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勒住了俺的野性。俺想: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头人也得随着它了!这是
俺的命!”她低垂下头来沉吟了一会儿,又把头昂了起来:“你到底是咋个打算?”
“我……我怕万—……”
“你啥都怕,就是不怕不像个男人!”
“我”
索泓一刚吐出一个字,李翠翠突然“嘘”了一声。房子附近响起了嚓嚓的脚步声。
她猛然拔下她头上那朵洁白的玉簪花,往他手里一塞:“走吧!俺不会给你空桥踩的!”
说罢,转过房山匆匆而去。
索泓一刚把这朵花装在兜里,一队红头发、红脸蛋、红眉毛的井下“矿工”经过了
这里,他无法分辨这些浑身沾着矿粉的人究竟是谁,但是他们却先向他吆呼了:
“喂!幸运儿!站在这儿发什么愣?”
“你的眼睛又怎么了?”
“怎么肿得像颗红桃子?”
“是哭的吧!你那么幸运,应该笑嘛!”
索泓一尴尬地笑了笑。他目送着队伍走进铁丝网后,他茫然若失地暗自哭了。
没过上三天,矿山下达了开拔令。前有警卫卡车开路,警车上平放了一张桌子,一
挺机枪对准后边的车队;断后的也有一辆警车,机枪支在卡车的篷顶上,瞄着前边的一
辆辆卡车。夹在前后警车中间的是穿着国衣的囚徒和穿各色服装的劳教分子。在“断后”
的警车后边,还有几辆尾巴车,卡车上坐着矿山干部,家属,笼屉,木桌,鸡笼,铁锅
——他们是自由公民和没有阶级属性的各种杂什,可以免受火力的监督。
索泓一乘坐的那辆卡车,编号第十三。是“断后”警车的前边一辆。不知为什么,
他的两眼总是情不自禁地看着那挺车篷上支着的机枪。警卫们把机枪保养得很好,枪口
在太阳光下闪着蓝瓦瓦的光亮,几个士兵严阵以待,目光炯炯地盯着前车以防野兽跳车
出笼。
“他妈的,我们怎么还被专政?”殴打过他的那个“头人”,低声驾着,“我们是
解除教养的‘内矛’(内部矛盾),还把我们当‘敌矛’对待!”
“该把我们这辆车,排在干部家属的车队里。”
“这他妈的合理吗?”
“跳车!”有人在低语。
“小兄弟,你才多大年纪?”说话的是那个释放了的奸尸犯,“一朵花苞刚开,还
没挨过女人呢!古话说:‘宁在花下死,作鬼也风流’,这么滚下车去,吃机枪子儿,
可是太不值了!”
“嘻嘻……”
“哈哈……”
颠颠簸簸的卡车车厢里,爆发出一阵笑声。那“跳车”的低语声,居然停止了。接
着是一段淫秽的对话:
“喂!老帽,你为什么要×死女人呢?又脏又臭!”
“用冰镇着,用福尔马林药水消毒!”
“身上还有弹性吗?”
那奸尸犯砸砸嘴。
索泓一坐在车板上,把头埋在两个胳膊中间。他不敢直接去用手堵上耳朵,以防那
些“氓爷”指责他“假清高”。在那场“蒙头会”后,那群殴打他的流氓,倒是向他表
示出和解的姿态,那“头人”还亲自给他把被褥铺到和他们一样的宽度,并给他伤肿的
眼睛换药。惟独那个奸尸犯,却始终用淫邪心理,向索泓一寻衅:“我说魔术师,我看
那位郑夫人,对你眉来眼去挺有情意的,这个农村妞儿奶子大,屁股圆,那双水汪汪的
眼珠,能把男人们魂给勾走,我要是你呀,哼!”
“我警告你少在这儿放屁!”索泓一对待这个瘦骨嶙峋的家伙,倒还充满自信。
“怎么?你不爱听了?”
“淫棍!”索泓一喝道。
“猫还能让耗子吓着,”奸尸犯挑战似地盯着他,“你别看我是劳改释放犯,你是
解除劳教的。告诉你,就是我再奸上十个活尸,我犯罪的性质也是‘内矛’,你再装得
清高,天天喊‘社会主义好’,也是‘敌矛’,‘内矛’管‘敌矛’你是耗子我是猫!
管你是天经地义!”说着,他晃晃摇摇地向索泓一的铺位走来,走到铺位前噗地在他褥
子上吐了口痰。
“你给我擦掉。”索泓一从炕上站到了地上。
“你自己用舌头去舔吧!”那奸尸犯毫不在意地说,“你看过《金瓶梅》里潘金莲
的口淫吗?想必那玩艺很有味道,我叫你尝尝鲜!”
索泓一终于被激起了泥人的泥性,他冷不防一拳向这家伙脸上打去。奸尸犯毫无防
备晃晃身子,一屁股倒在地上。索泓一一不做,二不休,跃身骑上这头“畜牲”,用一
只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左右开弓地打了他五六个耳光,直到打得他自己没了力气,才
收住手掌。当他气喘吁吁地从这头畜牲身上站起来,感到头晕目眩,但为了防止那畜牲
反扑,他强打精神地站在那儿准备再战。那奸尸犯老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像疯狗一样
扑了两扑,索泓一都闪开了,那奸尸犯自己摔倒在地上。
“—……二……三……”那群氓爷在炕上充当着拳头裁判的角色,数着数儿,
“七……八……九……”
“完了!花爷,你认输吧!”
“索泓一还真有两下!”
“我是二级浮肿!”索泓一扌到着气说。
“我跟你一样,也是二级浮肿。”那奸尸犯扶着炕站起来,色厉内茬地自我解嘲,
“不然的话,我非咬掉你那玩艺儿不可,让你这右派断子绝孙!”
屋子里滚过一阵笑浪,“头人”开了腔:“得了,不打不成交,往后还要在一起受
苦呢!在这个年头,谈涮羊肉可以解饿;谈男女之间那些事情,可以解忧。”
沉沦。
堕落。
索泓一深感自己周围一片混沌,就像卡车轮子下扬起的道道黄尘一样。他对自己进
行了反躬自问,觉得自己也未能做到一尘不染。饥饿给他带来了心理变形,他吃饱了也
觉着饿,他和老右们在一块也开过“精神餐馆”,彼此咽着口水地谈论过解饥食品,从
高档的水晶肘、古老肉、清蒸鱼,一直到低档的窝头,蒸饼,白菜汤……来到那间“公
民”的屋子后,自己虽然狠狠揍了那无耻的奸尸犯一顿,但在当天夜里,他莫名其妙地
梦见了那条河沟的青石板,他和盲流李翠翠……如果这一道精神防线再被生活摧毁,他
意识到那就是他向动物退化的开始。想到这里,索泓一深为自己的变异而悲哀。
卡车开始爬山了,爬的是气势雄浑的燕山山脉。那些同伙聊兴已过,此时随着卡车
的摇摆而昏昏欲睡。听不到污秽语言的索泓一,神色专注地眺望着绵亘的群山。山,是
厚重而久远的,谁也估算不出它从地下降起的年代以及它的悠久年龄;山,又是巍峨而
苍劲的,它把绿色集于一身,以显示它生命的永恒。那白白的小斑点,是山坡草地上蠕
动着的羊群;那色彩斑斓的小块块,是开放在大山脚下的簇簇野花;那一亮一亮的丝带,
是大山献给饥渴行者的溪水;那一个个小得如同儿童积木一样的东西,是山谷里零散的
农家。索泓一心里蓦然一跳,他看见蜿蜒在山峦之巅的古老长城了,它醉卧青山,头顶
流云,曲曲弯弯地走向无限远的天际。看见大自然的博大壮丽,索泓一倍感自己的渺小
和形秽。
记得小时候,爸爸、妈妈曾带着他登过长城。爸爸一路上向他讲燕赵慷慨悲歌之士,
妈妈则拉着他的手捕捉山坡上的野蝈蝈;爸爸采摘了一束殷红的红叶,妈妈掐了一把野
菊花。
爸爸问他:“你喜欢红叶?还是野菊?”
“我都喜欢。”他说,“但我更爱听蝈蝈叫!”
爸妈都笑了。爸爸说:“抛开蝈蝈不说,你爱什么?”
妈妈争抢着说:“泓一一定喜欢野菊花。”
爸爸毫不示弱地对儿子进行争夺:“不,血性男儿应当爱红叶!”
索泓一的回答,使爸妈为之一惊。他说“我爱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万里长城。”
爸爸当即把他抱起来抛向空中,又接在怀里。妈妈也觉得儿子的回答,超越了他的
年龄(当时他十一岁),在归途上路过“栗子王”商店时,给儿子买了一大包糖炒栗子,
作为父母亲对儿子的嘉奖。
长城,依旧是他童年时攀登过的长城,但是当年登长城的家庭却破裂了。爸爸坠楼,
妈妈发配到河北农村去烧砖。三颗普通的中国之魂,在恶性循环中,都成了一窝黑。
“妈妈,您好吗?”索泓一喃喃着。
“我好。”声音像整个燕山在轰鸣。
“您的儿子像塞外的一颗沙粒,将被风卷到新的地方。”
“一路平安,多多保重!”
“我现在当了‘幸运儿’了,想去看看您。”
“你不要来,妈妈很好,妈妈都能一次背十二块砖坯上害了,十二块砖坯有六十斤
重,你也要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
“您没有得浮肿病吗?”
“没有。泓一你呢?”
“我健壮得像头牛。”
“那妈妈就放心了!”
“我最担心您的血压。妈妈!”
“反而降低了,劳动能治百病!”
“真的?”
“妈妈从没说过谎话。”
不,妈妈在兴高采烈地说着谎话——当索泓一从幻觉中清醒过来时,作出了这样的
判断。在劳改矿山,他和母亲断续地通过几封信,妈妈的回答是“好”“好极了”“一
切都好”。她把发配去改造的那些砖窑,形容成了天国的“伊甸园”。儿子明白:她越
是在信里说那儿好,那儿的实际情况越糟,就像爸爸坠楼自尽后,妈妈写下的划清界限
的决裂声明一样,在激昂的言词下,深藏着她那颗伤痛的心,可以说是一篇彻头彻尾的
谎言。妈妈现在的谎话升格了,学会了郑重而庄严地说谎,岂不知那天国的“伊甸园”,
在天堂和人间都不存在——那是艺匠绘制出来的宗教神话。
“砰”地一声枪响,索泓一的思绪被打得粉碎。卡车上打盹的成员,也都被这声枪
响召唤醒了:
“准是跑了人了。”“头人”判断着。
“怎么没有停下车去追捕逃犯?”有人疑惑。
“放的是单枪。跑了人早就该用机枪扫了!”
“大概是枪走火了!”
队员们正在探头探脑地捕捉着鸣枪的原因时,前边的卡车上传来准确消息:这是郑
科长用警卫连长的手枪,在打野山羊。一场虚惊过后,使沉闷的车厢,顿时活跃起来。
那奸尸犯的老营生重新开业,索泓一只好挪动了一下屁股,把脸转到迎风的方向,这样
虽然可以让那些淫秽的声音准不进自己的耳鼓,但他那只迎风落泪的眼睛,却不断滴嗒
滴嗒地落下泪来。
卡车缓慢地在山间S形公路上奔驰着,索泓一一边用手绢不断擦着右眼,一边神往
地向大山眺望。忽然,他发现那只被枪击伤的野山羊了,他在山石缝间蹦跳着,它蜷缩
着那只被子弹打伤了的前腿,用岩石当作为天然掩护,逃向大山的峡谷。他真担心后边
的警卫车上的战士发现它,再赏给他一梭子,可是手握机枪的战士,神神专注地盯着车
上的“野兽”——阿弥陀佛,那只野山羊逃走了,索泓一一直目送着它跳过一条溪水,
消失在山坡上一片乱树棵子之中……
索泓一擦擦眼泪闭合上眼睛,他头脑里记起了《鹿回头》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小时
候妈妈对他讲过的。妈妈是海南岛琼山县人,寄宿在北平亲友家求学时,结识了从北方
来北平上学的父亲。爸爸常常风趣地把他们之间的结合,称之为南极和北极之恋。爸爸
身材高大,长着一副典型北方人的奇伟体魄;妈妈娇小玲拢,面孔黧黑,是不是小时候
吃椰子多了的缘故,索泓一无从考察,但从他有记忆时起妈妈的皮肤就闪烁着一层椰油
的光亮。她对他说:从前有个猎人,追踪一只美丽的小鹿,这只鹿夺路惊恐而逃,猎人
紧追不舍。小鹿跑过草地,他追过草地;小鹿蹦过山泉,猎人也跳过山泉。小鹿被追得
无路可走时,攀上了一座高山的崖顶,当猎人举枪射击时,那小鹿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
漂亮的村姑。猎人动情地放下了猎枪,领这位村姑回家成了眷属。
索泓一对这个神话,听得有滋有味。但是爸爸对这个神话的收尾提出意见。他说:
“这小鹿也太没有自尊心了!”
“这是神话。”妈妈说。
“神话也是隐喻人生的。”爸爸说,“我听到《鹿回头》的传说,尾巴跟你讲的不
一样。当那猎人举枪瞄准小鹿要射击时,那小鹿并没变成什么漂亮村姑。它还是那只鹿,
但站在悬崖之顶,回过头来留恋地看着养育它的那片青青的草原……”
妈妈打断他的话说:“这神话出在海南岛!”
“北满草原也知道这个神话呀!”爸爸争辩着说,“我不赞美小鹿和猎人的浪漫蒂
克,我赞美小鹿眷恋故土上草地的情怀。它对着它啃过青的草地囗叫了三声,没等猎人
勾动猎枪扳机,它纵身跳下了百丈悬崖!”
索泓一的心马上沉入了谷底——因为在反右的批斗现场上,爸爸就扮演了这头小鹿
的角色。当然,他当时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加上日本人一进北京,他就蓄须铭志,拒绝
了日本人用厚禄聘请他当翻译,他步入中年时就已然像个老叟。爸爸重气节,妈妈重感
情;爸爸性子硬得如同山坡上疙疙瘩瘩的枣树,妈妈生性柔顺,若同是依附于树干下的
小草。一场“雷殛木”,枣树嘎叭一声被击断了,孤零零的小草,没了遮阴的树冠,也
只好去承受命运中风霜雨雪的严酷洗礼。
“妈妈——”他突然懵懵怔怔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醒了他自己。看看周围,山,依然巍然而立,草,依然滴翠含青。那些脸
上蒙上一层塞外尘沙的同车人,还在嘻嘻哈哈笑着。车轮奔驰的声音太响了,人世间的
万物没有一个人听见他梦吃般地叫了一声妈妈。
孤独咬蚀着他。
忧伤折磨着他。
愁楚占有了他。
他在这一霎间,真盼望警车上手扣着机枪扳机的士兵,因卡车的急剧颠簸而失手走
火。那样一来,他这个坐在车尾上的摘帽右派,帽子和灵魂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