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版书的藏书室,看到这本书,就把它借了回来,一直放在床头柜的右上角上。床头柜是褚红的框架塞进若干乳白的盒子,这本书也是半边褚红半边灰白,灰白的半边有椭圆的人像,高尔基的头像。高尔基的鼻子很尖,额发向后,腮胡子盖了嘴,是线条很僵的雕像。
眼前有很多更好的、耐读的俄罗斯文学读本,例如阿赫玛托娃,例如蒲宁。还有别雷,他的精灵鬼怪的《彼得堡》,还有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诸神死了》。啊,还有托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我一直想有个时间,不为备课,不用赶稿,就坐在窗下,静读这些书。累了,推窗向天,看今天的天是不是和昨天一样蓝;或者,走到阳台上,数一数,有几颗星星在云层出没。然而,这样的时光竟像青年时代一样永难再得,苍茫的暮年却已然触手可及。
只有在那些年,流浪乡村的岁月,一本书落到手中才有如此殊荣,它被反复诵读,被摘抄在日记本上,被揣摩每个词的含义,然后被小心翼翼地拿出来试探、表达;试探一个朋友的知识和感情,表达自己对生活和未来的想象。因为,那是饥荒之年,我们用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来读一本书。因为,唉,现在的人如何可以想象,根本就没有书。
肯定是在1970年,早春,道路冻着,田野还是一片黄色。我们向外县的朋友报道我们到了生产队的消息。于是有了那些年的乡村通信。肯定是在春天里,在寄达我们小队的最初的几封信中,我看到这样的字句:海在笑。
海在笑,今天翻遍手头这本书,我找不到这一句,它一定藏在这本书中。因为那封信是这样开头的,最近我们看了一本书,是高尔基的《意大利童话》,这本书非常好。我给你们抄出如下段落……在这里面的句子里,就有一句:海在笑。我还没有到见过大海的年龄,但这句话像钢琴的琴键一样清晰有力地发出声音。还有:
碗中深红的葡萄酒上,漂着红花瓣。海,歌唱着,城市,呻吟着,太阳编造着故事,发出灿烂的光辉。
我们的小队人多田少,下去三天,队里就把我们五人的编组拆散,分到小河两岸。我们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努力地和农民一样,白天出工,收工回来种自留地,晚上挑灯学毛选,挑自己毛病,改造思想。还有,盼望家信,收到后一起哭哭笑笑。
而这些信像彩虹一样,让我看到另一个世界,原来,还有一个世界,有这样的大海。抄书的朋友字写得很秀丽,这些超出了日常琐事的故事,却不知沿着何种密道,直接抵达我空白的大脑,然后,沉潜下来,有一种被抚摸的感觉,赤裸瑟缩的身体被披上衣服。蓝黑色的、或纯蓝色的墨水笔继续写着:
青年艺术家黑色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远方,静悄悄地说:
“我想做一支曲,内容是这样的:一条通向大城市的路上,一个青年人缓缓地走着。
城市横陈在大地上,一堆沉重的建筑物,大地被压榨着,发出呻吟发出沉闷的吼叫。远远望去,城市好象刚被火灾破坏;因为晚霞的红光还没有在城市的上空消去,教堂的十字架、高塔和风信塔的尖端——染成一片殷红。
这是来自一个不可知的世界的文字,它们把我们的生活拉开一道深渊,此岸是碌碌的劳作,每一顿饭都来之不易。犹记得,在最忙的时节,没有米了。要挑上队里分的稻谷到河边的磨房打米,要等那天工人开机器,牺牲一个早工的工分。那时,我已经可以一次挑上百斤的担子忽悠忽悠。从磨房回来,还有两道工序,一是借房东的风车扬一遍,把麸皮和大米分开;再就是用簸箕抖,抖出连风车也扬不出的未磨开的谷子。我们可以养活自己,把自己喂饱。可是这和书本里的生活真是相隔万里啊。我渴盼那些来信,渴盼青年艺术家的行程:
青年在原野的黄昏中,在灰色的阔带似的道路上走着。
天空被云遮住,没有一点星光,也没有一丝阴影。夜色深沉,四周静寂,只有青年缓慢的低低的足音,在沉睡的原野的疲劳的沉默中隐约可闻。
其实青年看见的一切我都可以看见。乡村当然有它美丽的黄昏和夜晚,时隔多年看去,还要说,那是一生中最接近自然的时期。杏花三月,在我们厨房背后的老杏树开满白花。一阵风雨,杏花翩翩从瓦缝里落下,落到灶台、水缸上。揭开锅盖,就能撮起几瓣杏花。我们去卖粮,那时叫忠字粮,挑粮走在山道上,看见道旁的白杨一长串,叶子沙沙像风铃,每片叶子都在风中旋转,只是绿着,并不掉下。夜晚在水田里起秧苗,坐在带滑板的小板凳上,看见最大和最深不可测的星空,直想举手向天,让宝石的星星落在手心里。这样的时辰,都是在乡村。
而那青年还在通向城市的路上走着,他遥望城市,城市在夜晚和白天交替的刹那好象要沉落,好象濒临毁灭和被抛弃,但它没有死去,它因为希望而骚动、梦呓,终于在日光下醒来。青年快步向它走去,夜则追上了他,对他说:时候到了,快去啊,它们正等待着你……
“这当然是不能做曲的!”青年音乐家沉思地微笑着说了。
我无论如何不能复述好每一个当时令我惊奇的故事。它们的可惊之处在于无从言述,只是读着读着,自己也就走进了那个夜色里的道路,还有那种想做点什么又不知从何做起的惶惶然。我们如此的年轻,我们的生活会终止于乡村吗?一种声音说:必须这样。另一种声音说:不会的,从来不会,绝不会。一定还有别样的生活,有城市,有音乐,有遥望远方事物的等待,有令人狂喜的发现。这些可惊的事物总会到来的,我们凭着年轻这样猜想和信赖生活啊。
受到秘密的诱惑,我开始想写些东西。我在山上干活独自一人,手里不闲,脑子里有太多的闲空,可以用想象来填充。我把认识的人编进未来的小说,试着记下十多年里的一些事。可是想到变成可以投稿的东西,文字就归向时兴的俗套。那时的心地是何等的软弱,文字又不知不觉地靠拢着发表的标准,幸亏早八百年烧掉了,没有留下让人笑话。但我深切的知道,自己曾经是多么的浅薄。比较已经读到了的东西,更是无聊的浅薄。好的作品在深渊的彼岸,它诉诸于心,无法付之大众言谈。
高尔基讲述了母亲的故事,更是难以言喻。当时读着,为那结局震动。震动里有些复杂未明的情感,犹如黑夜,沉甸甸的,带着森然的寒意。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这里讲的是拐腿的暴君铁木尔,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整整三十年,他在大地上横行,从没有笑过一回。然而,有一天,有一个独眼的母亲,来到他的营帐。她满身肮脏褴褛,外貌粗蠢,但目光含着凛然的威仪。她伸手向这大王说:你,不管你干天大的事,你也还是一个人,而我,我是母亲!你服务于死,我是为了生命。你对我犯罪,我来要求你赎自己的罪。母亲现在来向暴君讨还自己的爱子。
周围的人却打趣她,他们问:你是怎样越过高山大海,对付野兽强盗的呢?既然你没有武器。在嘲笑声中,母亲说:我只经过一个大海,那儿有许多岛屿和渔船。当人们去寻觅爱者的时候,海上便有顺风吹来。野兽呢,野兽也有一颗心。他们相信我是一个母亲,就叹息着走开了。母亲说:交还我的孩子,因为我爱他。
我读着这些句子,心里饱涨不能言。那时,我知道我的母亲也在奔走,但希望渺茫。母亲在我当时的心里,是无能的人。她去敲那些外祖父旧部,所谓“民主人士”的家门,恳求他们的帮助。那些人从来不掌实权,何况文革。唯母亲性天真,听得两句宽心话,立即写信给我。让我在和友人交流去留信息时,也算有点指望。
高尔基讲过的另一个母亲的故事,或许更接近那时代许多父母的矛盾心境。是那样的母亲,她的儿子,正带领敌人,攻打自己出生的城市。她请求城防军处死自己,人们不肯,他们说,让这个母亲活着,这是比死刑更大的惩罚。于是母亲走到城外,去见自己的儿子。她说:这里的每颗石头都记得你的名字。儿子说:石头算什么,我要使群山呼唤我的名字。可是人呢?母亲问。对,我也想到人,只有在人的记忆里,英雄才是不朽的。母亲说:英雄是反抗死亡,创造生命的人。儿子说,不,破坏城市的人,跟建筑城市的人一样受到赞美。母亲说:但是罗马的名字,比谁的名字都更永久呢。
母亲没有说服儿子。这时城市像尸体一般开始黑暗,星星像丧礼的烛光,在空中燃起来。儿子靠在母亲的胸口小憩,母亲叹息说:你太美丽了,但是像一道闪电,没有内容。当儿子沉睡,母亲用她的黑衣盖住他,在他的心口刺进匕首。接着,她推走儿子的尸身,对着城市叫道:我已经为我的家乡做了一切。我再不能生养了。我是一个母亲,我要跟我的儿子留在一起。以后,她就把温暖的匕首刺向了自己。
这个故事里矛盾的情感我无法一一解析,总之对于没有出路的爱和选择,我们能够分析些什么?当时的理解里,母亲是一个英雄。但英雄如此悲壮,真是山河也要为之哽咽。在平原上的夜晚,我们和抄书的朋友聚会,有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有人高声朗诵书本,有人抗不住疲倦,合衣倒在床上。外面谷场上谷垛静静的,远远传来几声狗叫,几声鸡啼。母亲在这样的童话里,能做些什么?是忍辱偷生还是大义灭亲,这是我在幼稚的青年时代无法回答的问题。如今做了母亲,我依然欣赏高尔基文字的争辩性、感情的强烈,但我不再相信,一个母亲会杀死儿子。无论什么理由,全都不能让我相信。
这几个晚上,我断断续续地读了一遍《意大利童话》,看到过去熟悉的句子,犹如看到年轻时代朋友的面影。而过去的生活,也像一本旧书一样,一页页被翻开:波涛磅礴作响,溅起飞沫,青年的吟唱,他凝望海的远方,梦想家的眼睛……我同时读的是一个哲学系的青年,他让我看他的习作。他谈到阿赫玛托娃的诗:我踏着小径朝你走去你发出无忧无虑的笑声针叶林和池塘中的苇丛缭绕着奇异的回声啊,但愿这声音能唤醒死者请原谅,我不能不如此谈论:我把你当亲人怀念我羡慕每个悲泣的人每一个在这可怕的时刻能哭泣躺在谷底者的人
这个青年说到时光的结构,说到我们在我们的二十二岁、二十五岁甚至二十七岁就已经历尽了一切的奇遇,爱过一切该爱的。这些永生不再的时光化作各种碎片和意象停留在我们的脑海里,以后,无论我们的躯壳在何种时光和地域,命运有何种变化,我们的思想都不过是在那些早年的时光和意象里游历,那里埋藏了我们对世界的根本情感。我无法辨析这是这个眼睛明亮的青年自己的发现,还是他摘抄了对这首诗的解释,但我感觉到这样的想法聪明透剔,必是生命奥秘所系。是的,我们以为告别了的一本书、、一支歌、一段时光、一个人,并非被甩在老地方。他们在前面等我们,我们走向他们。再度重逢时仍有所惶惑,又有所开悟。对于这样的机遇,怎能不心怀感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