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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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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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还想着去年方涛打他的情景呢!方涛心头一热,大步跑过去,一把抱起
他,亲着他的小脸蛋连声说:

    “孩子,好孩子!”……

    柳霞天黑才回来。方涛以为她是给孩子们改作业误了钟点,联想起郑
叶爱人的不幸遭遇,劝她以后宁可把作业本带回家来改,也不要摸黑走路
。但柳霞苦笑着告诉他,就是没有作业本要改也回不来。校方有规定,为
了限止“资产阶级法权”,教员不允许在贫、下中农收工以前离校。

    柳霞解释着,水也不喝一口,拿起扁担、长绳就往外走。

    “哪去?”方涛问。

    “挑柴。生产队今天下午分了棉秸。我回来时,远远望见地头留着两
堆柴,恐怕是我家的。”

    “分柴?怎么也没有人给捎来家?也不通知一声?”

    “哟!好大的口气。”柳霞笑笑,“你是什么官?要人伺候啊?”

    “那,我去。”

    “你不知道在哪儿。”

    “那,一块去,我带上手电。”

    门外,朦朦胧胧还有些亮光。过了桥头,果然能望见河东地头似乎堆
着两堆柴。两人快步过去,拿手电一照,正是棉秸,上面贴着一张小纸条
,写着柳霞的名字和棉桔数量。

    柳霞把小纸撕下,放进口袋,熟练地用长绳把棉秸捆成两大捆,轻轻
插上扁担。

    “霞,我来。”

    “不用。你长年坐办公室,一下挑这么多,不习惯的。”

    “那你,你不太累么?”

    “累?傻。你不在家,我还不一样干?”柳霞顿了顿,继续说,“有
你在旁边,我就满足了——心满意足!”

    柳霞说着就蹲下身,肩贴扁担一顶,把棉秸挑上了肩。

    “我就空着手跟你走啊?”

    “给你个任务,给我照路!”

    方涛赶紧打开手电,紧随在柳霞身后执行任务。

    小河在旁边静静地流着,寂静的田野里,只听得柳霞清脆的声音在响


    “傻,照路上,别照我的脚。”

    “傻,一下子又照这么远,我是千里眼哟?”

    “好!涛哥,完全合适,这回可以给你打百分。”

    “注意,又偏了。”

    “咦,手电光干吗老晃?傻,你不专心打手电,老看着我干吗?”…


    柳霞的话可真多呵,她不停地指挥着方涛,温柔、亲切、有时带着甜
甜的责备。小星点点。月儿象一弯银钩挂在西天。扁担在淡淡的月色星光
下一闪一闪,两捆棉秸也在扁担两边有节奏地上下颠簸。柳霞微微仰着脸
,小跑步般不停往前赶,任晚风轻轻地掀动着耳边的散发。脚踩在高低不
平的河岸上,如履平地。。。。。。。

    “呵,亲爱的霞,今夜的你是那么精神、那么快乐、那么活泼,而唯
一的原因,就是有我在后面给你打手电。……”方涛默默地想着,眼睛模
糊了。


    深夜,临睡之前,柳霞忽然走到方涛身边,调皮地一笑,说:??“
等着,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象小鸟一般飞跑到衣箱前,掏出钥匙,打开箱子,用脑袋顶着箱盖
,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裹。

    她走到床边,把包裹放在床上。包在外面的是一条她结婚时用的花头
巾。打开头巾,还包有一层纸。柳霞瞥了方涛一眼,甜甜笑着,背过脸,
用身子挡住方涛的视线,迅速打开纸,又猛地回过身,说声“看!”,把
一件天蓝色的毛衣捧到方涛眼前。

    “毛衣!又给我织了一件?霞,你真好。”方涛高兴地说。

    柳霞打开毛衣,双手执平贴到方涛胸前,深情地说:

    “涛哥,这是我给你的,第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

    “霞,说什么傻话。我身上的毛衣、毛背心,那一件不是你织的、你
给的?”

    “不,这一件跟过去的不一样。这是真正的、完完全全我送给你的毛
衣!”

    柳霞告诉方涛,这是她第一次拿到代课工资后买了毛线给方涛织的。
过去,毛衣虽是她织的,但毛线都是方涛寄回的钱买的。她虽然也挣工分
,但最多抵点口粮钱。而今天,她也拿到工资、拿到现金了!她也可以用
自己挣的钱买礼物送给方涛了!

    柳霞的脸红红地象天边的朝霞,她激动得说话时也有点微微喘气。

    “涛哥,快穿着试试,看合身不?”柳霞说着亲自帮方涛把毛衣套上
身。

    毫无疑问,完全合适。

    柳霞笑着,久久傻笑着。

    方涛心里又高兴又酸酸地不太好受,他紧紧地搂住柳霞,用他整个的
身心。

    “霞,谢谢你。可你得答应我,以后,在钱上面,再不许分你我。”

    柳霞没有说话,但冲着方涛微微一笑,把脸埋在方涛的胸怀里。

    柳霞笑得多美!那羞怯的、深情的一笑,仿佛把小屋都照亮了。方涛
的心暖暖的。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柳霞时,柳霞望见蛋糕时露出的羞怯
的、天真的一笑。

    “呵,我的霞,你依然是那样可爱,你还是我多年前看到的那个小姑
娘。”方涛喃喃自语着,眼睛里滚出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珠。他不知道这
是由于激动、兴奋,还是由于辛酸?。。。。。。


                                第五章

    绚丽的火花稍纵即逝。第二天早上,迎接方涛的即是一场惹人恼火的
吵闹。

    方涛正在吃早饭,门外忽然象砸开了锅一样吵杂。在“噼噼啪啪”的
竹木倒地声中,暴发出一个女人尖利的叫骂声。这是隔壁朱阿二妻子的声
音。原来,方涛家又“得罪”了她家。早晨,方涛的母亲在屋门前搭架子
晒被褥,一根横竹竿子伸到了阿二家的地界内。这还了得!阿二妻一下子
冲出来把架子、竹竿、被褥掀翻地上。方涛母亲跑去阻拦,也被她推倒在
地。阿二妻仍怒气难消,随之又杀气腾腾朝方涛家门口冲过来了,一边跑
一边喊叫:

    “好欺侮人哪!男的一回来,就神气活现啦?占着人家的墙不算,还
要霸人家的地皮?什么臭知识分子、臭娘儿,我可不怕你们!”

    “有话好好说,别这样不讲道理。”方涛走出门,压住火对她说。

    “什么?我不讲道理?放屁!是你们装穷霸墙,还是我不讲道理?仗
着从大城市来,想欺侮我贫下中农妇女?真正的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

    其实,阿二妻老家的家庭成份既非贫农,亦非下中农,父母是无业游
民。她不是本地人,十来年前,由于在家乡行为不检点混不下去,才跟着
几个不三不四的人盲流来到这里。凭着她有几分姿色,终于被贫农朱洪的
二儿子选中。夫贵则妻荣。这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时代更不会例
外。阿二妻因此身价百倍,成了响当当的贫、下中农“革命派”。

    有了响当当的身份岂可没有响当当的神态?你看她,一排龇咧着的黄
牙、乱蓬蓬的长发、伸过头顶的利爪般的双手,加上那腾身扑过来的姿势
,是多么威武吓人。随着她的脚步,团团泥尘卷上半空。方涛真有点怀疑
,这是不是从什么古穴中钻出来的不祥之鸟。但事实当然不是。你听,她
左一个“资产阶级”,右一个“臭知识分子”,吐出的又分明是二十世纪
七十年代前半期中国大地上最时髦的语汇。

    方涛岂敢与她纠缠,不住地往旁边闪让。谢天谢地,她似乎对方涛的
表现已感到满意,不再理会方涛,从方涛的一侧一冲而过,继续往屋里闯
去,口里仍喊叫着:

    “滚出来!滚出来!靠男人挡架,挡得过去?”

    方涛明白,她是在找柳霞。她以为方涛昨天才回来,今天柳霞一定
会请假在家。清早,方涛倒也曾劝柳霞托人给学校请一天假。但柳霞说:
“代课教师让人代课,象话吗?”故在一小时前就去学校了。

    阿二妻形势估计错误,扑了个空。她悻悻然往屋里吐了一口痰,慢慢
退出来:

    “哼!想躲,看你能躲到那一天。要不顺老娘的心,有你好看的。”

    方涛强忍怒火,注视着这个柳霞多年来不得不与之朝夕相处的邻居,
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还算好,女将只是孤军奋战。不仅朱阿大夫妇躲得远远的,就是外号
“剌头”的朱阿二,也挺沉得住气,老婆那样声嘶力竭喊冤,他却不露一
面。

    朱阿二是个“实干家”,到拆房子那天,才大大地露了身手。你看他
,不偏不倚,就蹲在正对着两家合墙的屋面上。嘴里,叨着一支过滤嘴香
烟;两边耳根上,还各夹着一支。油光光的头发,在北风里纹丝不动。朱
阿大他们在忙着拆砖搬瓦,他却蹲在那里悠悠然闭目养神。但是,他决不
是偷懒。等到自家屋面上的瓦片搬光后,他马上卷起袖子,抡起板斧,大
拆起栓子、横梁来。那“乒乒乓乓”的捶打,震得方涛家屋面上的泥屑、
碎瓦片“悉悉索索”直往下掉。但他仍感不够劲,蹲在那里思索了一会,
又猛吸了几口烟,突然放下斧子,伸手把靠着方涛家屋面的一根栓子猛力
往上掀去。只听得“哗啦”一声,方涛家屋面上的几张瓦片飞腾而下,带
出一股烟尘。朱阿二慢悠悠地微抬起头,欣赏着张张飘下的瓦片,把脸一
偏,嘲讽地看着方涛,那神态似乎在说:“你不是从大城市来的大知识分
子吗?回来了又怎么样?一个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谁怕你?”

    是的,他这时的架式,完全是一个大无畏的英雄。

    方涛很想找他的爸爸朱洪队长评评理,但见不到他的影子。听说,他
到外地参观去了。他是个大忙人,一年到头,总是在外边开会呵,学“理
论”呵,取“革命”经呵,自我介绍吹嘘呵,……马不停蹄。要见到他不
比见一个县官容易。

    其实,即使找到了朱洪又怎么样呢?有其父才有其子。朱阿二夫妇若
不是仗着他的权势,哪里敢这样放肆!


    吵杂的一天终于过去了。晚上,方涛一家人吃过晚饭,早早关上门,
以求得暂时的清净。

    但门外很快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震耳。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是谁呀?”方涛问。

    “是我,代理队长。”声音颇为威严。

    是朱阿二。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公事。”

    方涛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

    朱阿二走进屋里,皮笑肉不笑地向方涛点了点头,自己找了个凳子坐
下。

    “什么事?快说吧。”方涛说。

    朱阿二看了看正在灶前洗碗的柳霞,说:

    “今天我代表公社上级来,是为柳霞代课工资的事。”

     “我的工资?”柳霞惊讶地回过头来说,“学校里不是已经发给我了
吗?一月三十元。”

    朱阿二泠泠一笑,说:

    “一月三十元,想得倒美。拿着不觉得扎手?”

    “你这话什么意思?”方涛问。

    “什么意思?大有意思!”朱阿二清了清喉咙,说,“你俩都是知识
分子,最近一定学过反对资产阶级法权的理论吧。学是为了用!为了坚决
限止资产阶级法权,生产队作出规定:本队社员到学校代课所得工资,一
律收回作为生产队收入。生产队给代课的人另记工分。柳霞是妇女,按生
产队标准一天记八分工,去除星期天,一月二十六天,计二十个整工另八
分。生产队分红每个工三角,柳霞可得六元二角四分。已经多领走的,限
定三天内交回;不能交回的,生产队划入私人借款,至时另收利息。”

    朱阿二说得飞快,但字字清楚,计算也颇为精确,显然是一篇经过充
分准备的檄文。

    柳霞惊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得“啪”地一声,她手
里的洗碗布掉倒了地上。方涛的母亲正在里屋哄孩子睡觉,也闻言吃惊地
跑了出来。

    “你们这种做法有法律根据吗?”方涛问。

    “根据?”朱阿二泠泠一笑,“限止资产阶级法权,这就是最大的政
治,最大的根据。老实告诉你们吧,这也不只是我们生产队的做法,全公
社都一样!”

    “那……”方涛的母亲呐呐地问,“那你家那位病哥哥的工资呢?”

    “他是正式教员,病假不超过期限工资当然照发,生产队管不着。再
说你儿子的工资,我们现在不是也没有扣吗?”

    朱阿二说完,再不容方涛家人分辩,站起身,拔脚就走。

    柳霞腿一软,跌坐到旁边的一只小桌椅上。桌椅“嗄吱”一声向后倾
去,方涛慌忙走过去,把小桌椅和柳霞一块扶住。

    “涛哥——”柳霞无力地倒在方涛的身上,“涛哥,这究竟是怎么回
事呵?拿走了钱,还给一顶资产阶级帽子。我拿的代课工资是资产阶级法
权?天哪!我是资产阶级?”

    方涛什么也没有说。他能说什么呢?在朱阿二夫妻一类人自封为“响
当当”的革命阶级的时候,柳霞被指为资产阶级受到盘剥,又有什么奇怪
呢?方涛也很清楚,柳霞是聪明人,他懂得的,柳霞一定也懂得。

    一阵长久的沉默。突然,柳霞翻起方涛的上衣襟,里面,正是她送给
方涛的那件蓝色毛衣。柳霞紧紧抓着毛衣,手指颤抖着,眼睛里,泪水象
雨珠沿着两颊“涮涮涮”往下掉。。。。。。。

    方涛家七拼八凑筹措了一笔钱,将合墙的另一半用高价从朱洪家买了
下来,日子才算稍稍安生了一些。

    但破屋越来越不经风雨了。晚上,西北风“哗哗”嘶叫着从砖瓦缝里
往屋里钻,寒冷剌骨。海亮的身体本来就很虚弱,未久就冻病了。起先高
烧近四十度,随后又低烧不退,脸瘦得似乎只存下了两只又大又圆的眼睛
。母亲也是三天两头感冒,脸色腊黄。柳霞忙忙碌碌,一天到晚没有空闲
的时候,人变得又黑又瘦,眼稍出现了一条条细密的皱纹。

    方涛清醒起意识到,这个家庭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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