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不胜荣幸,修女,只希望不会给你添太多的麻烦。”
潘西仰望着雄伟的哥特式大教堂上方高耸入云的双塔尖顶,惊讶得
目瞪口呆。站在几乎完工的尖塔四周扶手架上的工人,看上去又小又灵
活,犹如一群毛皮鲜亮的松鼠高高地活跃在对生的树上。但斯佳丽对头
顶上的场面不感兴趣。她的脉搏跳动已被地面上有组织的喧闹声而加快
了速度,除了锤击声和锯木声,最令她激动的就是刚砍下的木材那熟悉
的树脂味。啊,她是多么怀念那些锯木厂和贮木场啊。她的手心因渴望
抚摸那些平滑的锯制板而发痒;她渴望忙碌,渴望做事情,渴望有影响,
渴望经营事业——而不是跟那些没精打采的、过分讲究的老太太们端着
精致的茶杯喝茶。
陪伴她参观的年轻神父为她概括地介绍着种种奇观,但斯佳丽却几
乎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甚至没有注意到退至一旁让神父和她通过的
那些身材魁梧的工人偷偷投来的艳羡的目光。她只顾想着心事,既没有
听也没有注意。不知这些锯制板是哪种优良挺拔的树木锯成的?这是她
见到过的最好的长叶松。不知锯木厂在哪里,用的是哪种锯,哪种动力。
啊,如果她是个男人该有多好!那样她就可以发问,可以要去参观锯木
厂,而不是参观教堂了。斯佳丽拖着脚走过一堆新刨下来的刨花,深深
吸入刨花浓烈的、令人陶醉的芳香。
“我必须赶回学校去用餐了,”神父充满歉意地说。
“当然啦,神父,我也想走了。”其实她并不想走,但她还能说什
么别的呢?斯佳丽跟在他后面走出教堂,走上了人行道。
“对不起,神父。”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面色彤红的男人,他
穿着一件因沾满了灰泥而变白的红衬杉。神父站在他身边显得又矮小、
又苍白。
“你能为工程作一番小小的祈祷吗,神父?圣心礼拜堂的门楣刚刚
装好还不到一个小时。”
啊,这个人的爱尔兰口音真像爸爸。斯佳丽正像那一群群的工人一
样低下了头,聆听着神父的祈祷。锯开的松木浓烈的气味和因怀念父亲
而流下的热泪使她的眼睛阵阵作痛。
我要去看望爸爸的哥哥们,她下了决心。尽管他们已差不多成了百
岁老人,爸爸一定很希望我去看看他们,至少是去问个好。
斯佳丽跟着神父走回女修道院,当她提出要见女院长时,又一次遭
到了老修女的婉言拒绝。
斯佳丽按捺住性子,但她的眼睛却射出了危险的光芒。“告诉她我
今天下午再来,”她说。
当高大的铁栅门在她身后关上时,斯佳丽听到几个街区外的教堂钟
声。“真讨厌!”她说。她要来不及赶回去吃午饭了。
第三十四章
斯佳丽一打开粉红色巨宅的大门,就闻到了炸鸡的香味。“把这些
拿去放好,”她对潘西说,一边以创纪录的速度脱下披风、帽子和手套。
她饿坏了。
她一走进饭厅,第一眼就碰到尤拉莉那双忧戚的大眼睛。“佩尔要
见你,斯佳丽。”
“不能等到吃过饭再说吗?我都快饿死了。”
“他说等你一回来就去见他。”
斯佳丽从面包篮里拿起一只还在冒气的、热烘烘的面包卷,一面掉
转身子一面气呼呼地咬了一口。等她走到外祖父的房间时,她已经把面
包吃光了。
老头子坐在大床上,从摆在腿上的托盘上方皱着眉头看着她。斯佳
丽看到他的盘子中只盛着马铃薯泥和一堆看上去像浸过水的胡萝卜块。
天哪!难怪他看上去那么凶狠。马铃薯上连一点奶油都没有。就算
他牙齿全部脱光,他们也不该这么虐待他呀。
“我不能容忍任何人无视我的家规。”
“对不起,外公。”
“纪律使帝王的军队无坚不摧;没有纪律只会引起混乱。”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令人生畏。但斯佳丽看到了他那把线条分明
的老骨头。在他那件重重的亚麻布长睡衣下突了出来,她并不感到害怕。
“我说过对不起了。我现在可以走了吗?我饿了。”
“不可无礼,年轻的女士。”
“肚子饿跟有礼、无礼是没有关系的,外公。仅仅因为你不想吃你
的午饭,并不意味着别的人也不该吃东西”。
比埃尔·罗比亚尔忿忿地把托盘一推。“什么鬼食物!”他气冲冲
地说。“给猪吃都不配!”
斯佳丽一点一点地向房门移动着。
“我还没有让你走呢,小姐。”
她感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地抗议了。面包卷一定都冷了,而且
尤拉莉姨妈的胃口那么好,说不定炸鸡早被吃光了。
“哎呀,外公,我可不是你手下的一名士兵!我也不像姨妈们那样
怕你。你到底想拿我怎么样?以开小差的罪名把我枪毙?如果你想把自
己饿死,那由你自己决定。我可是饿了,不管还剩下多少饭菜,我都要
去吃了。”她刚把一只脚跨出房门,就听到一种奇怪的、喉咙被梗住的
声音,她回过身去。天哪,是不是我把他气得中风了?可别让他忙死在
我手里!
比埃尔·罗比亚尔却在哈哈大笑。
斯佳丽双手叉腰,怒视着他。他刚才把她吓得半死。
他挥挥那只瘦骨嶙峋的手,示意她可以走了。“去吃吧!”他说,
“去吃吧!”然后又开始大笑起来。
“出什么事了?”宝莲问。
“我好像没有听到喊声,是不是,斯佳丽?”尤拉莉说。
她们坐在餐桌旁等着吃甜食。饭菜已经收走了。“没出什么事,”
斯佳丽咬牙切齿地说。她拿起桌上的小银铃,一个劲地猛摇着。当那个
矮胖的黑人女佣端着两小碟布丁出现时,斯佳丽傲然阔步地向她走去。
她把两只手搭在那女人的肩上,把她转了过去。“你现在大步快去,我
是说大步快去,而不是慢吞吞地去。你到厨房里去把我的饭菜端来。要
热、要多,而且要快。我不管本来你们哪个人打算把它吃掉的,现在你
们只能啃鸡背和鸡翅膀了。我要一只鸡腿和一个鸡胸,马铃薯上面要浇
很多卤汁,再来一碗奶油,面包要又软又热。快去!”
斯佳丽猛地一转身坐了下来,只要两个姨妈敢再啰嗦半句,她就准
备跟她们大干一场。整个餐厅里一片沉默,直到她的午餐端上来才被打
破。
宝莲一直克制着自己,直到斯佳丽吃完了一半才开口。“佩尔刚才
对你说了些什么?”她很有礼貌地问道。
斯佳丽用餐巾擦了擦嘴。“他只是想用吓唬你和尤拉莉姨妈的那一
套来吓唬我,于是我便直言不讳地对他讲了一通。结果把他逗得哈哈大
笑。”
两姐妹震惊得面面相觑。斯佳丽一面微笑着一面用勺又舀了一些卤
汁,浇在盆中剩下的马铃薯上。两个姨妈真够呆的!她们难道不知道,
对付像她们父亲那样的恃强欺弱者必须勇敢地反抗,不然就会被他们整
个地踩在脚下?
斯佳丽根本就没想到,她之所以能抵抗别人对她的欺凌,是因为她
自己也是个恃强欺弱者。她也没有想到,外祖父的哈哈大笑是由于他看
出了她酷像自己而引起的。
当甜食端上桌时,装木薯淀粉的碗不知怎么地就变大了。尤拉莉感
激地对她外甥女微微一笑。“我刚才还和姐姐在说,由你陪着我们回到
老家来,我们是多么高兴呢,斯佳丽。你不觉得萨凡纳是个很可爱的小
城市吗?你参观过奇普瓦广场的喷泉了吗?还有那家剧院?它的历史跟
查尔斯顿的那家剧院差不多一样悠久。我还记得我和姐姐小时候常常从
教室的窗口望出去,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演员。你不记得了吗,姐姐?”
宝莲还记得。她还记得斯佳丽没有告诉她们上午要出去,更没有告
诉她们去了哪儿。当斯佳丽说她去了大教堂时,宝莲忙把食指竖在嘴唇
上示意她不要再讲。她说佩尔对罗马天主教教义极为反感。这跟法国历
史有关,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一提到教会就很生气。
因此,她和尤拉莉总是在弥撒之后才离开查尔斯顿回萨凡纳,到星期六
再离开萨凡纳回查尔斯顿。今年有特殊的困难;因为复活节来得特别早,
她们将留在萨凡纳过圣灰星期三①。她们自然得参加弥撒,她们可以提早
离开家,免得被人发觉。但是她们回来的时候,怎么才能让父亲看不到
她们额头上的圣灰痕迹呢?
“把脸洗一洗不就得了,”斯佳丽不耐烦地说,但这话却暴露了她
的无知,也暴露了她的重新皈依宗教只是不久前的事。她把餐巾放在餐
桌上。“我该走了,”她轻快地说,“我。。我要去拜访奥哈拉家的伯
① 圣灰星期三又称大斋首日,为四旬斋或称大斋节的第一天,复活节前的第七个星期三,在这一天有用灰
抹额以示忏悔之俗。
伯和伯母。”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想买下女修道院拥有的塔拉庄园那
三分之一的财产,尤其不愿让姨妈们知道。她们太喜欢散布流言蜚语。
说不定还会写信向苏埃伦告密。于是她甜蜜地微微一笑。“咱们明天早
晨什么时候去望弥撒?”这事她肯定要对女院长提一下。完全没有必要
告诉她们,自己早把圣灰星期三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糟糕的是她把念珠留在查尔斯顿了。那没关系,她可以在伯伯们的
店里再买一串新的。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他们店里从女人戴的帽子到耕
地的犁,样样都卖。
“斯佳丽小姐,咱们啥时候回亚特兰大的家呀?我跟你外公厨房里
的那些个人处不来。他们都那么老了!再说我的这双鞋,走了这么多的
路,都快要磨破了。你在家里有那么多漂亮的马车,咱们啥时候才回去
呢?”
“别那么没完没了地抱怨,潘西。我说走的时候咱们就走,我说去
哪儿就去哪儿。”不过斯佳丽并没有真正发火,她正在回想她伯伯们的
商店在哪里,可就是想不起来。我八成传染上了老年人的健忘症了吧。
潘西说的一点没错,我在萨凡纳认识的个个都是老人。外公、尤拉莉姨
妈、宝莲姨妈,还有她们所有的朋友都老了。而爸爸的哥哥们最老。我
只去问声好,让他们干瘪的老嘴吻一下我的脸颊,然后买串念珠就离开。
完全没有必要去见他们的妻子。如果她们真想见我,这些年也就不该中
断联系。尽管她们知道我很可能已经死了、埋了,怎么就连一封吊唁信
也没寄给我的丈夫和孩子呢。这样对待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我看实
在算不得是上等人。也许我压根儿就该把去看望他们的事忘掉。他们这
样怠慢我,真不值得我去拜访。但斯佳丽忽视了一点,他们从萨凡纳给
她寄过不少信,但她从未回过,最后他们也就不再写信了。
现在她准备把父亲的两个哥哥和嫂嫂在她的心底深处永久地剔除。
她要专注于两件事:控制住塔拉庄园,对瑞特要占据支配地位。尽管这
两个目标相互对立,但她总能找到办法兼而得之。这两件事需要她用全
部时间进行思考。我就不拖着脚到处去找那家发霉的老店了,她拿定了
主意。我必须得千方百计地找到女院长和主教。哦,要是没把那串念珠
留在查尔斯顿就好了。斯佳丽飞快地看了一眼布劳顿街——萨凡纳的商
业街——对面的沿街铺面。这附近肯定会有家珠宝店的。
几乎就在正对面五扇发亮的橱窗上面的墙上,横排着五个斗大的烫
金字母O′HARA(奥哈拉)。哎唷,几年不见他们倒发迹了,斯佳丽想,
商店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陈旧。“快点,”她对潘西说,随即便冲入满街
来来往往的运货马车、轻便马车及推车的车阵之中。
奥哈拉商店散发出新漆的清香,而不是积了很久的灰尘的霉味。后
面的柜台前铺着一面绿色的薄纱旗,上面贴着三个镀金的大字:大开张。
斯佳丽以羡慕的眼光环顾四周。这家店的面积比她在亚特兰大开的那爿
店大一倍还不止,而且她看得出,这里的货色更新,品种也更多。贴着
整齐标签的箱子和一匹匹色彩鲜艳的布充满货架一直到天花板;一桶桶
的麦片和面粉沿着离店中央大腹火炉不远的地板排列成行。一大罐、一
大罐的糖果诱人地摆在高高的柜台上。看来她的伯伯们肯定是发迹了。
她记得一八六一年来拜访时,那家店并不在布劳顿街最繁华的中心区,
店里又阴暗又杂乱,比之她在亚特兰大的那爿店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是
能打听到这番可观的扩展花费了伯伯们多少钱,那倒挺有意思。也许她
可以借鉴他们的一些想法来扩大她自己的生意。
她快步走向柜台。“劳驾,我要见奥哈拉先生,”她对着一个个子
高高、系着围裙、正把灯油倒进一位顾客的玻璃罐中的男人说。
“请稍等一下,夫人,”他头也没抬地说。他的口音只带有一点爱
尔兰土腔。
这倒也合情合理,斯佳丽想。爱尔兰人开的店里雇用爱尔兰人,是
理所当然的事。在店员忙着用牛皮纸包油罐、找另钱时,她浏览了一下
面前货架上那些箱子上的标签。嗯,她也应该这样存放手套,即按照尺
寸的大小,而不是按照手套的颜色。你一打开箱子就能很快看到各种不
同的颜色;而要在一箱全是黑手套的箱子中挑选合适的尺寸,那就太麻
烦啰!怎么以前她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柜台后面的那个店员不得不重复了一遍才让斯佳丽听清了他的话。
“我就是奥哈拉先生,”他说,“你要买点什么,夫人。”
哦,不!这不是她伯伯开的那家店!他们的店肯定还在原来的老地
方。斯佳丽连忙解释,说她弄错了。她要找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奥哈拉
先生。安德鲁·奥哈拉先生或者是詹姆斯·奥哈拉先生。“你能告诉我
他们的店在哪儿吗?”
“这就是他们的店。我是他们的侄子。”
“哦。。哦,我的天哪!那你一定是我的堂兄了,我是凯蒂·斯佳
丽,杰拉尔德的女儿,从亚特兰大来的。”斯佳丽伸出了双手。堂兄!
她居然有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不是老人的堂兄。她感到激动不已,
仿佛刚刚收到了一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