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拨开了于世杰的手。我说:“我今天真的必须去北京,否则我就要急死了!”
于世杰说:“嘿!你到底是怎么啦?我道歉,好不好?我为你今天对我的一切不满意道歉,我承认错误,保证今后改正。好不好?可是你今天还是先去上班吧。去了单位再商量休假的事情。和大家把你休假期间的工作协商好,安排好。然后,我再事先给你安排好北京的各项事宜,让我的朋友们照顾你,让你在北京居住,吃饭,用车都方便,那时候,再去北京也不迟吧。而且,容容这孩子,十三岁就去了北京,早就在北京如鱼得水了,只是心太高,人又太野,忙起来,一两个月忘记给我们打电话,这也是有过的事情,上次去南非拍片子,不就是一去两个多月,回来以后才告诉我们的吗?现在的世道是这样的,闯天下挣大钱的年轻人没有时间家长里短,你就不要太挂心了。好不好?我们现在先上班去,时间有一点来不及了。好吗?”
于世杰多么会说话啊!于世杰的道理是多么充分啊!而且于世杰是多么关心妻子啊!在于世杰的面前,我的理由全都变成了在黑夜的树林里飘游的游丝,看不见,抓不住,毫无分量。然而,就是这游丝,它明晰地网住了我的脸。基于我从昨天夜晚到今天早上,感觉到的一切,我绝对不会改变主意了,正因为我已经四十岁,而不再是年轻姑娘。我是年轻姑娘的那一阵子,是多么信服于世杰,是多么盲从公共原则和大众情理啊。现在不了。
我说:“对不起,我已经决定了今天去北京。过去,容容是有两个多月不与我们联系的事情,但是从来没有三个月的。”
于世杰急了,赶着我的话说:“昨天还是两个多月呢。几个小时的时间差距,能够说明什么问题?”
我说:“怎么不能说明问题,任何事情,总有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和临界点。整三个月就是整三个月,不是两个多月。况且,你应该有感觉,这一次与以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我在关闭的电视机里清楚地看见了可怕的浓烟。”
“好吧,我的姑奶奶,就算整三个月,就算有浓烟,我不和你纠缠这些虚无的感觉。”于世杰用力地拉过我,让我坐在他的腿上,终于严肃地亮出了他的谜底:“我不和你开玩笑的,你今天真的必须上班。你知道,今天你们所有一个开幕式的活动。西安送来了十个培训的学生,他们是专门来学习动物血清的提炼以及抗体测定技术的,而你是这方面顶尖的专家,在行业内知名度最高。说白了吧,人家就是冲着你来的。否则,人家愿意付这么高的培训费?再说白一点,这十个学生是我介绍给蔡唐伯的,蔡唐伯给我百分之十的劳务费。蔡唐伯与西安方面是有合同的,他承诺这十个学生保证由国家一级药剂师易明莉亲自教授。今天的开幕式,实际上就是对方要求亲眼见到易明莉药剂师收徒。好了。我的姑奶奶,现在明白了?”
其实我早就明白了。
我早就觉察到于世杰和蔡唐伯之间有一种默契。我明白现在这个社会有一种大家都这么做的公共默契。我不吃惊。对于数字,我总是不假思索就可以计算出来,蔡唐伯付给了于世杰一万五千块钱的回扣,而于世杰必须把我送到单位去上班。于世杰的老婆易明莉是一个出了名的憨女人,于世杰没有料到会出什么意外。以前他一定也在老婆不知不觉的情况之下,做成了许多大家都在做的事情,这一次呢,一定也不例外。
于世杰咳地叹了一口气,眉头皱了起来,“川”字形的竖纹里,暗藏着屈辱和悲愤,因为他被迫招供了不该招供的秘密。
于世杰说:“我拿的钱也不是什么回扣,别说得那么难听。这是正常的人才资源中介,也是为你们所发掘潜力,增加效益。我付出了劳动,蔡唐伯是应该付我劳务费的。不付就不规范了,就违反经济规律了,就不是有特色的社会主义了。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是非分明的人,该我拿的钱,我一分也不少拿;不该我拿的钱,我一分也不多要!比起那些动辄成百万上千万贪污和挪用公款的干部来,我敢说我是非常正直和廉洁的,绝对是现在这个社会的精英和良知。正因为我廉洁,正因为我有良知,我就要坚持原则,即:劳动获得报酬。蔡唐伯这一万五千块钱并不是多么大的款子,作为朋友帮忙,我也完全可以不要。但是,我觉得改革开放的精髓和真正规范的社会经济秩序,就是需要我们这样的一些人坚持下去,形成风尚!你说呢?”
我能够说什么?于世杰的话说得多好,多有水平,多有力量,完全就像一篇《人民日报》社论。看来真理往往掌握在强词夺理的人手中。然而,不管于世杰掌握了多么强大的真理,我还是要去北京寻找我的女儿容容。
于世杰接下来解释说:蔡唐伯的钱,现在并没有拿到手,一旦拿到手了,他会马上告诉妻子的。他只是想到时候给妻子一个惊喜。像妻子这种知书达理,善良宽厚的女人,想必可以理解吧?
我理解。我真的理解。于世杰到时候不给我惊喜,我也完全理解。男人可以拥有自己的私房钱。否则,于世杰在麻将桌上,没有钱输掉,岂不很尴尬?在这方面,我太了解于世杰了。于世杰是一个玩物不丧志的男人,他不会玩疯,他在输掉自己的裤子之前,绝对能够收手。他疯不起来,他更爱惜自己,更爱惜老婆孩子和家庭——这是他终身的成就和价值所在。他的钱,二八开,八分用在家里,二分用在外面。前几年,曾经有一个女作者爱上了于世杰,苦苦地恋着他。两人也都火热了一阵子,频繁地在一起吃饭和泡酒吧。女作者还背着于世杰找我谈了话,倾诉她失去理智的爱情,向我展示她手腕上被丘比特爱神击中心脏的文身,请求我的原谅和理解并希望我能够让贤。我被女作者感动了,流着伤心的泪水答应了她。我答应她只要于世杰提出离婚,我马上就签字。然而,于世杰不仅没有提出离婚,反而很快就厌倦了这段感情,他觉得太累。人家女孩子提出想要一只翡翠镯子,作为爱情永远的纪念,于世杰舍不得花这个钱,他在信纸上画了一只翡翠玉镯,寄给了人家,并且让人家看完之后就烧掉,他宣称只有熔化在烈火中的感情才能够永葆其清纯。
翡翠手镯也有便宜的,一般三五千元,也能够买到。三五千元,让一个女人终身有个念想,有个寄托,不算昂贵。某一次,在商场的珠宝柜台前,于世杰却是这么评论翡翠手镯的,他对我说:“这种东西太昂贵了,我看还是精神的东西比较纯粹。我这个人一贯崇尚精神,鄙视物质,拒绝平庸。”
我差点为那个失去爱情的女孩子流泪,当然同时也不免暗自高兴;暗自高兴的同时却又不免深深失望。于世杰能疯到哪儿去呢?在现在这种穷人乍富的经济时代,于世杰凡事都会计算投入产出比。他偷偷挣的钱,多半还是会回到家里来。我太了解于世杰了。这就是典型的夫妻之间的了解。
然而,我今天还是必须开始休假,还是必须去北京。6月21号这一天,我无法等闲而过。最关键的是,我的心安定不下来,我要做我想做的事情,让我的心安定下来。相比之下,带学生的事情很简单。我们所还有好几个国家一级药剂师,他们人人都认为自己的名气最大,也都比我能说会道,带学生他们更合适。把学生们带到羊圈,教他们如何抽羊血,然后回到血清室,穿戴好无菌服,把试管放进离心机,旋转,然后用吸管,把离心好的血清抽出来,对学生们说:“小心,不要吸进红血球!”这些程序,都不是很难的事情。
于世杰翻脸了。
于世杰勃然大怒。
于世杰对我大吼大叫道:“你他妈有毛病啊?傻子啊?一根筋啊?不开窍啊?你知道不知道,摊上你这种老婆,我是多么倒霉!现在谁个夫妻不齐心合力挣钱啊!你去吧去吧,别指望我在北京找朋友帮你!易明莉,我把话先放在这里,这一次,你要是真的有能力把这件事情办妥当,回头我把自己的于字倒挂!妈的个老屄!”
于世杰怎么开口骂人呢?
于世杰打深色领带,着白色西裤,米色皮鞋和白袜子,腋下夹一真皮公文包,皮带上拴着手机,身上有淡淡的法国圣罗兰牌木香型男士香水,手腕上是劳力士。劳力士金表当然是悄悄在北京秀水街买的,不过使用两年了,走时还很准,镀金也不怎么掉。于世杰的穿着打扮是一副争当绅士的派头,其派头里流露出孩童般幼稚的虚荣和可爱。可惜一旦穷途末路,他的时尚外表就被他自己撕毁了。
我也真的是有一点生气了。因为于世杰与我彻底的南辕北辙而生气。什么叫做把事情办妥当?我也没有说我一定可以找到容容。我们一生该做了多少事情?可是多少事情会顺藤结果呢?难道事先无法预知结果的事情就不能做吗?于世杰却坚持摆出一副众怒不可犯的姿态,他显然觉得他代表着公众规则,我是应该听从他们的,而我坚持了自己的愚蠢。
那么,我索性就愚蠢一次吧!
对不起,我去北京了。
正文 三
第五次去见乔万红的时候,乔万红露面了。
原来她就是我第一次在电梯口碰到的女人,也是第二次在她公司大门口碰到的女人。两次我都彬彬有礼地询问过她:“请问万隆公司的乔万红经理在吗?”
见面的最初一刻,我为乔万红的谎言深感难为情,不敢正视她。乔万红自己反倒没有难为情,一点都没有,好像以前撒谎的是我而不是她自己,弄得我又为自己的难为情感到难为情了。
乔万红说:“请坐。”
乔万红说:“对不起,我只有一刻钟。”
乔万红说:“你找我干什么?”
乔万红说:“你找我没有用!”
乔万红说:“我早就不做模特儿生意了。”
乔万红说:“我最后一次见到郑容容也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乔万红说:“我坦率告诉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分钱!”
还是乔万红说:“我没有克扣那些女孩子的钱,她们任何人也没有私房钱在我这里,更不像传说的我这里有她们的什么股份!你不是第一个来要钱的人,我告诉你,从来没有一个人得逞!”
这个叫乔万红的女人说话节奏并不是很快。她一句话形成一个独立的单元,旨在表达自己的意思,并不给别人留下一点余地,也没有兴趣交流,更不愿意等待别人的回答。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用在别处。她表达一个意思,做一个醒目的动作: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文件看看;在文件上签一个字;端起茶杯喝口水;快步走到文件柜前;用手把额前的头发抹到耳朵后面去。等等。最后,她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两手撑在办公桌的桌沿上,双肩神气地微耸起来,目光落到台历上面,台历旁边有一只金色相框,相框的背后对着我,我猜不出里面嵌着谁的照片,但我感觉应该还是人而不是动物吧。
于世杰威胁我威胁得对,没有朋友帮忙,在北京这种复杂的大城市找人,那就是大海里捞针。大海里捞针也只是辛苦,找人呢,除了辛苦还得受气。乔万红的脸色比鬼脸都难看。不过最终,乔万红还让我进了她的办公室。在乔万红之前,好几个人连办公室都没有让我进,有的站在走廊说了几句话,有的话还没有讲完,就把我的电话挂断了。好在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也不是一个从来不出门的家庭妇女。一个女孩子失踪了,这无疑是一件极为敏感的事情,出了问题是要坐牢的,谁都怕沾上嫌疑,我事先就估计到了寻找容容的难度。这难度早在还没有出门之前就开始了,于世杰他们就是这难度当中的一分子。
乔万红的话说到这种程度,我还有什么话说呢?我只有离开,再去找下一个与容容有关系的人。我站起身来,准备告辞。我拿出一张名片,在上面留下了我在北京医药公司招待所的房间电话,这个招待所现在叫健康宾馆。乔万红的脸色再难看,我也必须留下一个电话。我每到一处,都要留下我的电话,电话就是一线希望,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情,如果出现了万一呢?就在我写电话号码的时候,乔万红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乔万红迫不及待地扑过去抓起了话筒。
乔万红对着话筒说:“嗯,嗯,嗯,嗯。”
乔万红说:“嗯——”这是二声,是不相信的质疑语气。随着这种语气,乔万红背过了身体,面对落地三分之二的玻璃窗。办公室的窗外,是亮马河高架桥,往来的各种小车穿梭而过,使这个城市显得格外仓促匆忙。我举着自己的名片,回到了沙发上,等候乔万红放下电话。面对我的是乔万红的背部。她的衣服非常贴身,加上双臂一抱,背影上就现出了两道乳罩的勒沟,勒沟下来大约十公分的地方是腰身,又是一道被紧身裤勒出的勒沟。这两道勒沟暴露了乔万红的年龄,这个女人不年轻了。尽管从正面看,她的年龄跨度可能在二十八到三十八之间,但是她的后背告诉我,她的年龄可能在三十八到四十八之间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对这个女人有一点把握了。
乔万红继续说:“嗯,嗯——嗯?嗯?”
乔万红说:“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乔万红最后对着话筒的一句话是:“嗯——放屁!”
乔万红配合语言的动作是冲动地按倒了那只相框。乔万红用力扣上话筒。之后,好久好久地盯着电话机。再之后,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再之后,摸过茶杯喝茶,喝了两口,呸呸地吐了几下茶叶渣,缓过神来了。
“你说你是郑容容的什么人?”乔万红问我。
我递上了名片。我说:“我是郑容容的妈妈。”
乔万红说:“你不是郑容容的妈妈!郑容容的妈妈姓上官。在我带领十大名模在全国巡回表演的时候,郑容容的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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