻烦死啦!你比他强不了多少。”姥姥出人意外地最后讲了这么一句。“你现在拿他当小鸽子,又疼又哄,到了时候,您就象赶斑鸠一样,大嘘小叫地赶他走。您身上只有一样东西够体面的,就是马裤的裤腿比人家的肥。”
“噢,”古潘开了腔。“我这才明白你这个外孙象谁了。”
“象他娘,”谢拉菲玛直截了当地说。“活象伊扎贝尔卡!她也是这样头脑简单。”
“战争使大伙儿都感到厌烦了。”一个民警插进来说,他想缓和一下姥姥对区分局局长发动的猛烈攻击而造成的紧张气氛。古潘的马裤裤腿确实十分肥大。
可是古潘并没有生气。
“我领教了格卢哈雷村人的厉害了,”他说。“这个地方,就是在战前,民警也一向不肯来,他们怕那些利嘴尖舌的娘儿们。啦,从前苏维埃代表到这里汇报工作真是够呛!……有几个被折腾得头发都白了。你听我讲,”他转过身来,对我说。“你以为什么,我随身只带两个人,是为了表现自己?是逞英雄?我人手不够啊!所有的人,全部机枪都要留在奥任。因为,可不能往外宣扬呀,什穆钦科匪帮正在往西突围。两百八十个人,全受过训练。他们反正豁出去了,懂吗?小村小镇上抢点东西不够他们填饱肚子,因此我们担心,他们会横下心到商店满街的奥任来洗劫一番……我手下的人……总之,我手下人手不多。我眼下顾不上来动你这个火烧鬼。火烧鬼待在防区里干什么呢?”他陷入了沉思,自问自地说。“他在等待什么呢?”
“他在等待苏维埃政权垮台,”一个民警纵声大笑起来。“苏维埃政权没垮在法西斯手里,也许,倒要垮在火烧鬼这个小子的手里!”
“他有什么打算?”古潘继续说道。“火烧鬼不是傻瓜。他本来可以加入什穆钦科匪帮,拚命往西波列西耶地区突围的。到了那儿,土匪就自在多了。但是他在等待着什么……”
“也许,他的相好拖了腿吧?”那个爱逗笑的民警说。
“不会的……他目前的处境顾不上相好了。这个火烧鬼是只狡猾的狐狸。”古潘转过脸来看着我,用信任的口吻稍稍压低声音说:“我有个想法,装甲运兵车其他乘员全死了,可火烧鬼却活着,这不是偶然的。你瞧,民族主义分子,这些个土匪,虽说同法西斯分子打得火热,可他们各有各的如意算盘。他们认为,既然德国人已撤退,就得把钞票抓在自个儿手里,来供养自己留在这一带的土匪和特务……好象就是这么回事。钞票完全有可能就在火烧鬼的手里。可是为什么他当时留在格卢哈雷村附近不走呢?我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也许,烧伤后,一直没有好……他此刻销声匿迹,行动规规矩矩,也不出来惹事,着实叫人可疑,他谨慎得很呀!”
“不错,他是很规矩,”我往阿勃罗西莫夫躺着的前室那儿一摆头。
“嗯,这种现成的机会,土匪是不会放过的,”古潘脸色阴沉下来,说。“搞掉阿勃罗西莫夫,他们不要冒任何风险。拿个共青团积极分子戏弄一番,这对火烧鬼来说……不过你注意,这个坏蛋并不想真的来干一仗!要不然,他早就拜访格卢哈雷村了……你瞧,光两个‘小鹰’就把他镇住了,他不想挨子弹。有这么个印象,他在执行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他不是光在避风头,而是在等待命令!,他沉思起来。接着又补充道:“总之,伊凡,你留在村里,把防卫工作搞搞好,坚持下去。等我们腾出手来,你那个火烧鬼就没几天好折腾了。他注定要灭亡的,无论从历史的发展来看,还是从实际情况来看,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昨天到萨盖达奇内那儿去过了,”我说道。“他也是从全局看问题,有远见。可是阿勃罗西莫夫被他们杀害了。”
“我知道他被杀害了,”古潘生硬地说。他倒底把那只匙子折成了两段,一只手拿着柄,另一只手拿着勺。“去看他母亲的是我,而不是你,懂吗!为什么要去呢,我应该叫她来认尸……”
“干吗要认尸,为什么?”我说。
两位民警互相瞥了一眼。显然,我提了个愚蠢的问题。
“法律手续嘛!”古潘说。“我们干吗要用这么多的纸张把他们欠的债一笔笔记上吗?我们要同他们算总帐……血债要用血来偿。”
我耸了耸肩膀。在前线我们从来也没有要人家来认尸。同谁去算帐呢?
“给我,”我对那个还在摆弄转盘弹簧的法律维护者说。我把转盘里的子弹倒了出来,弯下腰从炉子后面拿出两个梭子,说“拿去吧!”
“你们的弹药供应倒不错呀,”古潘说。
“在我们林子里这玩意儿有的是……”
“你们林子里要什么东西都有的是……”一位民警说。“到你们林子里要长六只眼,前面一对,两边各一只,后面还要有两只……”
第三节
夜里,古潘久久不能入睡,不停地咳嗽,一直在床上翻来转去,我的那张木板床被他那沉重的躯体压得吱吱作响。我也没睡着。我同一个保卫人员躺在地板上,跳蚤跳上跳下,发疯似地向我们发动进攻。保卫人员一个劲地搔痒痒,还不时捶我的肚子,嚷道:“从左翼包抄过去!”。幸亏另一个轮到在院子里站岗,否则,他俩会发出两个不同的命令。民警嘛,神经都十分紧张:就是这样的工作嘛。
“局长同志,”我对古潘说,“您反正睡不着。您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他一声不吭,只是伸手去拿挂在木板床旁的那件制服。打火机在手枪上嗤地一声,亮起了一点火光。
“拿火烧鬼……嗯,他们那号人,”我继续说道。“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呢?我对火烧鬼的情况不大清楚。据说,他曾经当过兽医,专门阉公猪的……好,他也许,心里怀着什仇恨。可我们村的另一个法西斯走狗,克拉姆钦科,过去是饲养场的运料员。谁也没有得罪过他。他家孩子全都在上学……同大伙儿的孩子一样……为什么火烧鬼成了现在人人
怕,人人恨的呢?如果没有战争’他仍旧当他的兽医。我出在还不是要同他点头打招呼,也许在婚礼宴会上或者洗礼宴会上还能碰到他,同他一起唱歌呐。我不能理解!”
“法西斯主义嘛!”古潘说。
他全身上下烟雾缭绕,象一艘起了火的轮船。他那强壮的肺,呼噜呼噜地直吹气。这是一部早已用坏了的机器,毫无疑问,区分局局长睡不好,休息不好,而那个当保卫人员的民警虽然睡得不安生、不停地咋呼闹喊,可他毕竟是在睡呀。而且他做的梦清清楚楚,十分具体:战斗正在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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