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她腾地站起来。一个纸包掉在地上,她想捡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一条米色的围巾从中滚落出来,直铺展到巫慕云的脚下。仿佛少女心事,一览无疑。
巫慕云悸动。那种细密却稚拙的针脚,不需任何言语也能看出是怎样的一针一
线的倾心织就。
巫长荣也呆怔住了。
巫慕云弯腰拾起围巾,折叠好,交到若冰手里。在父亲面前,在若冰的委屈的
目光下,不得不艰涩地措辞:“若冰,你是个好姑娘。但不要在无谓的人身上无谓
地浪费时间……我不值得……”
织机单调的噪声,在若冰耳边瞬间放大了无数倍,轰轰地震着。“我明白。巫
少爷,你是想说不希望我以后再来烦你,是吧?你放心,一个姑娘家,老远地跑来
自取其辱一次也就够了。”
办公室外,所有的人都在一边忙碌,一边好奇地向这边看。
若冰夺过围巾,冲出门。跑得太急,没有看到过道上丢弃的纱锭,结结实实地
被绊倒在地上,狼狈得无以复加,满眶的眼泪也跟着跌落出来。从来没有这样当众
出过丑,也从来没有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折辱。
巫慕云赶上去,想扶起她,但被她挥开。女工们已停下手中的活计,都稀奇地
看着这个女孩一路抹着眼泪,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巫慕云折回办公室时,巫长荣正装着烟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地说:“下午,
我要去收丝茧行看看刚上来的蚕茧,你和我一起去。”
“是。”巫慕云低低地回应。
若冰回到家,把张若海吓了一跳。妹妹一脸的泪痕狼藉,膝盖上还有一块淤青,
簇新的鞋子上都是泥泞污水。
“若冰,出了什么事?”
若冰什么都不说,冲进房里,拿起剪刀,手起刀落,那条围巾已被剪得七零八
落,散落了一地,像是美梦的碎片。
张若海此时才知道,自己是太低估了巫慕云在妹妹心中的地位。
但是那个阔少爷呢?先迎后拒,又擒又纵,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第九章
红日西沉。河水的夕潮幻化成了一张金色的锡箔,暮风吹送着外滩公园的音乐,
薄雾笼着外白渡桥高耸的钢架,而晚霞则火一般地燃烧在西边的天际。
张若海伫立在河边堤岸的一块高地上,夕阳给他颀长的背影镶上了一道金边。
一辆叮叮当当的马车在远处停了下来,巫慕云从车上跳下来,脸上洋溢着一种
毫无机心的喜悦和神采。看到夕阳暮霭中那玉树临风的背影,巫慕云不禁有片刻失
神。
“张先生!”巫慕云轻喊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站在张若海面前,他不得不
仰视着他,但又不敢受他的注目。
“你叫我来,是……是有话要对我说?”
张若海望着他,他实在是有些过分的瘦削单薄,过分的苍白,站在那里,简直
有一种弱不胜衣的感觉。张若海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咬咬牙,终于直截了当地说:
“巫少爷,我想知道,你究竟打算怎样对待若冰?”
巫慕云震动了一下,眼底闪过几分惊惶。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
巫慕云半晌说不出话:“我……”
“巫少爷,你大概也知道,我和若冰自幼相依为命,她是我全部精神的支柱,
可以说,我这些年的辛苦说到底都是为了若冰。我一直想她生活得无忧无虑,而且
这几年,我觉得我几乎是做到了。所以,”他有些激动起来,“我不能看着任何人
来欺负玩弄她的感情,不管他是什么富可敌国的大家公子,还是什么家财万贯的侯
门少爷!”
巫慕云后退了一大步,仓惶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是喜欢她的,是不是?”
张若海记得,当初巫慕云在自己的办公室,第一次见到若冰时的失态。还有那
日,看到他把那条织有“张”字的围巾贴在颊上,那种温柔悸动,总不会是一时的
心绪来潮吧。还有他常常的对若冰目不转睛的注视,也不会是不知所为吧。
“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若冰的,是不是?”
“我……”
“是不是?”
“不是!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
“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
“也许有,但……但是,”巫慕云语无伦次地,“但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喜欢’!
我不能喜欢她!我……我只当她是……是个妹妹!”
“你当她是妹妹?”张若海压抑不住怒气,“你是说,你每天不辞辛劳地往我
家里跑,只为了看看自己的妹妹?每天魂不守舍地盯着她,只当她是自己的妹妹?
巫大少爷,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我没有!”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冰天雪地地从医院跑到闸北,兜了大半个上海去找
她,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好玩吗?”
“我……我是为了……为了你!”巫慕云脸色更加苍白了,艰难而软弱地倾吐
出来,“我去你的家里,是为了能见到你,跑到闸北也是为了见你,和若冰、慕容
在一起,也都是因为你。”
“为了我?这算什么理由?”张若海气得简直想揍他一顿,“巫少爷,拜托你,
能不能在编一个正常人比较容易接受的故事?这可真是天下怪事了,家里有个如花
似玉的妹妹,你辛苦地一趟一趟地跑过来,原来却是只为了看我这个食古不化的哥
哥?”
巫慕云受惊地抬起双眼,对张若海匆匆一瞥,眼底竟泛起一层水光,一片委屈
凄惶。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又拼命憋着气忍着。
“天!”张若海气得仰头去看天,“你可不可以像一个大男人?别这样泪汪汪
的好不好?咄,真不晓得若冰怎么会喜欢上你?”
巫慕云逼回眼泪,那眼光,那神情,恻恻然,凄凄然,竟让张若海心里没来由
地怦然一动,听见巫慕云黯然的声音像是耳语:
“随你怎么骂好了,从我出生那天起,我的劫数就已经注定了。我只知道,那
天深夜,一个年轻的医生提着药箱,披着一襟的月色站在我面前时,我就知道,我
的劫数已经到了!”
张若海蹙着眉峰,困惑地瞪着他,断然地说:
“我不管什么劫数不劫数的,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若冰?”
“我喜欢?”巫慕云吸一口气,语气干脆而生硬,“门口扫地的阿婆我也喜欢,
‘大世界’戏班的猴子我也喜欢,我总不能把我喜欢的都弄进家里来吧?”
“你?!”他的口气让张若海血脉贲张,“你是说,从头到尾你只把她当个戏
班里的猴子?”
“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我真看错了你!我一直以为你还尚存那么一点善良和诚实,原来你只是在玩
弄她!”
他一把揪起巫慕云胸前的衣襟,几乎将他整个人双脚离地提起来。
“别以为你们巫家有钱有势,若冰就贪图你什么!我真是奇怪,若冰怎么会喜
欢你这个不懂人情,不通世故,麻木不仁的人!巫家根本把你养成了个怪物!我真
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冷血的东西做的?”
巫慕云脸色突然红了,窘迫地去推张若海捉住他前襟的手,仓促中更加口不择
言:
“随便你怎么想好了,我就是在玩弄她!欺负她!你满意了吧?你高兴了吧?
我就是不懂人情,不通世故,我就是冷血……”
巫慕云用力想摆脱他的控制,但脚下突然一滑,站立不稳直栽进河里去了。
张若海余怒未息,此时简直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他对着水中的巫慕云仍不
罢休:
“你早就该在冷水里好好清醒了!你岂止是冷血,你们巫家彻头彻尾把你养成
了一个怪物!你除了知道永盛纱厂有多少布机,你还知道什么?你的智商根本是零!”
他蓦然住了口,他看见巫慕云在水中一上一下地扑腾了几下,就像个秤砣似的
直沉下去。
天!原来这个固执而蠢笨的家伙还根本不会水,却还倔强地不肯开口求救,死
到颈项了,还丢不开那股酸臭的傲气!
这是上居然还有这样的白痴!真该把他关进博物馆做活标本!张若海咬牙切齿
地飞速甩下外衣,也跳进了水里。
初春的河水仍然冰冷彻骨。张若海直觉牙关在激烈地打战,手脚几乎在瞬息麻
痹。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潜入水下,接近了正往下飘去已毫无知觉的身体,用尽力
气,把巫慕云的头托出水面。
他把巫慕云抱上岸,用自己的外套裹住了那冻得几乎僵硬的身体,然后把他平
放在地上,顾不得喘息一口气,去排灌进他腹内的水。
但是,隔着长袍,手下有一种异样的温软的感觉汩汩地传导过来,让他全身一
震。
他迟疑地重新打量,目光所及,不啻于雷击一般。那被冷水浸透了的长袍,沉
甸甸地紧裹在巫慕云的身上,清楚地勾勒出了一副青春之躯的线条。
他惊颤的目光顺着巫慕云的脖颈滑上去,呼吸也不禁陡然为之一停。
他的视线难以置信地游走在这细如凝脂的面孔上,那紧闭的双目,沾着水珠的
纤长的睫毛,那柔美的唇线,光滑的颈项,婉转的线条……天!
他蛰伏已久了的医生和男性的直觉,在这一刻,缓缓地苏醒了。
第十章
虹口华德路的“万岁俱乐部”。霓虹灯管的五个大字在夜幕下不安分地乱舞着,
瞬间一片辉煌耀目,但瞬间一片死寂,然后再神经质似地闪耀起来。
大厅里更是乱哄哄地,烟雾在变幻的灯光中显出微小的尘粒,雪茄、香槟的气
味浸淫着整个大厅,几个半裹半露浓妆艳抹的女子在台上甩胳膊扔腿的乱舞着。
巫慕云站在吧台后,给客人调着酒。
客人们酒意正酣,口若悬河唾液四溅。一个油光的小分头扬着酒杯,说:
“这场仗他奶奶的迟早还得打起来!娘希匹的小日本儿!我看现在就是发的时
候了,越乱越发!现在烟土不行,军火也早了,我瞧着这阵儿只能在盐上发!”
“没错!”另一个酡红着脸,大着舌头,“要得甜,加把盐,白花花的银子!”
“他奶奶的!打吧,狠劲打!前方要是不吃紧,咱们后方又怎么能紧吃呢?”
周围的一圈人哈哈地笑起来。
一个老者笑眯眯地:
“诸位,诸位,咱们只谈风月,莫谈风声啊!”
不远处,一个满脸油光的中年人正唾液四射地讲他在交易所“抢帽子”的壮举。
“跌!跌!那时候才真叫个‘跌’字!那节骨眼儿,你就是叫‘亲跌’都没用!
一个赤佬当场就从三层楼上跳了!我也把老婆的私房底连带我娘的棺材板钱全贴近
去了。我都已经准备下一分钟就脱背心跳黄浦江了,谁知道,他妈的,收盘前五分
钟又往上连翻了两个跟头!发!这就叫发!什么叫发?嗯?就是几分钟够你淌八辈
子臭汗。Waiter!Waiter!威士忌!每人一杯!老子今天请客!”
周围一阵欢呼,场面顿时混乱了。侍者穿梭着送酒。
“发什么春秋大梦呢?还不倒酒?”一个巴掌“啪”地落在巫慕宽的脑门上。
巫慕宽全身一震,像刚刚酒醒了一样。
“这就来!这就来!”
“冰块!冰块!”
“好,来了!来了!”
等客人都各取了所需之后,巫慕宽才虚脱似地软下来。他整晚都魂飞魄散似地
神不守舍。
他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睛,暗叫晦气。昨晚在福熙路赌场,应该在风调雨顺的
时候就该收手,谁知道贪心不足,越战越勇,最后连偷出来的慕容地戒指都抵进去
了,还欠着一屁股的债。
还有,上次路过“绿宝”赌场,一时心痒,结果出来时,险些被那几个彪形大
汉扔到吴淞江口里去种了“荷花”,写了借据,画了手压才被放出来。
他偷偷挪用了俱乐部的钱才暂时避过了被曝尸街头的下场,现在是旧债刚平,
新债又起。这一次,怕是把自己削了皮卖都顶不上。
他看着银柜里花花绿绿的钞票,心脏又开始大力地怦怦地跳。
“巫慕宽,老板有请!”一个伙计向他喊。
巫慕宽一抖,老板有请?老板有请,多半是鸿门会,凶多吉少。
他战战兢兢的敲了敲老板的门。
“进来。”
巫慕宽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减小了双腿抖动的幅度,这才推开了门。
老板谷中村是日本人,十几岁就随大和商行的老板井上太郎来上海淘金,说得
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此刻,他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叼着雪茄,腾出一缕孤直的青烟。
“巫慕宽,坐!”他圆胖的脸上堆满了笑,八字胡须也撇开了,“来人,上茶!”
他递过来一支粗大的雪茄,然后“啪”得一摁,金黄色的打火机窜出一条红焰。
“不敢!不敢!”巫慕宽诚惶诚恐,也不敢深坐下去,屁股悬在椅座上。除非
是让人卷铺盖,老板什么时候这么客气过?他要是冷口冷脸的,巫慕宽还舒服点儿。
巫慕宽心中战战兢兢地吸了一口:“老板有什么吩咐即管吩咐就是了,小的在
这里洗耳恭听着呢!”
“也好,开门见山说吧,永盛公司的董事长巫长荣是你的大伯?”
巫慕宽心中一凛,他当然已经听说了大和商行和巫长荣在南京一役,遭遇重创,
损兵折将。谷中村是大和商行的井上太郎一手栽培起来的,他岂能坐视?现在谷中
村突然间问到自己的头上来,巫慕宽心里上下忐忑。
“他是我大伯,但我们关系形如陌路。”
“我只是奇怪,都是一脉相传,你堂哥巫慕云就挥金如土,手里掌管永盛的纱
厂、绸缎庄、成衣铺,你却要在这里给人调酒,这是哪门子道理?”
“这是巫家老祖宗的道理!谁让我比我堂哥晚出生了七天!巫家老祖宗说,一
棵大树,如果分枝、分叉太多,主干就不会强壮。所以,不许分家产,只能由长孙
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