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明说:“那就先慢慢抛,把资金拿在手上,争取主动。”
过了五天,杨启明上班就被一群职工围住,他们说公司股票一个劲跌,把大家信心都跌没了,改制后外资进来,职工股更上不了市,纷纷要求公司收回职工股。那怕是按原价,给银行利息就行,不定哪天股票成了草纸,一分也不值。杨启明对大家解释:“如果大家真要卖,我们可以收购,不过你们要考虑清楚,千万别后悔。”
大家见总经理表态,回去商议去了。看来集团的钱不能给,稳定企业是大局,要不非乱套不可。于是,他一直没动笔写奖金问题,他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摆在桌面给集团的汇款单,他迟迟没签字,丁书记催了几次,他都说:“公司问题多,再等等看。”他手贴了创可贴,依然疼。
晚上回家,李娜莎参加医院组织的旅游去了,他一个人静静思考,摆在面前有几条路。一条跟郎士群妥协,跟他穿连裆裤,化公为私,这绝对不能干;一条是跟集团妥协,把三千万给了它,什么问题都可以消除,可公司职工怎么办,万一职工闹起来,谁来收拾这烂摊子?他无法做出抉择;另一条是顶下去,另找投资商,重打锣鼓另开张,把改制进行到底。作为老总,到事头上,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公司人不敢说,老婆更不能讲,当权自有当权苦哇。晚上,他约欧阳倩文好好谈谈,倒倒心中的苦水。
四十五
当晚,白玫瑰咖啡厅,欧阳倩文来了,依然青春活泼,她坐下就对他说:“这么多天,身边一堆粉丝,把我都忘了吧?”
“看你说哪儿去了,你们女人天生小心眼。”
“你老婆是大心眼,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
“她呀,天生的母老虎,提她干啥?”
“噢,挨老婆训了?看你无精打采的样儿,老婆准又吃了粉丝的醋,跟你没完没了。”
“你瞎扯什么?谈点儿正事吧。”杨启明把最近公司发生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说完,他双手一摊,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
欧阳倩文仔细听完,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堂堂的男子汉,不到关键时刻,是不会对小女人倾诉的,她说:“不就这点儿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外商那儿,用不着担心,到期他不付款,另找商家就是了,官司打起来也未必能赢,最多偿还定金。集团这样要钱也没道理,我看不理它,看它怎么办。”
“话虽这样说,不在其位,难谋其政。”
“你们男人还不是怕丢面子?前一段那么风光,新闻人物,少奶杀手,要这样下去,我永远都不理你。”
“瞧你说的,把我当什么人了?”
“做人还是实在点好,我就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实话实说。人只要立得正,就不用怕,一个公司老总,不为自己企业考虑,一个市长不为市民着想,眼皮往上翻,这样的领导不干也罢!”
“我看丁书记是要整到底的。”
“了不起不要这顶乌纱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干脆回去打个辞职报告。”
“男子汉,临阵脱逃,当缩头乌龟,我不干。”
“好,有骨气,好汉做事好汉当。”
“还有件事,如果发奖金没进账,会出什么问题?”
“这问题比较严重,定个私分公款,贪污,都说不定,这不会是你吧?”
“噢?不是。”
“你肯定有什么心事瞒着我。”
“没啥事。”
“真没事?”
“没事。”
“没事就好。”欧阳倩文说完,服务员端汤上来,不小心倒在她胸前,服务员一个劲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杨启明赶紧起身,拿餐巾给她擦,她胸挺挺的,杨启明擦了两下,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欧阳倩文感到男人贴近的呼吸,身子软软的,任他擦。杨启明满腔激情地望着她,双眼对视,谁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杨启明放下餐巾,把椅子挪近,挨在她身边,她头依在杨启明肩上,杨启明一直摸她那柔软的手,心里话在手掌间传递……
第二天周六,杨启明来到公司,跟秦汉章商量职工股票的事,定下一条,如有人坚持要退,就按买股价和银行利息退。秦汉章说:“有三千万职工股,万一退开了,封不住口就麻烦了。”
杨启明充满信心:“要让大家知道公司资金充裕,树立起信心,反而没多少人退,这样才能确保员工队伍稳定。要讲清楚,将来股价上去,谁亏谁活该。企业管理人员一个不退,谁退谁主动辞职。”秦汉章听完,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待秦汉章走后,他拉上窗帘,关上手机,趴在大班台上打瞌睡。没过多久,欧阳倩文悄悄走进来,双手蒙住他的眼睛,顽皮地说:“大灰狼来了。”
“是狼,也是只小狼崽儿。”
“不许你瞎说。”
“好了,是只小白兔,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她松开手,又说,“大白天睡觉,还嫌自己的肉少啊?”
“能睡的人,才有福气呢。”
“就你歪理多,走,找地方玩玩去,散散心,轻松一下。”
“嗯,去哪儿呀?”
“肇庆七星岩,你说怎么样?听说高速路已修通,一个多小时就跑到了。”
“当车夫嘛,没问题。”他觉得这一段心情不好,正好出去放松一下,便开车上路。一路上跟欧阳倩文聊天,时针走快许多,不知不觉就到了。欧阳倩文连蹦带跳跑在前头,他气喘吁吁落在后面,他俩很快攀上七星岩的山顶。
他搂着欧阳倩文的腰,站在山边,向下观望。阳光下,粼粼的波光,如一片片金箔漂在水面上,耀人的眼;一条大鱼“呼啦”蹦出水面,银光一闪,又跌下去,溅起朵朵浪花;七座山峰东一座西一座立在水面,像人在钓鱼、打坐,各干各的;山边一棵大榕树捋着胡须,“呵呵呵”笑,跟对面松树对弈;松树小伙子般站在那儿,举棋不定,不知该怎么走;旁边观棋的柳树,肩披长发,指指点点,臭棋篓子般出着馊主意。人生就像一盘棋局,谁也看不出输赢,终到恍然大悟,又生出无数懊悔,也许人生就那么回事,玩个过程吧。十来只风筝,在空中悠悠地飘。闲暇的日子多好,尤其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心静中有动,体验和谐与温馨。
山顶边开了一片白色小野花,欧阳倩文跑进花丛中,“小心点儿。”杨启明在后面喊,追过去。欧阳倩文摘几朵花,拿在手心,用鼻子闻。他跟在欧阳倩文身后,她身上散出丝丝香味儿,那幽幽的清香,让他迷醉。欧阳倩文转过身,把花送到他鼻子边,说:“你闻闻,这花一点儿也不香。”
四十六
他双手搂住欧阳倩文的腰,闻了闻花,说:“香,香,香极了。”
“你又在骗我。”欧阳倩文说完,用食指轻轻刮一下他的鼻子。
“真的很香,我都想吃了。”他用力吸气,闻她身上的味道,张开嘴,要咬她。欧阳倩文脸红了,指尖点一下他额头,说:“你真坏!”他望着欧阳倩文闪亮的眼睛,问:“文文,你喜欢我吗?”
欧阳倩文害羞地低下头,指尖揪着花瓣,任花瓣随风飘散,喃喃地说:“嗯,不——知道。”
“你说心里话。”
“好像有点儿——害怕。”
“你怕什么?”
“这事放到谁身上,都会怕的。”
“文文,我只问你爱不爱我?”
“不知道!”欧阳倩文望着他烫人的眼神,无法抑制的情感升腾起来,她松开手,白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她搂住杨启明脖子,红唇慢慢凑过去……
晚上,欧阳倩文刚回家,手机叫起来,打开一看,是杨启明发来的短信:肇庆游感:夕阳暮色染星湖,波平如镜七峰孤。锦鲤摆尾随人去,巨榕摇枝绘春出。古砚冷眼看世界,骚客热吻恋情殊。登高远望凝眸处,北极泰斗天地呼。
欧阳倩文看完心一热,立即给杨启明回个彩信,两个娃娃在亲嘴,下面写道:送你一个永久的吻。晚上,她躺在床上,仍看着那首诗,脸烫烫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白天上班,杨启明精神了许多,与欧阳倩文的热吻,他汲取了一种能量,唤醒他沉积多年的记忆,爷爷死时曾留下一句话:人要有活的勇气,也要有死的胆量。他一把撕碎那张汇款单审批表。也许人生的路,你别无选择。这时,他又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他接起来,检察院打来的,叫他尽快去一趟,了解一下情况。
下午,他打的来到检察院,走到屋里,白墙射出冷冷的光,他感到脊梁骨硬邦邦的。两个穿灰色制服的检察官进来,帽上国徽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头。检察官脸挂着霜,问话有种金属的声音,他仿佛被罩在一个大铁桶里,耳边充斥铁锤敲击的声音。
检察官问:最近群众来信很多,反映你的问题,你知道吗?
杨启明答:哦?不知道。
问:年终奖金是怎么回事?
答:公司会上定的。
问:发了多少?
答:三百万。
问:是你批的?
答:是。
问:你拿了多少?
答:十二万。
问:就这么多?你再好好回忆一下。
答:没错,有账可查,两万捐了。
问:奖金都捐了?
答:两万好像给了希望工程。
问:有证据吗?
答:没有,悄悄捐的。
问:没想到你还是个慈善家,拿贪污款去捐献,问题一样严重。我问你,发奖金为什么用股票的利润?
答:股票利润也是公司赚的钱嘛。
问:为什么发奖金不交税?
答:想避税,大家落实惠。
问:为什么股票收入不进账?
答:去年任务完成,想今年再进。
问:你知道这是国有资产吗?
答:知道。
问:私设小金库,你知道这是犯罪吗?
答:不!是为了改制,稳定员工队伍。
问:改制把公款往自己兜里装,行吗?不少企业就是利用改制分光吃光。
答:……
四十七
问:当时集团公司知道这事吗?
答:嗯?不太清楚。
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答:哦,不知道。
问:这是变相贪污公款。
答:不可能,多劳多得,多劳多得不会错吧?
问:不要为自己狡辩。
答:……
问:听群众反映,你跟老婆关系不好?
答:是的,不,还可以。
问:说话吞吞吐吐,一听就知道你没说实话,有其他的女人吗?
答:没有。
问:有你也不会承认,群众反映你经常泡歌厅,找小姐,养二奶是要花钱的,多少人栽到女人身上,这事以后再说。没事在公司老实呆着,哪儿也别去,我们随时传你,你明白吗?
答:知道了。
问:你的护照呢?
答:交给集团公司纪委了。
检察官说,好,你先回去,好好反省自己的问题,主动交待比被动强。两位检察官让他看完记录,签名,揿上红指印。他用纸巾擦干红手指,抬起头,看到国徽下那高傲蔑视的眼神,他不觉把腰挺了挺。
他只身走出检察院,一头扎进迷茫的大雨中。马路上没什么人迹,只有雨打榕树叶的“沙沙”声,透出几分凄凉。一位女人打伞迎面走来,突然她从容脱去一件件衣服,成了赤裸的柯慧琴,浪笑着,他浑身一颤,也许那照片也进了检察院?他转回头,见巍然耸立的检察院灰色大楼,罩在白蒙蒙的雾气里,像台蒸气机车,轰鸣着碾压过来。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迎向机头,等待那骄傲的瞬间……
一辆黑色轿车“吱”的一声,刹在他跟前,司机摇下车窗骂一句:“神经病,你找死啊!”
他回到办公室,抹一把脸,甩去手上的水,站在办公桌边,给许林君打电话,关机,又给他办公室打,有人接,说副市长出差去西藏了,谈援藏的事,过一星期才回来。
窗外天地混沌,他身子湿淋淋的,不由打个冷战,头一晕,腿一软,倒下去。巍峨的雪山,山顶云雾笼罩,一条天路逶迤向上,看不到它的尽头。他孤独地向雪山高处走去,白雪反射着刺眼的光,寒风刺骨,遥远天际传来声音: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天开了,变得光亮,透明,山顶摇动五颜六色的经幡,他恍惚看到裹在红色袈裟中黑黝黝的身影,金光耀眼夺目,是六祖惠能大师吗?他跪在皑皑白雪上,张开青紫的嘴唇,喃喃地问。
他耳边传来遥远的话语: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方得灭度。他似乎理解了,忙俯首称是。这时,他又听见天籁之声:罪亦罪,亦非罪;是亦是,亦非是;非亦非,可谓非?他不解禅机,想问。一阵狂风呼啸,卷起一片雪尘,弥漫在山间,弯曲小路不见了,大山晃动,传来轰隆隆巨响,雪山瞬间崩塌了,一堵高立的雪墙风驰电掣般掠过,把他撞出百米开外,深埋在厚雪中,一股寒意直透肺腑,让他窒息。
待他在地上醒来,胸发闷,身子冰冷,屋里充斥空调风机的噪音,衣服倒有些干了。他站起身,心空灵的,有醍醐灌顶的透彻,一切背负的沉重都远去。他掏出手机,给欧阳倩文打电话,晚上到假日酒店西餐厅,有话对她说。他声音很低沉。
晚上西餐厅。杨启明刚洗过热水澡,头发梳理整齐,换上白衬衣和黑西装,扎根灰色的领带,人精神多了。他挨欧阳倩文坐,饮着咖啡,咖啡没放黄糖,苦苦的,有股异常的味道。欧阳倩文喝口咖啡,放下杯子说:“杨总,集团的事办妥了?”
“嗯。”
“办妥就好。”
“我想问你,你怎么看我?”
“挺好的呀!有成熟男人的魅力。”
“你看我像个独裁者吗?”
“谁说的?尽瞎说,你挺平易近人的。”
“那就好,那就好,你觉得我像贪污犯吗?”
“你今天怎么啦?尽说些没边没沿的话,是不是有人栽赃陷害你?”
“没有,算把你蒙住了。”“哈哈哈”杨启明笑起来。
“真讨厌,就会吓唬人。”
“文文,跟你在一起,我的傻话就多。”
“你尽表面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