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与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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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与迷醉-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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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三定家这边,也一直低了头,看都不敢看台上一眼。开始他们还有些侥幸,后来连侥幸也没了,就想着,倒不如自个儿去挨斗算了。他们便知道,像傻祥娘那样把白的说成黑的,且可以脸不变色心不跳,他们是死也学不来的了。他们中反应最强烈的一个,要属老大秋菊了,她一向是跟在秋月后面的,这一回却独立、果决得很,她说,谁愿批斗人家谁批斗,反正我是不去的。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身体倚在门上,手抓了门框,一家人拉呀拽呀,最终也没让她离开一步。还是与她朝夕相处的秋月,忽然指点了她问道,你,是不是看上他们家老大了?秋菊先是不吱声,再问,就哇地一声哭起来了。秋月说,做梦吧你,他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要你的!母亲立刻说,狗屁话,咱一辈子不嫁还不会要他呢!秋菊被她们说得哭得更凶了,声音大的,简直赶上大队的广播喇叭了。大家拿她没办法,只好丢下她开会去了。可大家哪一个又是愿意去的,离开家门,竟都有些羡慕秋菊了,若也有一个理由横下心不去,该是多好的事啊。 

  回到家里,见秋菊竟是依然倚在门上,大家走的时候什么样,眼下还什么样,只是哇哇大哭变成了小声的抽泣。这个随和的秋菊啊,真是遇见鬼了呢。 

  秋菊这边还没消停,李三定那边又忽然哇哇地呕吐起来,大家一问再问的,李三定才说是想到了小路吃的那碗蒸肉了。大家好气又好笑,说肉是人家吃的,人家还没吐,你吐个什么劲啊?再说肉是你蒸的,你吐是什么意思?莫非往肉里掺了屎了?李三定不说话,秋月便愈发地抢白他说,吐吧吐吧,吐死了才好呢,吐死了家里也就安生了! 

  

   干扰

  年愈来愈近了,杀猪场上的猪叫声已经停止了,村里所有的猪都被装进了气死猫里。磨豆腐的水磨已经支上了,碾黄米的碾子也转起来了,天还黑洞洞的,小磨和碾子轰隆轰隆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做豆腐的包单,摊煎饼的鏊子,搓年糕面的笸箩,是东家借了西家借,多少天也回不到主人家来。细致的人家,还背上麦子,到落寞的磨房推起石磨来了。一家人围了石磨推啊推,电磨十分钟做的事,石磨就得大半天,但一想到馒头的味道、颜色,推磨的耐心就来了。过年嘛,肉要最好的,面要最好的,衣服要最好的,什么什么都要最好的,一切都不能凑合。平时是太凑合了,擦脸的毛巾变成了一条条的,脚上的袜子前后都有了窟窿,衣服的胳膊肘、膝盖处磨得麻花了,香皂盒里早变成了肥皂或是猪胰子,菜上是见不到一点肉腥儿,干粮也多是玉米面、高梁面,偶而一顿白面,也是掺了麸子面,黑漆漆的,还不如玉米面吃得香了。但总是说,等过年吧,过年就好了。人们费了一年的力气,凑合了一年,仿佛就为的过年这几天。人们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天天过好日子哪过得起,只好把好日子浓缩了。因此,人们准备过年的积极性是无法阻挡的,就像对一场好戏的等待,谁都不想听到一个声音说,戏没有了,不要等了。人们是死也不相信这种话的,就连那些心灰意冷的被管制的阶级敌人,也会和村人们一起忙碌起来,有力气的出力气,有技能的出技能,一时间忘了阶级不阶级的事了。比方会裁做衣服的老闷,平时没人敢去找他,到这时也就顾不得了,他脑子再反动,剪子不反动就行了,况且他还不收钱。还有会剃头的四圈,这时候家里也出出进进的不断人,一点不怕四圈乘机割下一只耳朵或是割断贫下中农的喉咙。大队组织的缝纫组和理发铺是有的,但年下人太多了,做不过来是一样,这铺子还要收工分,一个头半个工,一件衣服一个工,不然人家凭什么做?到这时候,也就看出阶级敌人的好处了,他就是想要工分,也没那胆量啊。 

  让人们无奈的,是生活不止是日子这一层,日子上边还有一层,那就是政府和政策,上边那层有时候和下边相安无事,有时候,却是能把下边这层翻个个儿的。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年下挪,挪到腊月十六的时候,大队喇叭里忽然公布了一个通知:为了响应党中央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全村所有的劳力,包括缝纫组、理发铺、小卖铺、磨面房、粉房、砖窑以及木工、瓦工等等,全部投入到挖土垫沙运动中去,一个不能少,一天不能缺,大干一个月,把沙土变良田! 

  通知是生产大队长金七友广播的,接着村支部书记米囤固又作了补充,说要革命、生产两不误,一手抓清理阶级队伍,一手抓挖土垫沙,白天挖土不准请假,夜里开会更不准请假,过一个彻底的革命化的春节。至于那些旧风陋习,该简的就简该破的就破,豆腐什么时候不能做?年糕什么时候不能蒸?大年初一不拜年它还是初一,咋说它也变不成十五吧? 


二十八  通知的当天,生产队长会议也召开了,会开完队长就回去开社员会,先做动员,再一家一户地分土方、地块。土方、地块是人均一份,老的、少的、病的、残的,甚至连李家兄弟的疯娘都没逃过。开粉房的生产队也都停了粉房,成堆的粉芡白花花地堆在房顶上也顾不得管它了,任务是这样地艰巨,气氛是这样地紧张,党支部书记米囤固都出来说话了,他一说话,大年初一就是光屁股过大家也得认了。 

  这一来,李三定这个队的生产队长倒松了口气,他正为粉房发愁呢,有粉房没粉房的生产队都在看他的笑话呢,这下好了,粉房都停了,大家都一样了,没钱花全都没钱花,谁也不比谁好上一点,就算光屁股过年又有什么关系! 

  李秋菊和李秋月也稍松了口气,丢了粉房的活儿,又有新活儿干了,只要有活儿干,她们就可能是最好的,只要是最好的,她们就可能受到称赞。特别开完批斗会以后,她们是太需要称赞了,那种灰溜溜的感觉,把她们折磨得几乎都要发疯了。秋菊比秋月要更甚些,她一直为李文广痛苦着,在胡同碰上李文广,连搭话的勇气都没有;李文广也搭拉了眼皮,与她跟陌生人一样。回到家里针线活儿干不下,她就拉起小车一车一车地往家拉土,土堆都赶上猪棚高了,气得母亲和秋月整天跟她嚷,哪哪都是土了,还过不过年了?这一下,生产队分了任务,土总算有地儿卸了,劲儿总算有处使了,不然她可怎么办呢? 

  喇叭里虽没广播小学停课,但挣工分的民办老师也都分了任务,因此李三定的父亲,加上病在床上的母亲,再加上刚回来的李三定,一家五口就是五份任务了。一份任务50方土,五份任务就是250方土了。若是一个月完成的话,每天至少要拉8方土。而一辆小车一趟至多能装下半方土,就是说,一天至少要拉上16车,跑上16趟!要是像秋菊那样从村西拉回家里,16趟也不算什么,可土地在村西,沙地在村东,之间的距离长的,赶得上从村西到家里的10倍了,别说16趟,拉上6趟怕是也要起早摸黑呢。好在每人都有一份,别人能受,自个儿也能受,别人完不成,自个儿也不必非完成不可。集体生产就有这样好处,好坏都由集体担着,自个儿不必负什么责任,负责任的,顶多不过是一点争强好胜心罢了。若是没有争强好胜心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集体就像个大口袋,每个人都要装进去,不会落掉一个人的。 

  父亲是做不来这种体力活儿的,躺在床上的母亲更是指望不上,任务就只有靠姐弟三个来完成了。但一辆小车通常是两个人来拉的,两个姐姐去拉了,李三定怎么办?母亲提出三个人拉一辆车,三个人总比两个人要轻松些。姐姐们立刻反对说,不要不要,宁愿两个人费点劲,也不要遭人耻笑。父亲说,那三定总不能闲在家里吧?她们说,干嘛要闲在家里,他可以跟别人家结伴,一递一车地拉呗。大家便一户一户地数,看有没有车多人少的,数了半天,也就是一个胡同住着的蒋寡妇是个人选,但她那样的脾气,李三定可是能侍候得了的?就算侍候得了,人家愿意不愿意呢?姐姐们却决绝地说,那他就干别的去,反正我们车上是不要他的。 

  李三定在一旁听他们安排着自个儿。活儿是生疏的,到底该怎么办他一点不知道,不过姐姐们决绝的说法倒更合他的心思,她们不要他,他也不想跟她们,一天到晚地拴在一辆车上的情景,想想都怕得慌。若是真让他干别的,他就继续在家做他的猪肉,肉馅儿还没剁呢,丸子还没炸呢,猪头还没压出来呢……一件一件的,他还远远没干完呢。在大家安静下来,一齐将目光转向他的时候,他便说道,那我就在家吧。 

  秋月奇怪地问,你在家做什么呢? 

  李三定说,做猪肉啊。 

  大家看着他,不由地都笑起来了,做猪肉,这种时候做猪肉还能叫活儿吗?还能让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专来侍候它吗?生产队的活计永远是压倒一切的,只要有,它就是麦收、秋收,只要有,家里再大的活儿也不是活儿了。喇叭里一广播拉土垫沙,母亲就知道年下的活儿自个儿要担起来了,实在担不起来,只好就一件一件地减,大不了把肉统统淹在罐子里当咸菜啃,大不了把年糕蒸成粘饼子,大不了把豆子磨成豆面,大不了大年初一饺子也不吃了,煮一锅白菜、粉条吃!多年的集体劳动,母亲已经习惯了这种牺牲了,当年大炼钢铁的时候,门上的锁头都交出去了;吃食堂的时候,给父亲留的一点藕粉都被搜去了,现在把吃的做粗一些,把年过得简单一些算得了什么呢。 

  李三定看着家人们,知道他是不能留在家里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地有些恼怒,从学校回来的这些天里,他几乎没有过一天的安静,事情太多了,给他造成干扰的事情太多了!想想吧,无论喜欢不喜欢,没有一件事可以让他做得彻底,他觉得自个儿简直仿佛一只被人抽打的陀螺了,一切由那条鞭子安排,连片刻的旋转、陶醉都来自鞭子,它不肯抽打了,你再陶醉也不得不停止了。鞭子是谁他也搞不明白,这便使他更加地烦躁,他不由地冲口嚷道,我就是要在家里,我哪儿也不去,不去不去不去! 

  大家惊讶地看着他,看着看着不由地又笑起来了,18岁怎么说也是个大人了,不去,谁敢不去?你就一家一户地问问,哪一个敢说不去?这个李三定,真是太不知事了,说出话来连个小孩子都不如呢。 

  他这个样子,倒使大家很快达成了共识,即立刻去找蒋寡妇商量,省得让别人占了先。也不要管什么脾气不脾气了,只要她愿意,一切都好商量,咱不就是为了完成任务吗。 

  秋月自告奋勇,立马出去了。没一会儿便满脸喜色地回来了,说,成了,她同意了。母亲问,可是一递一车?父亲说,车是人家的,一递一车人家不亏了?秋月说,她没提这事,就是她两车咱一车咱也不吃亏,三定那样的,要力气没力气,要眼力没眼力,人家肯答应就算不错了。 

  大家兴致勃勃地说着,却没注意,李三定已经不在场了,待大家发现时,李三定早已在了金大良的家里了。 

  李三定真是万般无奈了,就像一只躲在硬壳里的蜗牛,外面的动静太大了,不得不伸出脑袋,来想一想办法了。 


二十九  金大良的父亲没在家,只金大良和他的母亲在,金大良学着父亲的样子将母亲推进里屋,自个儿在堂屋里坐下来,开始和李三定谈事情。 

  堂屋里放了张方桌,方桌左右是两把圈椅,上面的漆都剥落了,仿佛烂菜叶子的颜色。李三定想起自己家的桌椅,都是深红的漆面,亮闪闪的,但自个儿是很少坐的。 

  两人一左一右地坐下来,话还没说,金大良的母亲从里屋又出来了。金大良就又往里屋推。金大良的母亲说要去蹲茅坑,金大良说,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他母亲就笑嘻嘻地打他的脑袋,说,问问三定,敢不敢这么说他妈?不把他打个半死。 

  李三定有些羡慕地看着,金大良的母亲一脸的喜兴,仿佛从不会生气似的。他不由又想起广播室里那个笑盈盈的女孩,心想,金大良他可真是福气。 

  待母亲走出去,金大良问李三定,是不是想当值班民兵了? 

  李三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金大良说,有话就直说,跟哥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李三定叹了口气,说,……太难了。 

  金大良望他一会儿,不由地笑了,说,不就是拉土垫沙费点劲嘛,费劲长劲,一个月过去,再干就不难了。 

  李三定说,我指的不是这个。 

  金大良说,那你指的什么? 

  李三定就不吱声了。 

  金大良说,值班民兵的事,眼下是不行,眼下值班民兵也都分了拉土垫沙的任务,大队部一个也不让留了。即便让留你也不行,米小刚早盯上你了,那次批斗会没让他参加,他向上级告了小路一状,说小路感情用事,包庇隐藏的阶级敌人。这些天你没看见过小路吧,被米小刚告走了,调到别的村子去了。 

  李三定听着,心里又想起那碗蒸肉。 

  金大良说,不过还好,小路没受处分,小路也有他的一套说法,说傻祥娘举报的那事跟事实不符,有寻机报复之嫌,而他在批斗会上把握的分寸是对的,既没打击一大片,也没就事论事,而是把批判内容指向了地富分子掌握技术大权的危险性。至于没让米小刚参加,是因为他主要抓团的工作,参加不参加无关紧要。小路的说法自是比米小刚周全得多,所以,上级没再追究这事,只把小路调到别的村子去了。 

  李三定说,既然小路知道傻祥娘是寻机报复,为什么还要在大喇叭里广播? 

  金大良说,这时候就别再问为什么了,要是没傻祥娘那茬口儿,工作队他工作什么?遇上小路这么个人,你家就算是万幸了,搁别人,还不把你两家往死里整? 

  李三定说,我始终不明白,要扯上李家兄弟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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