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是好时坏,我们都吓得半死,您回来吧。”
“我就要离开上海了。”
“离开上海?”她望望张若海,“是和张先生一起吗?”
“是。”
“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不知道,可能一个月,可能一年,也可能再不回来。”
等二十年的阴影从脑海里摒除,她才能回来。
这些日子以来,几乎每个夜晚,她都像是在同魔鬼过招。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
她的血管里啃噬,在皮肤上蜿蜒。暗夜中有无数鬼魅在她周围瞪着森森的猩红的眼
睛。她脑中全部的意识只想不惜一切得到那琥珀色的琼浆玉液,只有它才能化解一
切痛苦。
每一次都是张若海强制住她,陪她度过每一晚。
而在每次清晨清醒之后,她才发觉自己一身潮汗,满面的灰败,眼睛下两圈清
黑,嘴唇已被咬出鲜血,痛得连呼吸都像是在倒吸冷气。张若海的胳膊也都是被她
指甲抓伤的血痕,手背上还有牙齿的噬伤。
张若海的眼睛疲惫,却充满鼓励:“我们又赢了一次。”
开始时,鬼魅们要夜夜降临,然后是隔夜才来,现在是隔数日。她不知道还要
多久,她才能真真脱离它们的摆布。但是只要有张若海在她身边,在紧握着她的手,
所有的痛苦就都是可以忍受的了。
当巫家朱漆的大门在她面前合拢,巫慕云深深地吁出一口气:“二十年,我的
前半生竟被禁锢在这座高墙里。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站在墙外看着墙内。”
张若海凝视她:“你好像从来没有恨过你爹。”
“他已得到惩罚了。”她问张若海,“为什么胡处长会出面不再追究我爹,只
说是枪械走火,是因为你的关系吗?”
“我想,胡处长只是想尽快结束一个悲剧,而且,就像你说的,你爹已经得到
了惩罚,不是吗?”
两人并肩向前走,巫家这幢深宅大院目送着他们越行越远。尾声
轻雾笼罩着黄浦江,江水昏黄混沌,一只只小小的斑船像一小团灰影,破雾而
行。
“呜……”轮船在江边拉着长长的汽笛,催促着乘客。若冰和陈讷为张若海和
慕云送行。
若冰望着慕云,她乌发齐肩,整个面庞都焕发着神采,与从前那个苍白冰冷、
灰色褂子的“巫少爷”完全是判若二人。
是哥哥改变了她,给她注入了健康和生气,使她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张若海把陈讷拉到一旁。
“我已经把医院和若冰都交给你了,好好珍惜若冰,你要是辜负她,小心我把
你大卸八块!”
“只要若冰高兴,把我脑袋当球踢都行。”
张若海笑:“把你脑袋当球踢?眼下只怕我肯她都未必舍得!不过,可也别让
若兵骑到你头上去噢!”
“那也是我的荣幸。”陈讷一脸腼腆地。
“哥!”若冰不满地喊,“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张若海和陈讷相视而笑。
若冰嘴上不满,心底却忍不住微笑。如果半年前有人对她说,这个长手长脚、
玳瑁眼镜的陈讷,有朝一日会成为她的真命天子,她会飞刀取那个人的项上首级。
即便是上个星期,哥哥挽着她走过教堂的红地毯,走向红地毯那一端乐陶陶的
陈讷时,她仍然不甘心地问:“就是他了吗?我一辈子要对着的人就是他了吗?”
他一点不英俊潇洒!一点不风趣善谈!他时常呆头呆脑!他可能有垂体分泌异
常症!他可能还有面部肌肉失调症!而且,她还没有经历过爱呢,她所憧憬的爱。
若冰站住了。
哥哥挑起一道眉:“怎么,这个时候你想反悔?”他也站住了,“但是,我说
过,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勉强你的意愿。你自己想清楚。”
那一端的陈讷看到若冰停下来,笑容没有了。教堂所有人的笑容也全部凝结了,
都注视着她。
那一瞬间,她想起陈讷的话:“爱,不是非要有惊心动魄、大风大浪,我只是
一个简单平凡的人,我只想要平凡的实在的幸福,凡夫俗子的快乐。”
是了,不是只有惊心动魄大风大浪才是爱,自己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平凡的
爱才适合自己。
她展颜一笑,向陈讷走过去。
那一刻,她看到他的笑容重绽,如满目皆春。
是了,就是他了。他温文敦厚!他随和宽容!他真心诚实!还犹豫什么呢?
轮船拉着长长的汽笛,催促着乘客。
“慕容怎么没有来?”张若海问。
“她今天有考试,她说不能来送你们了。”
张若海神色黯然:“以后,她竟真的是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了。”
“不对,她还有我们呢。”
汽笛又一声长鸣。
“哥,你们该上船了。”
张若海再回望一眼华厦连云的上海滩头,再见了!再见不知何时?
远处一个小小的浅蓝色的身影,由远而近,像飘过来一朵云。
“是慕容!”
可不是?她气喘吁吁地跑来,脸颊通红。
“还好,慕容你不算太迟。”
“我是赶来告诉你们,教授已帮我申请到了巴黎艺术学院的奖学金,下个月就
要启程了。”
“恭喜,恭喜。”
她对张若海和慕云微笑:“你们这对神仙眷旅云游四方,如果去欧洲可要去看
我呀!”
“一定的。”
若冰噘起嘴:“我大哥走了,慕云走了,现在慕容你也要走了,都走了,我怎
么办?”
慕容笑着指着陈讷:“有新郎官留下来不就行了。”
若冰红了脸,大家都笑了。
“珍重。”
“你们也是。”
张若海和慕云登上了船,仍向他们频频摆着手。
“你们说,我哥真的是不打算回来了吗?”若冰遥望着两个人身影隐没在人群
里。
“医院是你哥哥一手扶植起来的,你以为他真的能放开手吗?”陈讷说,“医
院的扩建半年后就完工了,希望竣工剪彩的时候,能见到他们。”
晨雾散去,江水仍然昏蒙,轮船像一条大鱼,破水前进。两缕白浪,拖在船的
两边,像是两根悠然的须鳍。
张若海手扶船舷,微笑地望着身边的慕云。
“你都不问问我们下一站会到哪里?”
“我早就偷偷看过船票了。”
下一站只有一个名字: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