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池莉
正文 一
今天是6月21号。昨天入夜,我就开始辗转反侧。凌晨四点,我口渴难耐,起床喝水,借着晨曦的光亮,在挂历上的今天,用红笔做了一个记号。三个月了,我女儿容容失踪整整三个月了。明暗交织的黎明之色,比白天暗许多,又比夜晚亮许多,人的意识,比白天朦胧许多,又比夜晚清醒许多。我清楚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容容的失踪,到昨天,还只是说是两个多月,而今天,就是整三个月了!
6月21号,每年都有这一天,不是吗?五年前有这一天,十年前有这一天,二十年前有这一天,百年前也有这一天。我不知道别的人是否记忆特殊的日期?是否会在某些特殊的日子里心神不宁?是否会坐立不安,非得要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总之我是。
今天是6月21号。昨天入夜,我就开始辗转反侧。凌晨四点,我口渴难耐,起床喝水,借着晨曦的光亮,在挂历上的今天,用红笔做了一个记号。三个月了,我女儿容容失踪整整三个月了。明暗交织的黎明之色,比白天暗许多,又比夜晚亮许多;人的意识,比白天朦胧许多,又比夜晚清醒许多。我清楚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容容的失踪,到昨天,还只是说是两个多月,而今天,就是整三个月了!挂历下面是一个酒柜,酒柜的台面上,全部是照片。容容在照片里欢笑,她是现在流行的那种最上镜的姑娘,排骨胸,鹭鸶腿,巴掌脸,大嘴巴,一笑就露出百分之八十的牙齿,颗颗都光彩夺目,真是朝霞满天啊。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二十岁,在北京工作,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音讯了,想想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客厅的一切,在单纯又深远的黎明之色里活动起来:电视机自动打开,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正是容容。她在狂奔和呼救,从老远的地方往我的所在之处奔跑,紧紧追捕着弃容的是浓烟,是那种铺天盖地的浓烟,铅灰色,翻滚着,一朵里面又膨胀出无数朵,简直就像一只旺盛裂变的多头动物。我知道,我必须去救我的容容。否则,这些年轻的照片就有可能变成她的遗像,满天朝霞将会永远凝固在我的天空;柜子里保存的小小的奶杯,铅笔盒,墙上挂的布娃娃和枕头旁边的绒毛玩具,将都会变成遗物,从此令人不忍目睹。生活就是这样,欢乐变成痛苦,经常就发生在转瞬之间。在我这个年纪,对于生活的不可知性,已经有所领教了。我实在是不敢大意了。
我下意识地伸手关掉电视,结果却是打开了电视。电视机突然发出嘈杂的声音,于世杰被吵醒了。他被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伸长脖子搜寻我,说:“你在干什么?”
我翻腾如大海般的心绪,怎么面对一个从熟睡中惊醒的人?我从哪儿说起,于世杰才不至于觉得突兀?结果我说:“今天是6月21号,你知道,这个日子对于我,很不吉利的……”
于世杰说:“拜托了!请你睡觉,好不好?”
我说:“容容失踪整三个月了。”
“容容没有失踪!容容是没有与我们联系!”于世杰强调说,他闭上眼睛,极其受不了地倒在枕头上,说:“拜托了!拜托了!现在睡觉,一切都天亮了再说!好不好?”
天还没有亮,就一定得睡觉。于世杰理直气壮。我只好上床,可是我再也无法入睡。于世杰一直断然否定“失踪”的说法,他认为我夸张。他认为现在的女孩子,在北京闯天下,一段时间不与家里联络,并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何况,”于世杰专门捅我的心窝子,说,“容容名叫郑容容,不叫于容容,上官瑞芳不急,郑建勋也不急,你急什么?”
我说:“于世杰,你能够说容容不是我的女儿?”
于世杰说:“是养女!”
我说:“养女不是女儿?”
于世杰说:“养女不是亲生女儿。”
我说:“不是亲生女儿就不是女儿?”
于世杰说:“是养女!”
我说不过于世杰。无论什么事情,由他一说,都理直气壮。多年前,在我们确定了婚姻关系之后,于世杰就开始打断我的话题。当我试图表达自己某些感觉的时候,于世杰就扭转话题方向,讲出许多道理来。比如像这种“一切都天亮了再说”,“养女不是亲生女儿”之类的,你无法反驳他,因为晚上就是应该睡觉的,因为养女当然就不是亲生女儿。我的感觉他不听,他不给我表达自己感觉的机会,因为感觉的表达听起来总是有一点云里雾里,需要缓缓展开,听者需要非常的敏感和一定的耐心。于世杰不听。于世杰经常谆谆教导我,要我做一个大大方方的女人。于世杰的话没错。可我觉得自己不正是一个大大方方的女人吗?我们的关系就这样慢慢定型了。在后来漫长的日常生活里,只要我听凭感觉说一些观点和做一些事情,于世杰准定要把问题接过去,然后立刻一二三四五地分析,某个问题就会像屠户手下的猪,被吊在梁上,肉是肉,脊骨是脊骨,下水是下水,一切都条分缕析,清清楚楚。而我的感觉和动机早被瓦解了。我结结巴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除了专属于我自己的药品制剂专业,其他方面的问题,我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开会的时候,我听大家发言,我觉得谁都比我说得好。当然我会有话要说,我会被触动,会忽然地眼前一亮,我很想用语言把它们表达出来,可是,往往就在我寻找恰当的语言,组织语言顺序的时候,说话的环境已经消失。话题转移了。散会了。争论起来了。领导讲话了。于世杰打电话去了或者看足球去了。我顿时陷入茫然。我要说的话有如受惊的鸟群,一哄而散。我只有木然地顺从环境的支配,没有个人意志地做一些看起来正常的,实际上是违心的举动。正如现在,我是想说什么来着?
其实我不是想说家庭婚姻什么的。我是想说明我内心的一种焦渴,一种孤独,这种话听起来似乎有一点酸不溜叽,平日里很是难以对人启齿,因此我也从来不对任何人倾诉。然而,事实上,我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焦渴和孤独之中。我的感觉经常被粗暴地忽略,好像我应该生活在别人的土壤里,而不应该生活在自己的家园。今天是6月21号,我的容容失踪整三个月了,我的恐慌在今天凌晨四点达到高峰。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像平时一样受人摆布!
我的意思不是说要和于世杰闹矛盾,也不是在抱怨我的婚姻。实际上我巳经早就习惯了和我丈夫于世杰的关系。我甚至认为我们的婚姻不错。于世杰是一个非常顾家的男人,与我一起带大了我们的儿子,还抚养了容容。容容是我在婚前收养的,于世杰进门就当爸爸,引起世人广泛的议论和好奇的目光,他的母亲一直反感我的做法,认为我做事情太离谱。然而,于世杰却一直善待容容,视同己出,还全力支持她跳水的爱好,坚持带她去少年宫游泳和跳水,最后容容成功地被国家跳水队选中。这说明于世杰人不错,是吗?他是国家级刊物《中华医药风》杂志的主编,自己也写了许多散文,出版了三本散文集子,关注环保和时事政治,痛恨贪污腐败,爱好集邮,交游广泛,愿意在任何时候修理家里坏掉的马桶,包揽了家庭水电煤气电话通讯等等所有的交费事宜。于世杰人真的不错,是吗?关键的还有,我们的性生活一直都挺好。年轻的时候,我们曾经不是太懂,后来共同进步,慢慢认识到,好滋味在后头。现在我们逐渐达到了真正的放开,投入和默契。夫妻之间的性,是需要时间和信赖慢慢开掘的,需要一个又一个平静如水的月夜,一次又一次的春雨、冬雪还有秋天那沙沙的落叶。就是从这样一些时间的缝隙之中,两人的共同生活便生出了一枝又一枝白嫩鲜活的根须,这些根须会在你们日复一日同样的生活中,悄悄散发腥甜的湿润的气息,滋润和维持枯燥的日子,造就一种类似血缘的亲情。基于这种亲情,生活就再也由不得你了。所以说,我真的不是在抱怨婚姻。我只是不愿意自己的感觉被永远地践踏和漠视。婚姻是我人生的船,可我是一条鱼。船有它的航道、码头和目的地,鱼没有。鱼的全部意义就是从这片水域游到那片水域。鱼可以尾随着船,也可以游离开去。我就是这么感觉的,在必要的时候,我必须游离开去。容容先于于世杰进入我的生活,她的母亲上官瑞芳更先于所有人进入我的生活,她们是我的鱼伙伴,是我生命的历史和我存在的证明,是我人生楼梯的扶手,没有这种扶手,我就会失去自己的疆界。这种感觉,于世杰不懂。我也不会说,否则就要被他叱责为“精神病”了。可能有一些男人就是这样的,他觉得他是船长,叼着烟斗掌握方向就很伟大,他认为他的责任就是把你带到目的地,同时让你吃穿不愁,按时开饭和按时关灯,还能提供热水淋浴和背景音乐,这无疑就是一趟很不错的航行了。是的,不错!在无数急流暗礁的旅途里,健康平安就是最大的福气。船长有资格自豪和刚愎自用。于是,于世杰也就永远也不可能完全理解他的妻子,这女人有时候怎么会那么倔强,那么不可理喻。
6月21号,你想干什么?
一夜没有睡好,眼睛生涩得很。我拉开客厅的门,到阳台上去呼吸新鲜空气,热浪却扑面而来。也就才是6月21号吧,怎么就已经热得这么的不可思议呢?天空一块板地枯蓝枯蓝,枯蓝中透着冷灰,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纹丝不动,冷酷地盯着大地,盯着城市,盯着我。太阳在哪儿呢?太阳没有了,只有白亮刺眼的强光。树冠在微妙地晃动;行人在微妙地晃动;公共汽车也在微妙地晃动,司机恼火地卸掉了身边的车门,光着大腿开车,头上搭一块湿毛巾;热浪让这个世界完全变形了。这的确不是平常的一天!
我站在阳台上,两只手在耳边使劲在扇动。我呼吸困难了,鼻子抽得呼呼作响,肺里面有一点牵扯痛。看来不是我昨夜过于敏感,这绝对不是平常的一天!绝对不是!这一天才是夏至,夏至就是初夏,初夏就是夏天的开始,应该还有半个月才入伏呢,最炎热的中伏应该还有一个多月呢,现在应该是梅雨季节,应该到处湿漉漉的绿油油的,空气里应该流动着梅子熟了的果香气味。怎么可以一下子就是摄氏四十多度了?怎么可以是一个空梅呢?与多年来的这一天太不一样,这就是不正常了。黎明时刻,在电视机里看见的浓烟,一定是一种预兆。我不能够放过这种预兆。为什么人类总是容易被表面的现象牵着鼻子走,急急忙忙地赶热闹,而完全忽略对于生活日常状态中细微征兆的感觉呢?为什么连老鼠都能够预感地震,而人反倒不能呢?现在天亮了,我是得要好好想想我要做什么。
今天是6月21号,立夏,是全年之中最长的一个白昼。大清早,天气就奇热无比。到今天为止,容容失踪整三个月了。哪里有孩子整整三个月不与家里通消息的呢?容容野心大,贪玩,做事着迷,一门心思地要成大名获大利,跟一个电视剧剧组,或者跟一个服装表演队,或者跟着中央电视台心连心艺术团跑到边疆去演出,一个月两个月忘记给我们电话,这也是有过的事情,可是三个月就没有过了。今天还是我父亲的忌日。十年前的6月21号,我父亲在晚饭之后外出散步,去了我们农学院附近的夜市,在那里的地摊上买了几本便宜的盗版书。结果,在回家的大马路上,失足跌进了下水道,被淹死在肮脏的臭水里。那条大马路下水道上的窨井盖,在我父亲去的时候,还好好地盖着下水道;在我父亲回来的时候,窨井盖恰好被小偷偷走了。还有上官瑞芳,就是在二十年前的6月21号出事的。用通俗的话说:她疯了。这一天,上官瑞芳敞开了她宿舍的大门。她们母女俩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上官瑞芳安安静静地,大方自然地,用一只不锈钢勺子,从身边的白色痰盂里,一勺一勺挖出大便,喂她怀里半岁的婴儿。人们到现在都还记得,上官瑞芳的手指,还精致地翘成兰花状。五年前的6月21号,我母亲也是外出散步,在绕过那只陷害了我父亲的窨井盖的时候,突然歪倒,她患了脑中风,偏瘫了。前年的6月21号,于世杰首次胃部大出血,晕倒在抗洪抢险的长江江堤上。去年的6月21号,我们儿子初中毕业考重点高中。我们成绩一贯不错的儿子却没有按时做完试卷,因为他的手表突然停了,他以为时间还充裕得很呢。结果,破费了我们六万多块钱,还求爷爷告奶奶地央求了不少人,才得以进入一所重点中学。奇怪的是,我们家所有的石英手表,包括最便宜的会议赠表,无论扔在哪个犄角旮旯,全部都走得非常准时。儿子赴考这一天,我还特意挑选了一块崭新的最好的意大利添时富进口石英表,可是它悄然地停摆了。交卷的铃声一响,可怜我儿子嚎啕大哭,本来他是可以轻而易举考上重点高中的。于世杰就在学校的大门口,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无地自容。除了任打任骂,我还能够有什么话说?6月21号,对于我,真的是一个必须加倍当心的日子。
数字是一个魔幻奇妙的东西。要不然,由数字组成的扑克怎么能够变化出那么多的魔术?而扑克即便不变魔术,本身也具有永恒的魅力,是时间淘汰不了的玩具。
我一向敬畏数字。在我生活中发生的所有的特别事情,无不被有序地排列在数字的网络之中。
正文 二
1981年6月21号,上官瑞芳疯了。十年之后的1991年6月21号,我父亲死了。而且事情发生得都是那么意外,让人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宁愿把一切看成时间上的巧合,而正是这种我们无法勘破的巧合,永远使我心生惶恐。当2001年的新年钟声被敲响的时候,我的心就无端地被提了起来。今年,我对与之相关的年份都有高度的敏感和超凡的记忆。比如:一百年前,也就是1901年,也是一个极其动乱的年份。义和团闹得很凶也很复杂;签订辛丑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