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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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非花-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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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这幢深宅大院,就让张若海有一种莫名的不真实的感觉。
    巫慕云看着走进来的张氏兄妹,眼光清冷的如一把剑。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的话,
张若海相信自己早已被千刀万刮了。
    张若海不理会他,径直走过去,掀开幔帐。
    巫长荣双目紧闭,气息微弱,脸色在灯光下显出蜡黄色,真是要探到他鼻息,
才敢确定还是活人。
    “我爹早上本来精神还好,但服了你拿来的药,就开始昏迷不醒!”巫慕云两
眼通红,但目光却如两道寒光逼视着张若海。
    “我是医生,我才知道什么叫昏迷!”张若海走过去,察看巫长荣的舌苔,把
手按在巫长荣的脉上。
    “那你倒说说看什么叫昏迷?”巫慕云对着他吼出来。
    “巫少爷,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你先镇定一下,你父亲的症状很正常……”
    “很正常?已经昏迷了一整天,你还说正常?你们这些江湖术士,只会信口雌
黄,说得天花乱坠……”
    张若海忍耐地说:“如果你现在不挡在我面前,你父亲还有机会!”
    “我父亲唯一的机会就是我不该给你任何机会!”
    候在屋外的巫家的家丁冲了进来,围住兄妹两个,面色已经十分不友善了。
    若冰一见这种剑拔弓弩的架势,她的倔脾气也上来了。
    她一步挡在哥哥和巫慕云前面。
    “姓巫的,我不准你胡说八道,侮辱我哥!我哥哥从来没有误诊开错过药方!”
    巫慕云神色是讥诮的:“小姐,那么你现在就该知道,天下没有‘永远’的事。”
    “那我就告诉你,我哥就永远不会!”
    若冰又气又急,突然出人意料地使出最原始的招数,去推巫慕云。家丁们去扯
若冰,张若海护着妹妹。
    场面立刻混乱了,几乎差点没有人听到从床上传来的呻吟声。
    “老爷醒过来了!老爷醒过来了!”
    不知谁第一个发现了,整个房间的人全都静下来,一眨不眨地瞪着床上。巫长
荣早已睁开了眼,莫名其妙地瞪着一屋子乱糟糟的人。
    “爹!”
    巫慕云扑到父亲的床前。
    巫长荣皱着眉,一脸不快地:
    “我才睡了一小会儿,一直听到有人在吵,你们在吵什么?”
    “爹,”巫慕云紧拽着父亲的手,“爹,您可算醒过来了。”
    “我睡了很久吗?”
    “没多久,爹。”
    没多久,只是一天而已。
    “我饿极了。”
    “我马上让厨房去做,爹。”
    一个家丁仍然反扭着若冰的手:“少爷,那她……”
    “还不快放开?”
    家丁们潮水一般地退出去了。
    “对……对不起,张先生……”
    “对不起?你刚才没有把我们生炸油煎就已经算很对得起了。”若冰气呼呼地。
    “云儿,你有怠慢张医生?”
    “小误会。”张若海替他解了围,“巫老爷,你需要好好调养,不能太操劳焦
虑。”
    退出房来,巫慕云歉疚地:“张先生,对不起……”他看看若冰的脸色,又咽
下去了,但仍然十分困惑,“四位老太医开的方子都是最好的药,为什么我爹的病
倒重了?”
    “你爹的病是由内火攻心,加上食滞未消,参味塞满中焦,所以我开了清导的
药。其实四位老先生和我的诊断一样,但是在当时你爹看起来已经很虚的时候,开
这样的药要冒点风险,我也很担心巫老爷可能受不了这个药量。四位老先生是出于
稳妥起见,就开了补药,不想适得其反。”
    “那我爹为什么又睡了那么久?”
    “他的脉搏急促弦弱,是因为气燥失眠,所以我就开了些安神的药。”
    “是这样,那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若冰抢白他,“我哥一进来,你就恨不得要把他生吞活剥了,还有
的话说?”
    巫慕云望一眼张若海,更加面红难堪。
    “对不起。”
    张若海无言。不知为什么,就在巫慕云刚刚和他怒目相对时,他反而原谅了他,
原谅了他以往的傲慢和无礼。
    就在巫慕云握着父亲的手,眼角泛出水影时,张若海瞬间觉得仿佛时光倒流,
好像是尚年幼的自己握着尚在世的父亲的手。
    “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一个父亲。”张若海提起药箱,转身往外走。
    “张先生!”巫慕云叫住他。
    “你又怎么了?”若冰没好声好气地。
    巫慕云望一眼若冰,欲言又止:“没事了。”
    “你没事老喊我哥干嘛?”
    张若海微微笑了笑:“巫少爷,你放心,我明天还会再来。你父亲其实是心病,
心脉不宁,内火攻心,烦乱急躁,需要好好修养,不可以太操劳。心病还虚心药治,
医生可开不出心药来。”
    他宽容地拍拍巫慕云的肩,转身和妹妹走出去了。
    他米色的西装,挺拔的背影和这里的古木深宅形成一种反差,袖口的白金钮扣
在月夜下折射出光。若冰小鸟依人似地跟着哥哥,裙袂在风中无比娇俏。
    他们象是灰色布景上的两个亮点。巫慕云静静地伫立在原处,直至两个亮点完
全从布景上消失。

    
    



 
                                第五章

    “赵管家,张先生来了没有?”
    “少爷,从今天早晨开始,您已经问过三遍了。”
    “那现在是第四遍。”
    “没有。但是张先生已派人按时送了药来,老爷今天已经可以在花园散步了。”
赵管家慢条斯理地看着坐立不安走来走去的巫慕云,“少爷应该放下心才是了。”
    “哦,我只是想,要是他们来了,应该向他们道谢。”巫慕云咳嗽一声,坐下
来,“啊,刚才我们已经说到哪里了?”
    “南京的几个大批发商把我们的大批丝绸、成衣都退回来了。”
    “他们一向是我们的老主顾,突然间退出一定有原因。”
    “我们的人看见他们和大和商行的人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有日本人在中间作梗?”
    “日本人他们财大气粗,相挤垮我们,作霸王生意。那些批发商人都是墙边草,
随风倒。日本人那边风大,当然就往日本人那边倒了。”
    巫慕云若有所思地:“老爷一定是为这事气的。怪不得张先生说,老爷是心病,
是内火攻心。”
    “还有几件事,广州来电,问丝绸成衣何时可以到埠;信孚洋行的麦克先生也
来电话,想谈那笔贷款的事……少爷!少爷!”
    巫慕云心不在焉的。
    “赵管家,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我有狂妄病、自大病吗?”
    巫慕云笑笑摆摆手:“算了,算了。”
    赵管家把一大摞卷宗放在他面前。
    “马上要竞选新一界的公共租界华董了,老爷是志在必得,但先要铲除一些绊
脚的石头。”他捋着下巴上的山羊须,“老爷的意思是先要拉拢报界,这些弄笔杆
子的可不能小觑。”
    “怎样?”
    “先君子后小人。有几家报纸不怎么听话,非和我们对着干。老爷先送‘银单’,
行不通的就只能送‘子弹’了。只要掌握了这个城市的喉舌,每张报纸都向着咱们
老爷,笔杆子都捧着咱们老爷,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巫慕云冷淡的注视着他。
    赵管家完全眉意识到巫慕云越来越沉暗的面色,自顾自地说着:“中国老百姓
最信奉这些白纸黑字的玩意儿,白纸黑字!哈!就凭咱们巫家的财力地位,把白的
变成黑,黑的变成白,也不过是翻翻手掌的事儿。还有董事局的洋鬼子,这次可是
要下大手笔。这有一张清单,少爷您过目……”
    巫慕云已经站起身了。
    “少爷,你要去哪里?我还没说完呢!”
    巫慕云已经头都不回地出去了。
    “少爷,你要去哪里?”车夫开着车,从窗子里探出头。
    “去仁爱医院。”
    “仁爱医院?”
    是的,去仁爱医院!这就是自己整个上午心神不定的原因了。他无法不为这对
兄妹吸引!
    多么出色的一对兄妹!哥哥是稳重得,沉着的,俊逸的,妹妹是洒脱的,帅气
的,灿烂的!他们是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全新的一类,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去接近他们。
    到了张若海的办公室门外,巫慕云却踌躇起来了。
    天哪!怎么开口呢?
    对不起,原谅我以前的无礼,现在冰释前嫌还来得及吗?
    多谢你们兄妹二人,可不可以来府上便饭?
    巫慕云苦笑。有生以来,从来都是直声直气地吩咐人,现在第一次开始斟酌起
字句来。
    

    想到若冰的粉面寒霜,他更是犹豫了。
    这时,门突然打开了,他刚想转身走开,已经来不及了。
    但出来的却不是张若海,是一个高瘦,戴着玳瑁眼镜的年轻人。
    “你找张院长?”
    巫慕云忙不迭地点头。
    “他不在,去闸北救济院派送急救药品去了。”
    “那么,张小姐在吗?”
    年轻人脸上立刻多了戒备,上下打量他。
    “你到底是要找谁?”
    巫慕云走出医院,不知何时,满天飘起零星的雪花,像洁白的小精灵,调皮地
贴在头发上。地面很快地结了薄薄的一层霜。车夫搓着手,跺着脚,呼着白气。
    巫慕云说:“你先回去吧!”
    “那少爷你呢?”
    “我想自己走一走。”
    “去哪里?”
    “闸北。”
    “什么,闸北?冰天雪地的,去那么远?”
    巫慕云微笑:“上海有多大?”
    车夫瞠目结舌地瞪着他的背影。风吹起来,他长袍的下摆在雪花中翻飞。
    “你来找张先生?”救济院的嬷嬷一脸同情,“可是张先生和张小姐刚刚回医
院去了!年轻人,你有什么急事?要不先进来暖意暖,看你冻的,鼻子都红了!”
    “不用麻烦了。”
    “真是不巧,你要是早来一会儿,就看见他们了。他们本想等雪停了再走的,
但医院那边有人急着找张先生,他们一刻也没耽搁就回去了。”
    巫慕云仰头望着天,半晌掸去肩上的雪花。
    “年轻人,进来暖一暖吧。”
    “我该走了。”巫慕云在风中向嬷嬷挥挥手。
    街上人迹稀疏,冷风掠过长长窄窄的深巷,天际间苍茫灰蒙。他不由地紧了紧
衣领。
    一踏进巫宅大院,赵管家和下人们就迎上来,手忙脚乱地帮他弹去两肩的雪花。
    “天!我的爷呀,你这是去了哪里?一整天到处找你,怎么冻成这样?”
    巫慕云麻木地往里走。
    “少爷,我叫人给你端碗热汤暖暖?看你冻的!张先生正在厢房给老爷把脉呢!”
    “张先生?哪个张先生?”
    “瞧您怕是冻糊涂了,能给咱家老爷把脉的,当然是张若海先生了!”随着巫
长荣气色的一天比一天好转,张若海的名字在巫家已经是在世华佗一样神圣了。
    “喂!少爷,您急什么?”
    巫慕云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长廊,向厢房跑去。刚到门口,厢房正好也同时打
开,他结结实实地撞在一个人的胸膛上。
    “什么事这么急,赶着去救火?”
    巫慕云接触到了张若海含笑的双眸,合身熨贴的西服,俊朗愉快的笑容。每一
次见面都是一次震荡。
    他的微笑让巫慕云心底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鼻骨有一点点酸涩,心中有
点酸,有点甜,缓缓化解,一层层的融化。
    “你,你们在这里?”他突然口吃起来。
    张若海双目升起一抹笑意。
    “我们可不就是在这里。”
    多愚蠢的话,巫慕云自己也脸红了。
    脸红?他简直差异,自己,堂堂的巫家少爷居然还会为某一个人的话,为某一
个人的笑而脸红?
    若冰提着药箱,在张若海身后拉长着声音说:
    “可不就是在这里!听说你巫大少爷一早就在医院门口晃来晃去,我们就从闸
北马上赶回医院,谁知刚回医院,又听说你去了闸北。那我们还不敢快十万火急地
到这里来?道是出了什么事呢,谁知你老爹好好地在赏雪呢!”
    “若冰!”张若海制止妹妹,问巫慕云,“巫少爷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巫慕云低下头,“其实,我找你们,只是想……想说一声谢!”
    “哇!说一声谢?”若冰声音一下子提高八度,“巫少爷,你不是说你顶着大
风,冒着大雪,兜了大半个上海,让整个巫家乱作一团的找你,只是为了道一声谢?
上帝!谁担当得起?我可担当不起!”
    张若还没有作声,但深沉的眼睛凝视着他,也分明含着一丝困惑。
    巫慕云感觉嗓子想被堵住了,舌头也打了结,准备了一天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是呀,任何一个脑筋正常,神智清醒的人都不会明白他。他们兄妹俩定是以为自己
锦衣玉食,无所事事,无聊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了。
    巫慕云突然觉得无限的疲累,一天的奔波在这个时候和他算总账来了。
    “你放心,”张若海似乎理解他了,“令尊的身体已无大恙,有时间我会尽量
多来。”
    赵管家连连称谢,引兄妹俩人向外走。
    巫慕云两脚跨入房,这时才感到双脚疲软。
    一条米色的羊毛围巾搭在椅背上。他走过去,轻轻的拎起来。上面有一丝淡淡
的男人的烟草气息,还残留着主人的余温,握在手里,柔软温暖,感觉上象是和他
的主人肌肤相亲。
    巫慕云轻轻的把它贴在脸上。
    突然背后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他猛地转身,脸色冻结在那里。
    张若海站在门口,紧紧地盯着他。
    巫慕云一向缺乏掩饰的经验,手足无措。
    张若海却突然解颐一笑。
    “你弄错了,这一条是我的,若冰才不会戴这种老土围巾呢。”他俯视的目光
审视他,“这才是你今天兜了大半个上海的原因吧,巫少爷?”
    巫慕云一震。
    他紧张无措的样子,让张若海心里没来由地恸动了,不禁柔声说:
    “若冰说话一向都是这样直邦邦的,他性格是如此,你别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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