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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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风云-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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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斯特警长是决不会放弃他的任何一件战利品的,是决不会在他的小城里被人愚弄的。他虽然嘴上不说,但他知道她想离开这个家;他也知道,或者认为自己知道,他已经把她锁得牢牢的,他把她关在南瓜壳里,让他继续那样想是再好不过了。 
  在这个夏夜,她坐在门廊里的秋千上,回想起很久以前的许多个夏夜。那时她非常快乐,正与另外一个男人处在热恋之中。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借着身后窗户里射出来的灯光,她又把信封念了一遍。这封信是她写给基思·兰德里的,寄往他在华盛顿的住址,显然是有人将它转到另外某个地方,那里又有人在它上面套了一个信封寄还给她,还附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无法转寄。 
  基思曾经有一次在信中告诉过她,如果她接到这样一个信息,就不要再给他写信了,他办公室里会有人与她联系,通知她一个新地址。 
  安妮·巴克斯特是一个单纯的乡村姑娘,但还没有单纯到会相信这话。她清楚他是在告诉她:如果她的信被退回来,说明他已经死了。华盛顿会有人打电话或来信告知她真实情况。 
  这封信退回到邻县她姐姐的住处已经两天了,基思给安妮写来的信都是寄往那儿的。 
  从两天前接到退信开始,安妮·巴克斯特就害怕接电话,害怕看见她姐姐的汽车在她门口再度停下,转交给她另一封信,一封从华盛顿来的公函,开头的一两行是:“我们遗憾地通知你……” 
  可她又一想,华盛顿方面干吗要费这份心?她是基思·兰德里的什么人?一个很久以前的女朋友,一个间或通信来往的笔友。她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不指望今生今世再见到他。 
  但也许他嘱咐过他的同事——不管是谁——告诉她是否他已不在人世。很可能他想把自己葬在这里,与他家的历代先人葬在一起。她突然意识到,此刻他可能正躺在吉布斯殡仪馆中。她试图说服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感到悲伤,但这对她真正有多大影响呢?一个旧情人去世了,你得知这个消息,你开始怀旧并老是想到自己也不免一死,你想到青年时代,你做一番祷告,然后继续过你的日子。如果方便,你或许去参加他的葬礼。而后她又突然想到,如果基思·兰德里死了,如果他将葬在斯潘塞城,她是不太可能去参加葬礼的。她想,她也不能指望某一天溜出家门去他的墓地,而不被日夜监护她的警察发现。 
  她抚摸着身边的小狗。这只狗是属于她的,其余三只是克利夫的。小狗跳到她的膝头上,偎依着她,安妮则用手在它耳后搔痒。她对小狗说:“他没有死,丹妮斯。我知道他没有死。” 
  安妮·巴克斯特把头搁在秋千椅的扶手上,轻轻地来回摇动。西边天空出现了夏日晚上常有的热闪电,隆隆的雷鸣声滚过开阔的玉米地进了小城,紧接着便是一场暴雨。她发觉自己又在流泪了,接着继续想心事:我们曾保证再次相会。 

  
  
第三章



  基思·兰德里走进静静的农舍。远房亲戚曾经照看过这所房子;考虑到已有五年没人居住了,它的外观看上去还不错。 
  基思事先已经打过电话说他要回来,在电话里跟附近农场的一个女人聊了一会儿,他管这个女人叫贝蒂姨妈,尽管她并非他的亲姨妈,而是他母亲的远房表姐妹,或者诸如此类的亲戚。他只不过要她留神房子里是否有灯光,门前是否停有陌生的汽车等等。基思曾经坚持不让贝蒂姨妈或者别的女士们过于麻烦,但产生的效果却像号召她们拿起武器——扫帚和拖把,结果房子变得干干净净,并散发出松木消毒剂的气味。 
  基思心想,这些当地妇女总是过分怜悯那些没有妻室的男人,单身汉们因此少干许多琐事,基思怀疑,这些善良女人照顾单身汉的目的在于显示男人有个老婆和内当家的种种好处。不幸的是,那些为单身汉提供的免费清洁、烹饪、苹果馅饼和果酱往往达不到预期的目的,效果适得其反。 
  基思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发现一切都跟六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的一模一样,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同时,屋里的那些物件看上去像梦幻一般,仿佛他正在做一场童年的梦。 
  他的父母临走时留下了大部分财产,也许是担心不喜欢佛罗里达,说不定还要回来的缘故,也许是因为那些家具、地毯、灯具、墙饰之类就跟橡木屋梁一样,都是房子的一部分。 
  基思知道,房子里某些东西已经有将近两百年的历史了,还是他父亲和母亲双方的家庭早年从英国和德国带到美国来的。除了几样真正的古董和祖传遗物之外,许多东西仅仅是年代久远而已,这使基思想到一个农民家庭几个世纪以来所过的勤俭节约的艰苦生活。他将这种景况与他在华盛顿的朋友和同事进行了对比。这些朋友和同事,根据“高消费促进高生产”的理论,可以说是对国民生产总值做出了重大贡献的。他们的薪水,像他的一样,是从国库中开支的。基思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一种说法:人们不必生产看得见的东西来获取工资,他常常在想,华盛顿政府雇员的人数是否太多了,吃掉了太多农民种的粮食。他对此细想过多次了;如果他的同事中也有人想过这个问题,他们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基思·兰德里在军队服役的时候感觉良好,因为在斯潘塞县,军人是一种得到人们理解的光荣职业。可后来,当他参与了情报工作,便开始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疑问。对于国家的政策,他常常持不同意见;最近当他被提拔到一个帮助制定国家政策的职位以后,他意识到政府是在为它自己工作,以达到永久统治的目的。但早在他作为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成员被请进白宫的内殿之前很久,他就已经知道这个秘密了。 
  基思站在二楼主卧室的窗前,向外面的黑夜望去。一阵风吹来,片片云彩飘过星光灿烂的夜空,一轮满月高挂中天,把蓝色的光华洒向收获在望的玉米地。基思记起很久以前连遭旱涝的这些玉米地——那时候人们多数种麦子,直到六月底麦子才收割。收割的那个夏夜,明月高照,又碰巧天气干燥,不过很快就要下雨了。农民和他们的家人一直干到月落,约凌晨三点钟。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半数孩子都没去主日学校①,去的孩子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基思仍然记得这段共同的体验,以及为从土地中获取食物而进行的这番集体奋斗,他为城市及其郊区的孩子感到遗憾,因为他们从小到大根本就不知道麦地与汉堡包之间、田里的玉米与餐桌上的玉米片之间的关系。 
   
  ①主日学校:星期日对儿童进行宗教教育的学校,大多附设于教堂。 

  基思想,实际上,国家离它在土地上和小城镇上的根越远,它就越不懂得自然界的循环、土地与人民之间的关系、因果规律,最终也就越不懂得我们自身。 
  基思·兰德里意识到他的思想与生活之间的不连贯和不和谐。他摒弃了做一个农民的想法,却没有摒弃过田园生活的理想;他在华盛顿和异国都市的灯红酒绿中发迹,却又对曾经使他一直感到厌倦的小乡村思念不已;他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幻灭感,却又因为上级让他退休而感到愤怒。 
  他想,他最好消除他思想与行动之间的脱节与鸿沟,否则他将会成为他刚离开的那个疯狂机构的象征。 
  此刻,云彩遮掩了月亮和星星,使它们变得朦胧起来,他深深感受到乡间的夜是多么黑暗,多么平静。他几乎看不清离房子二十英尺的老菜园的影子,再远处,除了半英里外马勒家农舍的灯光,就是一片漆黑。 
  他转身离开窗子,走下楼,把行李袋拎到二楼。他走进与他弟弟同住过的那个房间,把行李扔到床上。 
  房间里摆着橡木家具,地板是松木的,墙壁用白色灰泥抹过,地板上铺着一条比他还要老的地毯。这是自上个世纪以来一个典型农家少年所住房间的陈设,直到近些年当地人才开始去家具店购买减价的便宜货。 
  离开华盛顿之前,基思在他的萨伯车里塞满了生活必需品,现在看来毕竟不算很多,还有几箱零零碎碎的东西,大部分是运动器具,是通过联合包裹服务社托运过来的。他在乔治城①住所里的家具都捐给了当地的教堂,他觉得自己基本上没有被个人财物所拖累。 
   
  ①乔治城:华盛顿中的一个高级住宅区,位于该市西南部。 

  这所房子建造的时候壁橱还未流行,房间里只有两个衣柜,一个是他的,另一个是他弟弟的。他打开保罗的那个衣柜,然后从行李袋中取出他的军用品、制服、靴子、一盒奖章和奖状,以及他的指挥刀。接着他又取出一些他最近从事的行当所使用的工具:一件防弹背心、一枝M…16步枪、一只暗藏着间谍使用的各种古怪玩意儿的公文箱,最后是他的9毫米格劳克手枪及枪套。 
  他想,现在要把这些东西永远束之高阁,真正解甲归田了,这使他感觉良好。 
  他朝衣柜里望望,默想此刻对他来说是否具有什么特殊意义。 
  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他曾对那个在罗马成为帝国之前的罗马军事家、政治家,农民辛辛那图斯的故事①着了迷。这位将军从敌军围困中解救了羽翼未丰的罗马城以后,仅仅执政到恢复社会秩序为止,然后就主动解甲归田了,在华盛顿,基思常常经过马萨诸塞大街上一幢宏伟的建筑——安德森大厦,里面就是“辛辛那提协会”。他想,这个协会的成员一定与协会的同名人辛辛那图斯有着某种同样的经历吧。他认为这就是理想,不论是罗马式的还是美国式的;这就是一个农业共和国的精髓:战斗的号角响了,公民组成了民兵,抗击敌人,打败敌人,然后每个人都回家去。 
   
  ①辛辛那图斯(前519?…前439?):古罗马政治家、独裁官,据历史传说,前458年被推举为独裁官,率军援救被埃魁人围困的罗马军队,打败敌军后,即解甲归田。 

  然而,一九四五年以后美国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半个世纪以来,战争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一旦战争结束,精简战时机构和人员等诸多问题就会接踵而来,他最近离开的华盛顿,就正在对付和缩小胜利所带来的负效应。 
  基思关上了衣柜的门,自言自语道:“结束了。”他打开另一只衣柜,从行李袋中取出他决定保留的两套手工制作的意大利西装,挂在柜里,他把他的夜礼服也挂起来,笑了笑,觉得这件礼服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然后他又挂进去几件便装,叮嘱自己外出时顺便去克马特商店买条牛仔裤,再买几件格子衬衫。 
  他继续思考着罗马的启示。他当初像悄撒一样破釜沉舟,却不清楚他将来是否还会拥有这个农场,问题取决于基思·兰德里成了什么样的人。 
  尽管他读过大学,走南闯北,穿定制的西装,精通几门外语,熟谙新式武器和异国女人,可在他的内心里,他还是把自己看做一个农家子弟。无论在巴黎、伦敦、莫斯科,还是在巴格达,他仍然想象自己的头发中还残留着草籽屑。然而,事实可能并不是这样;也许他就变成了现在的自己。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他是来错了地方。但他打算在斯潘塞城住上一阵子,如果他喜欢上钓鳟鱼、教友联谊活动、归国退伍军人协会以及五金店中的闲聊,那么他会留下来。如果不喜欢……不过,他永远不可能回华盛顿了。他的职业生涯大半是在旅途中度过的,这就是他的归宿:处处为家,却又处处无家。 
  基思注意到床上铺着新的亚麻布床单,上面放着一条毯子,这些都是贝蒂姨妈送的。他明白,她一定还记得这是他的房间,所以并没有收拾主卧室让他去住,他的房间早先是他父亲小时候住的,再早是他祖父小时候住的,因此贝蒂姨妈可能认为他该住在这儿,直到他长大为止。想到这里,他笑了。 
  基思走下楼,进入那间农家大厨房,圆餐桌一圈可以坐下十个人:全家人、雇来的短工,再加上路过此地进来吃顿便饭的孩子。基思打开冰箱,看见里面放满了他日常所需的食品,不过没有啤酒。当地乡民中有许多人是戒酒的;这个县并不禁酒,但也很少有人喝烈酒。基思以前偶尔回来过,觉得这事古怪而有趣,不过,如果他打算长住,这恐怕是个问题。但对他来说,这可能还算是个最小的问题吧。 
  他走进起居室,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酒,回到厨房,调了一杯加水的威士忌;透过蓝色的塑料杯,里面的酒液看上去绿莹莹的。 
  他在大圆桌旁坐下,坐在他从前吃饭时坐的椅子上,望望四周的空位子,当年,家中除了他的父亲、母亲、保罗、芭芭拉,还有内德叔叔——他父亲最小的弟弟,他吃饭时总是坐在基思对面。基思现在仿佛仍能看见他叔叔吃早饭、中饭和晚饭的样子:干了整整一天农活以后劳累不堪、不言不语地闷头吃饭,内德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农民,严肃却不乏幽默,是土地的儿子;他想的只是娶妻生子、种庄稼、修补家什,再就是星期天去钓鱼,通常带上他的侄子们,并希望能有一天带上他的尚未出生的孩子。 
  内德叔叔应征入伍时基思大约才十岁,他记得有一天叔叔穿着军装回家。几个星期以后,内德开赴朝鲜作战,从此一去不返。他的遗物被人送了回来,就存放在阁楼上。基思小时候曾翻过那只箱子,甚至有一次把叔叔的绿色军装穿在身上。 
  一场被遗忘的战争,一个被遗忘的人,一件被遗忘的牺牲品。基思记得,噩耗传来时父亲大哭了一场,但奇怪的是,打那以后内德的名字再也没人提起了。 
  基思寻思,也许二次大战中阵亡的最后一个人所做的牺牲是最后一次有意义的牺牲;从那以后,一切都是政治,都是权力狂们在玩弄人们的生命和家庭。他想,或许我们现在才开始明白这一点。他望着内德叔叔那个空了四十多年的座位,说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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