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动静,这胡同里傻祥娘是最能闹的,她不闹,就该属那蒋寡妇了,但蒋寡妇的闹,顶多就是以牙还牙,往你家门口泼一盆水而已,到房上声张的事她是不会干的。而那李姓人家,连蒋寡妇的以牙还牙都不会,你就是把水泼进他们的院子里,他们也不会有人吱一声。那老娘的病是精神病,一天到晚喃喃自语,别人听不懂她的话,她也听不懂别人的,偶而去一趟街上,会招得一群小孩子跟在后面喊她老疯子。因此她很少出门,连屋门都很少出,与傻祥家隔一道砖墙,一边永远是打打闹闹,一边则永远是悄无声息。
胡同里这点事,就这么在大家心里翻了几遍,翻多了,就有些倦了,索性不再想它,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这时的李三定,正在他的房间里玩儿一种游戏:一把三寸来长的竹棍儿,大约百十来根吧,哗地一下,撒在地上的一块半截砖上,然后将交错搭在一起的竹棍儿一根一根地挑开,挑开的一根,若动了另外的竹棍儿,游戏就告失败。这游戏是李三定的姑姑教他的,小时候姑姑与他一玩儿就是半宿。姑姑的手巧极了,多么复杂的组合,都能被她灵巧地分解。还是下午在厨房忙活的时候,李三定在角落里发现了半截竹帘子,儿时的记忆便忽然而至,待忙活完,他便将半截竹帘子变成了玩具。厨房的成功,再加上玩具,真好比锦上添花,他是开心透了,家人们担忧的那些,于他就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样。
李三定正玩得起劲,忽然地,窗外有了一种巨大的声音,先是嗒嗒嗒的,接了是呼呼呼的,就像一头怪兽伏在窗外。李三定吓得动也不敢动,待听到有磁拉磁拉的声音,才明白是大队的广播喇叭!天啊,多大的音量,没准又是最高指示发表了吧?
再听下去,就不大对劲了,既不是中央电台播音员的声音,也不是大队广播员的声音,更不是哪个大队干部的声音,而是一个粗哑、张狂的女声,这女声开口就道,李文广、李文路,你们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二十一 广播喇叭
广播喇叭里的声音一家人是都听到了,开始也以为是在窗根底下,待听出是傻祥娘的声音,又以为是傻祥娘找上门来了,可也不对,她说的是李文广、李文路,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定一定神,才明白是广播喇叭了,今儿这广播喇叭也不知是风顺了还是调的声儿大,真就跟在窗根底下一样。
再听下去,一家人就不由地有些糊涂,骂的是李文广、李文路,说的却是往胡同泼水的事,而傻祥老婆的瘸腿,还真是在胡同的冰上摔的!更奇怪的,是傻祥娘的骂法与以往房上的骂法也不同,有些咬文嚼字的,还有些大喘气,上句说完了下句半天才跟上来,就像有人在一边教了她说一样。要不是那嗓门的粗哑,还真识不出说话的是傻祥娘呢。比如她说,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要时刻注意地富反坏的新动向。还比如:你们把贫下中农看成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置于死地,你们岂能甘心!这种话,十个傻祥娘怕是也说不出来。听着听着,果然傻祥娘就说了一句,大声点大声点,听不清听不清。旁边就出现了一个男声,也不知说的什么,只听傻祥娘又说道,李文广、李文路,你们不要以为技术上有一手就为所欲为,无产阶级可以罢走资派的官,贫下中农也可以罢你们的技术,技术,技术算鸡巴个屁呀!
最后一句,才显出傻祥娘的本色来了,但很快就换了个男声,连她的广播也一同罢了。男声开始念起报纸上的一篇文章,是关于清理阶级队伍的,大意是,被管制的阶级敌人已经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但还要警惕隐藏的阶级敌人,万不可掉以轻心,麻痹大意云云。一家人听着,半天也没人说话,这傻祥娘唱的是哪一出啊,莫不是胡同的水流到李文广家的水道去了,她把事情当成是李文广干的了?还是她看李文广家好欺,有意嫁祸于他?那个男声,听口音不像是村里人,不是村里人就一定是工作队的人了,工作队走了一拨又来一拨,这些年一直就没断过。而傻祥娘,能这么样让她听话的,也只有工作队了吧。
文章念完,又换了个男声,这男声一听就知是谁了,村支书米囤固的儿子米小刚。这一二年,米小刚的声音总在喇叭里出现,他是团支部书记,又是党支部里的宣传委员,喇叭就成了他自个儿的一样,除了阶级斗争的声音,其它声音都被他禁止了,像谁谁家丢了一头猪,哪个生产队丢了一头牛,甚至谁谁家丢了个小孩子,他都一律地不准进喇叭,说喇叭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阵地,猪、牛都进来了,不成了猪、牛专政了。他长得相貌堂堂,嗓音却有些尖声尖气,就像个没发育成熟的大孩子。他一上喇叭,村里人就会说,米喇叭,米喇叭又要专政了。有些城府的还会作分析说,米小刚不过是只跳蚤,顶多叮人家几口,他老子才是一只老奸巨滑的猫,看似是眯了眼睛不声不响,一旦睁开眼睛,要吃的就是一只大猎物了。
米小刚是以第三者的身份出现的,他自是坚决站在贫下中农傻祥娘一边,坚决批判富农分子李文广、李文路(他的逻辑,是凡解放前出生的地富子女,都可以叫作地富分子)。他说往胡同里泼水不过是他们向贫下中农反攻倒算的一个信号,不提高警惕,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干更坏的事情。他们其实已经蓄谋已久了,为什么他们要削尖了脑袋往技术里钻,是因为他们爱劳动吗?不是!是因为他们比别人聪明吗?不是!是因为他们有一颗时时想翻案的野心啊!事实上,只要有机会,他们就决不会放过,生产队关键的技术岗位不是都被他们把持了吗?他们不是已经开始利用职权排拆贫下中农子女、重用臭老九子女了吗?他们不是见了贫下中农不理不睬,愈来愈摆起剥削阶级的臭架子,妄想有朝一日重新骑在贫下中农头上作威作福吗?米小刚还说,可怕的,不是已经揪出来的阶级敌人,而是还没暴露的阶级敌人,更可怕的,是有些人还有意地跟阶级敌人同流合污,与贫下中农作对,据说,胡同里的水就是有人和李文广兄弟一起干的,贫下中农摔瘸了腿他们还幸灾乐祸,在家里又炖肉吃又听京戏,是可忍孰不可忍……
听到最后,一家人才有些回过味儿来了,原来,这是把他们往阶级敌人那边推啊!
这真是大大超过了一家人的预期了,连最敏感最担忧的母亲也没想到呢!
李三定,秋菊、秋月,父亲,都不由地聚到母亲的大屋里来了,平时他们一个个的都主意大得很,这时候却都有些傻,不明白事情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了这样了?
由头自然是在李三定那里,但这时候,大家连责骂李三定的心思都没有了,秋菊、秋月手里的活儿没顾得放下就跑来了,秋菊拿了只鞋底子,底子上的针也不知掉在哪儿了,脑袋转来转去地找着,愈发添了不安的气氛;秋月则拿了把剪刀,一脸愤愤的模样,仿佛要找人算账似的;父亲呢,不知为什么啪地把收音机打开了,就像要从收音机里找答案一样。但秋月接着又啪地关掉收音机,父亲也没什么反应。显然,父亲的心也乱了,一样地不知如何是好了。而母亲的情况就更不好了,上房骂就够她受的了,何况现在是上了喇叭呢!上了喇叭,就等于跟政治连在一起了,跟政治连在一起,就不是一个傻祥娘的问题了。一个傻祥娘还惹不起,再加上工作队,再加上村支部……母亲心里一急,气短得几乎上不来气,索性就一声接一声地呻吟上了。
李三定手里拿了一把竹棍,这一局,地上的竹棍眼看就要挑完了,却被喇叭给搅了。他眨巴了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的,自知这回是难逃罪责了,便说道,我,我找米小刚去。
李三定是不由地要用一用挑竹棍的办法了,他想,要是先把米小刚挑开,再一个一个地挑开其他人,事情不就了了。但他还没走到屋门口就被父亲拽回来了,父亲说,找米小刚顶个屁用,以为他会帮你?他整你还正愁没机会呢!
父亲这一说,秋菊、秋月立刻就想起米小刚和金大良打架的事了,秋月恨恨地看了三定说,都是你,一宗接一宗的,不把这个家毁了你是不甘心!
秋菊也说,就是,一天一天地数数,打回来你哪天消停过啊!
躺在炕上的母亲也忍不住说,哗一声哗一声的,听着就知道不好,哪有那么用水的,造孽啊!
大家的话显然影响了父亲,李三定眼下又被父亲拽了胳膊,就像一只逃不脱的小鸡一样,父亲伸出另一只手,十分方便地就打在李三定的脸上了。父亲嘴里还骂着,你个不成才的东西,什么事都毁在你手上了,什么事都不要想了!
李三定捂了半边脸,手都要被烤热了,眼睛都有些模糊不清了。他知道那“什么事”指的什么,就不由地说道,毁……毁就毁了,反正……反正老师我是死也不当的!他的脸是太疼了,要不是疼,这话他就不会说出来了,老师的事,他躲还躲不及呢。
这一说,秋菊、秋月就有些发怔,看看李三定,又疑惑地去看父亲,敢情这家里,还有她们不知道的事呢!
二十二 父亲不说这事,自是为了安抚姐妹俩,他那么地喜欢她们,却又不能为她们做点什么,他那么地讨厌儿子,却还要为他奔波。他自个儿也不能明白自个儿。求人可说是他一生最不想做的事了,但鬼使神差地,他竟找了米囤固又找金七友,他自个儿一直委屈着教一二年级都没找过谁呢。金七友倒还和气,米囤固那架子拿的,先是说正在听一个重要广播,听完广播又接了吃饭,吃完饭又上茅厕,好容易从茅厕出来了,儿子米小刚又追了他说什么事情。差不多一个多钟头过去了,才轮到他说话,结果,他只说了半分钟不到,米囤固就打个哈欠说,等开支部会研究研究吧。从米囤固家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个儿简直就是个被人随便打发的叫化子,那耻辱的感觉,从脚指尖到头发稍哪哪都是了。以后的几天,动不动就脸红,动不动上课就说错话,学生们叫一声李老师,答应起来都支支吾吾的了。他心里这气呀,一个米囤固,比他识的字还要少,怎么就会有这样的力量?
现在,李三定自个儿竟把这事说出来了,还说什么死也不当,还有秋菊、秋月疑惑的目光,还有病人的呻吟……忽然,父亲就抄起炉坑板上的一把火钎,冲李三定抡了过去。他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仿佛一切烦恼,都要靠这一抡来解决了,死了才好,死了就不用去求谁了,死了才好,死了就没人再给这个家带来祸害了!
火钎有二尺来长,大拇指一般粗,比杀猪刀比匕首还要冷硬,真抡到身上,保不准就要废掉哪里了。可是,偏偏父亲脚下的炉炕板被踩翻了,卟通一声,父亲一整个人都掉到炉坑里去了,手里的火钎还举着,却早够不着李三定了。秋菊、秋月要扶他上来,他一眼看到秋月手里的剪刀,扔下火钎夺过剪刀,就朝李三定扔了出去。这时的李三定,对父亲的火钎没防备,对父亲的剪刀却是防备着了,只见他一闪身,剪刀恰就落在了他的手上。还没待一家人明白过来,他已扔下剪刀,像个鬼影子似的溜出去了。
秋菊和秋月到底把父亲扶了上来,但她们已不想和父亲说什么了,直到今天,父亲还在背着她们为他的儿子着想,她们的伤心就不提了,只说他这儿子吧,自个儿不争气不算,还把她们也牵连上了,听那喇叭里,什么重用臭老九子女,队里有几个能称臭老九的,不是指她们还能指谁?她们在粉房倒的确是受了李文广弟兄的重用,干的是最要紧的合面和漏粉,但重用她们可不是因为父亲是小学教师,而是因为别人干不来啊!再说当初“重用”她们的时候秋月还有些不乐意呢,她不喜欢李文路,李文路的眼睛不像他哥那样老实,别看平时眼皮搭拉着,一抬起来,两团火似的烧得人不自在。这些眼下当然就更甭提了,可是,就泼水这事,人家李文广、李文路招谁惹谁了,他们听了广播,没准儿还以为是做梦呢!
桌上的那只闹钟,时针已指向十点了,往常这个点,村子里早安静下来了,可现在,由于广播喇叭,狗在叫,猫在叫,猪在叫,小孩子也在叫,不知是被惊吓着了,还是以为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反正是乱了套了,一切都是那么莫名其妙!
回到房间的李三定,已经把门插起来了。地上的竹棍儿还没挑完,他要继续做完这局游戏。竹棍儿也就只剩了十几根了,剩得愈少,就愈难挑,好比一个组织,一般群众已经被降服了,剩下的都是些骨干力量了。他跪下来,蹶了屁股,脑袋几乎挨着了地。挑开了一根,又挑开了一根。他觉得,要去找米小刚的想法再不会有了,现在,广播喇叭就是闯到屋里来,他也不会去理它了。
粉房
冬天村里热闹的地方,一个是杀猪场,一个便是粉房了。从破坏性上讲,它们似很有些相同之处,一个是把完整的东西分割,一个则是把完整的东西粉碎。粉房要粉碎的是如山一样高的红薯堆,通过一架粉碎机,将红薯一块一块地搅碎,再通过一排溜的摇浆包,将红薯里的欠粉摇到一排溜的大缸里。大缸里的浆眼看着要满了,便将一根长棍插在浆里搅啊搅,搅得缸里一个又大又深的漩涡,忽然地拔出长棍,这一缸浆,就静等了它慢慢地沉淀吧。沉淀出来的粉芡,就可以做粉条了。做粉条也在同一个大房子里,与那些大缸们相对,盘起了一具锅灶,锅灶旁用木架架起了一只粗笨的大盔,锅灶那边一个人拉着风箱烧着开水,这边四五个人围了大盔,挽了袖子,把大盔里的粉芡面和成一个大面团。这四五个人胳膊挨了胳膊,脑袋挨了脑袋,左右手交替了杵下去,胳膊、肩膀、身腰甚至腿脚,都和谐得如同一场舞蹈一样。和面的时候,大缸那边摇浆包的人都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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