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难捱的
是并不漫长的上诉期
他深信自己多年的从政经验
洞察力,尖端成紫金山;
判断力,前卫于奔腾5。
他深信自己申诉书的质量
锻打得,天衣无缝;
浇铸得,无懈可击。
但他不得不正视现实:
眼前,毕竟
笼中之鸟不能一言九鼎,
瓮中之鳖已难一锤定音。
世界上
意外的意外
很多。很多。很多。
唐山大地震不是绝无仅有,
泰坦尼克号并非绝后空前。
只要,改判的文书
一日未公开露面,
死亡,就有可能钻进他胸膛。
他每个细胞,
都坠入无序深谷——
龟裂的思维完全板结,
一百匹马力都启动不了;
而顽固的血液特别冲动,
每根神经都在疯狂的奔跑。
头骨砌成的仓库既惨遭洗劫,
每个角落书写着空白;
霉变的粮食又滚滚而来,
每块仓板皆被胀裂。
脑幕上的图案,
时而清晰成高速公路,
生的车轮和死的牌照并行不悖;
时而紊乱成百慕大三角,
欲望展翅进去,
亡灵不再出来……
3
其实,
他十分清楚,
上诉书
不是沃土,
长不出荣耀的鲜花;
不是女娲,
生不出补天的艺术;
不是金伯利,
产不出耀眼的钻石;
不是阿波罗,
托不出灿烂的阳光。
上诉书的最大功能
只能做点小学的减法:
把死刑减为死缓,
或减为无期徒刑。
即便成功,
也无人喝彩捧场。
而作终身囚徒,
大事小事,必须
向狱警请示,
举手抬足,必须
向狱警报告。
时时,处处,事事,
须观:狱警的脸色。
须仰:狱警的鼻息。
自尊心,
从峰顶跌到洋底
气温降到零下30度,
心上铺满了雪,
血液结成了冰。
这日子,
这活着,
是用一把生锈的,钝刀子,
剥他的皮!
割他的肉!
剜他的心!
是一条看似温柔的虫子,
在慢慢地
蚕食他的时光!
蚕食他的肉体!
蚕食他的灵魂!
4
王怀忠
自己也不理解,
苦苦熬炼的上诉书,
苦苦期盼的上诉结果,
依然是:
时光的黄连。
日子的苦酒。
他也曾想过,放弃上诉。
但生的欲望
像顽强的野草,
无须培土、浇水、施肥,
总是破土而出——
坚土堵不住,
瓦砾挡不住,
岩石压不住。
甚至躁动成暴戾的洪峰,
尽管
河床坦荡能容,
大堤坚固如磐,
仍然,拼命地
挤出一条缝隙:涌动,
撕开一条口子:喷发。
此时,他对
“好死不如赖活”
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5
终于,申诉的结果
送达他的手上,
沉重的镣铐与此同步——锁住他的期盼。
他认定的“新大陆”沉没;
。
无情的法律利剑,
要斩断他的“赖活”!
这在,他的意料之外。
又在,他的担心之中。
巨笔举起,
余晖抹去,
夜幕徐徐降临。
最后的晚餐,向他走来。
低矮的桌子上,
摆着三莱一汤:
凉拼盘、红烧肉、炒鸡丁、粉丝排骨汤。
腾腾热气,郑重地
给他饯行;
缕缕沁香,悲怜地
为他送别。
这是他,
入狱以来
最丰盛的一餐。
他却,毫无食欲
思想上,长出乱七八糟的翅子——
过去,他
能吃。善吃。
是著名的美食家。
川粤大菜:在他舌尖上刷卡。
满汉全席:在他食道上疲倦。
宫廷御膳:在他肠胃里失意。
甚至,耻笑
孟子“鱼和熊掌二者不可兼得”的迂腐
以“二者必须得兼”的刚愎自用,
创造性地多次尝试
鱼和熊掌在餐桌上的合作,
而且是鲍鱼和熊掌的密切合作……
最后一餐,他未吃。
最后一夜,他未睡。
思绪的蜘蛛网
四处捕捉过去——
他本是一位农家子弟,
童年很天真,
少年很纯朴,
青年很正直。
许多史书,打湿过他的记忆:
凡清官,名垂青史;
凡贪官,遗臭万年。
于是,
内心的土壤
根植着对清官的尊重;
骨髓的岩缝,
挺拔着对贪官的痛恨。
暗暗发誓:
如果,自己走上仕途,
一定要当一名受人尊重的清官。
他确曾没有食言,
上任伊始,时时小心;
为官之初,处处谨慎。
而后来
只因为一只小小的蚂蚁,
翻越他思想的崇山峻岭,
偷偷潜入他内心腹地,
在一个毫不显眼的地方,
打了一个毫不显眼的小孔,
名垂青史的长堤,
开始,慢慢崩溃;
信誓旦旦的土壤,
开始,悄悄流失。
以致,一发不可收拾。
他恨那蚂蚁,
也恨自己,
当初,为什么没有把蚂蚁击毙?
他恨那小孔,
也恨自己,
当初,为什么不及时堵住小孔?
6
最后一夜,他想到了
乾隆皇帝“为官要守住一口井”的箴言。
乾隆的意思是
国家俸禄是一口永不枯竭的井,
只要恪尽职守,不贪脏枉法,
就有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泉水。
反之,
会受策杖之苦,
而且要遭失井之灾。
王怀忠,
对乾隆皇帝的观点完全认同。
一名高级干部,
薪水,是井水小小的一股;
职务消费,是井水的主流。
专用车子的消费,
专用通讯的消费,
专用秘书的消费,
专用司机的消费,
接待应酬的消费,
前呼后拥的消费……
是一口很大很深的井。
而他
不但没有守住这口井,
而且没有保住自己的命。
7
最后一夜,他想到了
党和国家领导人
关于过“五关”的告诫:
党的领导干部特别是高级干部
要过好——
权力关,
金钱关,
美色关,
亲情关,
交友关。
这“五关”,是
击毙蚂蚁的子弹,
堵住溃堤的闸门。
而他,把这告诫
只搁在耳旁,
未装进心里。
以致
在金钱关——中箭,
在权力关——落马,
在亲情关——失足,
在交友关——醉倒,
在美色关——瘫痪。
他反顾五关,
发现每道关隘之下,
都横七竖八倒毙着一些官员——
不同级别的顶子,
在凄风苦雨中凋谢;
满地现钞、存折和金银珠宝,
已随着尸体的腐烂而腐烂;
肥胖的蛆们,
扭动着笨拙的腰肢,
拥挤不堪地四处编队组团;
成群的绿头苍蝇
心花怒放得载歌载舞,
暴饮暴食得晕头转向。
8
最后一夜,
他翻开尘封巳久的古训,
品出了“知足者常乐”的一些味道。
过去,他之所以
将此话扼杀尘封,
是思想的舌头咬定:
只有未吃到葡萄的人
才垂青此种逻辑。
什么是“知足”?
“知足”的标准是什么?
他王怀忠的注解是:
付出的和得到的,必须成正比!
而他,堂堂一位
省部级干部
得到的居然不及一夜暴发的大款,
甚至不如中款、小款。
许多款们
资历不比他老,
年龄不比他大,
文凭不比他高,
智商不比他强,
工作不比他忙,
气质不比他雅……
然而,但是
收入比他高若干倍。
车子比他酷若干档。
房子比他豪若干级。
越比——心里越不平,
越比——心里越不满,
越比——心里越有气,
乃至冒烟起火。
于是,他疯狂地制造平衡——
大笔大笔的收,
大宗大宗的要,
大把大把的捞。
而现在
他脑筋急转弯180度
把“收”字转成“还”,
把“要”字转成“退”,
把“捞”字转成“丢”——
他愿意
只要公职,不要级别;
只要工资,不要奖金;
只要民房,不要豪宅;
只要步行,不要车子;
只要自由,不要镣铐……
甚至,什么都可以不要!
只要留一口气,
只要给一口饭,
就——完完全全——满足了。
而此时,
这最低最低的要求
竟然成为一种不可企及的奢望。
他蓦然感到
凡活着的人都比他幸福——
担煤炭的比他幸福,
拉板车的比他幸福,
拾垃圾的比他幸福,
沿街乞讨的比他幸福……
也许
这就是——知足!
9
最后一夜,
警钟一声紧似一声:
“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其实,这钟声从未间断过,
过去,只因他的耳朵排斥异己,
认为这钟声
是苍白的教科书,
只能吓唬三岁小孩。
他是一个胆大心细的人,
每次伸手
有重重夜幕的掩护,
谁能发现?
有用装甲车构筑的围墙,
谁人能捉?
有用老虎皮制作的外衣,
谁人敢捉?
诚然,每当
警服随意散步,
警笛无心贯耳,
夜半偶尔敲门,
他休闲的神经,也曾
紧急集合,
通通立正,
而且站得很累很累。
想:收回伸出去的手。
欲:断绝美人的弥香。
但
钞票是很性感,
总是——拉拢他的欲望;
美人浑身糨糊,
总是——粘住他的心脏。
他力不从心、身不由己,
而且想到俄国的巴甫洛夫。
巴夫子告诉他,
那紧张,只是心理之树
过于缺钙而已。
心理医生
不仅能补钙,
而且能壮胆。
于是,警钟的声音
越来越弱,越来越远
渐渐——锈蚀在——他的——
耳廓上。
现实的除锈剂,
使他耳朵重新灵敏,
而且还长出一双锐眼
清清楚楚地看到:
质量最高的铁壁铜墙——都要漏风。
设计再妙的隐形飞机——也会留影。
即或
自诩能经受锻打的铁哥们,
其实缺铁,
心,全是木炭。
胆,全姓豆腐。
嘴,全用纸糊。
每笔贿赂都睁大眼睛
在专用的小本内佯睡。
一遇风吹草动,
铁哥们毫无遮拦地吐出小本,
小本们毫不舍糊地全盘交待。
惟有古老的公式最铁:
若要人不知啊!
除非己莫为哟!
10
行刑这天,
天很晴朗,
阳光照样灿烂。
他的面孔——
刹那日蚀,刹那月蚀,
心脏的马匹疯一样飞奔,
铁蹄的节奏暴跳如雷。
他发现自己的灵魂早就死了
又一次比肉体的王怀忠
更早的变成扑火的飞蛾……
一卡车树苗(组诗)
■ 牛庆国
祁连山的云
蓝 冰川的蓝
蜷在冰川上的羊
很冷 很白
白色的太阳
砸进冰眼的石头
飞溅的冰屑
落满祁连山的羊皮袄
一座废弃的旧羊圈
昼与夜
两只羝羊的闪开
这就是黎明
但在一个黄昏
我听见羊角与羊角碰在一起
青草在地下炸裂的声音
低矮的土墙 青草透圈
一只苍白的瘦胳膊
岁月一样忧伤
此刻 谁正探身于那里
一撮山羊胡子 风吹草动
骑自行车的人
一个人骑着自行车 从高高的山坡上
俯冲下来
黑衣飘起 像一只大鸟
我想他一定没有刹闸
我好多年都没干过这么傻冒的事了
都到这个年龄了 我怕跌跤
但一只年轻的鸟是不怕的
那一刻 风嗖地穿他而过
而不是他穿过风
我担心他的身体会追不上他
只背一副骨头的栅栏
一直冲到生活的底部
但当他从我身边飞过时
我看他一脸的风霜
竟然比我还老
也算是交通事故
回家过年
我坐着单位的小车
绕过山梁时
与一辆拖拉机相遇
拖拉机赶紧让路
倒进路边的地里
开拖拉机的小伙
从地上爬起来
一脸的土和不好意思
他说你看这
这路窄的
我握了握那小伙的黑手
给他点上一根纸烟
我说我又不是乡长
你怕啥
我们喊着一二
把拖拉机推了起来
拖拉机就突突突地开进城去
我坐着小车回到了乡里
过年三天 我总想起
那个开拖拉机的小伙
秋天的芦苇
绿绿的芦苇
白白的芦苇
诗人说 这一起一伏的芦苇
像一个人的爱情
而一个满头白发的人
此刻与芦苇站在一起
他心里的水分
也正被一点点蒸发
那么 一个人的变轻 变白
是否与秋天有关呢
我听见芦苇拍打着大地的声音
像一个人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
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