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自己回到了家中,回到了塔拉庄园,有黑妈妈在照顾她。斯佳丽强
迫自己睁开眼睛,集中目光。俯身望着她的黑女人露出了微笑。她的微
笑很美。充满了同情心、智慧、慈爱和耐心,却又顽固而专横。斯佳丽
也微微笑了。
“看,怎么样,跟我告诉他们的完全一样吧?我说过,这小姑娘需
要的是在床上放块热砖头,胸前贴上块芥末膏,让老丽贝卡替她把骨头
里的寒气搓出来,再喝上杯牛奶托迪酒,向耶稣祷告一番就可以完事了。
我一面为你搓身一面向耶稣祈祷,结果主真的让你复活了。我对他说,
主啊!她的情况可不像拉撒路①那么严重,这小姑娘只是觉得不太舒服。
你时间多得很,你只要往这边看一眼就能让她复活,这连你一分钟的时
间也用不了。
“主真的这样做了,我真要好好谢谢他。你马上就可以把牛奶喝完
了。来吧,亲爱的,里面又放了两匙糖呢!把它喝下去。你一定不想让
耶稣等着丽贝卡去向他道谢吧?让主在天国久等可就不太好了。”
斯佳丽先喝了一口,接着便一饮而尽。加过糖的牛奶比她几个星期
以来吃过的任何东西味道都好。喝完牛奶后,她用手背擦了擦嘴,把牛
奶沫擦掉。“我饿坏了,丽贝卡,我可以吃点东西吗?”
高大的黑女人点了点头。“等一下,”她说。接着她便闭上眼睛,
双掌合十祈祷起来。她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身体前后摇晃着,与她的
主亲密地交谈着,向他表示感谢。
祈祷结束后,丽贝卡把被子拉上去盖住斯佳丽的双肩,在双肩四周
把它塞紧。斯佳丽已经睡着了。原来牛奶里的药是鸦片酊。
斯佳丽在睡眠中不时地翻身。当她把被子翻开时,丽贝卡就为她重
新塞好,并抚摩她的前额直至把她悲伤的皱纹捋平。但丽贝卡对斯佳丽
所作的种种恶梦却无能为力。
这些梦都是不连贯的,杂乱的,是斯佳丽种种记忆和恐惧的支离破
碎的片断。她梦到饥饿,那是在塔拉庄园那段艰难岁月永无止期的极度
饥饿。她梦到北军士兵一步步地逼近亚特兰大,人影憧憧地出现在她窗
外游廊的阴暗处,他们抓住她,低声议论着要砍断她的双腿。她爬行在
塔拉庄园地板上的血泊中,血如泉涌般地喷出来,蔓延开去,变成一股
红色的急流,掀起一个巨浪,越来越高,向正在尖叫的小斯佳丽扑了过
来。她梦到严寒的冬天,树上冷雪覆盖,花儿已经枯萎;它们把她团团
围住使她动弹不得,虽然她在从她嘴中落下的冰柱内喊叫着:“瑞特,
瑞特,瑞特,快回来!”但没有人听得到她的声音。她母亲也出现在她
的梦中,斯佳丽闻到了柠檬马鞭草的香味,但埃伦一直没有开口。杰拉
尔德·奥哈拉骑马跳过一个篱笆,又一个栅栏,而且一个接一个地好像
永远跳不完似的。他倒骑在一匹白得发亮的种马背上,种马发出人声,
与杰拉尔德一起唱着《低靠背马车上的佩姬》。接着这些声音都变成了
女人的声音,随后又变成了一片静寂。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
斯佳丽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睁开了眼睛。啊,原来是玫荔。嗨!她
看上去忧心忡忡,可怜的人儿!“不要惊慌,”斯佳丽嘶哑着嗓子说,
“没事了。他死了。我用枪把他打死了。”
① 拉撒路:《圣经》中人物,死后四天耶稣使他复活,见《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一章。
“她一直在作恶梦呢,”丽贝卡说。
“恶梦都已经过去了,斯佳丽。医生说你很快就会复原。”安妮·汉
普顿黑色的眼睛闪出了真诚的光。
埃莉诺·巴特勒的脸在安妮的肩后出现了。“亲爱的,我们是来带
你回家的,”她说。
“这太可笑了,”斯佳丽抱怨道,“我完全可以走路嘛。”丽贝卡
一手压住她的肩,一手推着轮椅,沿着碎牡蛎壳铺成的路缓缓前进。“我
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斯佳丽嘀嘀咕咕地埋怨着,但她还是向后倒在了
椅子里。她的头剑刺般地阵阵剧痛,对着路上反射回来的亮光她只好眯
起眼来。她无法相信这还是白天,而且是她戴着埃莉诺小姐的草帽离开
炮台上的房子的同一天。暴风雨把二月的正常天气又带了回来。虽然到
了后半晌天空万里无云,但空气却清新,寒风仍在刺骨地吹着。还好埃
莉诺小姐把我的毛披风带来了,她想。如果当时我穿了这件她认为太显
眼的披风上船,后果一定更加不堪设想。
“瑞特在哪儿?为什么他不来带我回家?”
“是我不准他出门的,”巴特勒老太太以坚定的口吻说。“我一面
派人去请我们的医生,一面吩咐马尼哥送瑞特上床睡觉。他冻得浑身发
紫。”
安妮弯身对着斯佳丽的耳朵低声地说:“暴风雨突然过来时,埃莉
诺大吃一惊。我们从邦联之家赶到停泊船的内港去打听,一听人说你们
的船还没回来,她便慌了神。整个下午她就没有坐下来过一回,一直在
游廊上走过来走过去,眼睛盯着外面的大雨。”
可她头上还有一个坚固的屋顶遮着呢,斯佳丽不耐烦地想。安妮对
埃莉诺小姐这样关怀体贴,好倒是好,但差一点冻死的并不是她呀!
“我儿子告诉我说你奇迹般地照顾好了他太太,”埃莉诺小姐对丽
贝卡说道,“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好。”
“该谢的不是我,夫人,是好心的主。可怜的小东西,我替她向耶
稣祈祷,我说她不是拉撒路,主。。”
在丽贝卡向巴特勒老太太重述她的故事时,安妮回答了斯佳丽所问
的关于瑞特的问题。他一直等到医生说斯佳丽已脱离危险后,才搭渡船
回到查尔斯顿,向他忧心如焚的母亲报告平安,让她安心。“当我们看
到一名北军士兵走进大门时,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安妮笑道。“原来
他向中士借了一套干衣服。”
斯佳丽拒绝坐着轮椅离开渡口。她坚持说她完全可以走回家,而她
的确走回了家,在她走下轮椅时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一到家门口,她便累得气喘吁吁,只好让安妮扶着她爬上台阶。
在喝了一盘热豆汤,吃了几只玉米松饼后,她又陷入了沉睡。
这次她没有作恶梦。她身上裹着熟悉、柔软的亚麻被单,身下有羽
毛褥垫,而且她知道瑞特离她只有几步之遥。斯佳丽足足睡了十四个钟
头,精力恢复了大半。
她一醒来就看到了鲜花。那是温室里种的玫瑰。花瓶边上立着一封
信。斯佳丽急切地伸手去拿。
乳白色的信纸上,是他粗犷豪放的字体,墨迹黑而分明。斯佳丽开
始读信之前,先爱不释手地把它抚摸了一番。
对于昨天给你带来如此巨大的痛苦和危险一事,我除了深表愧疚和歉意外,真
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斯佳丽喜滋滋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你的勇气和大无畏的精神确非一般常人所有,我将永远对你怀着钦佩和崇敬之
情。
对于逃脱出漫长的考验后所发生的一切,我深感遗憾。我对你说了一些男人不
该对女人说的话,我的行为的确该受谴责。然而,我无法否认我所说的事实。我绝
不会也绝不愿意再见到你。
根据我们的协定,你有权在查尔斯顿我母亲的家中一直待到四月份。我坦诚地
希望你不要这么做,因为在我得到你已经回到亚特兰大的消息之前,我既不会回到
城里的家中也不会回邓莫尔码头农场。你是找不到我的,斯佳丽。不要白费力气。
我答应给你的那笔款子将立即通过你的亨利·汉密顿伯伯转给你。
对于我们共同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我请求你接受我诚挚的歉意。这一结局远
非你我的初衷。祝你有一个更幸福的未来。
瑞特
斯佳丽呆呆地盯着信,她并未感到痛心,开始是因为太感震惊的缘
故,随后则是因为极度的愤慨。
最后她把信拿在手中,把沉重的信纸慢慢撕成碎片。她一边在毁灭
信上的粗黑字体,一边恨恨地说道:“这次你是不会得逞的,瑞特·巴
特勒。上次在亚特兰大,你也是在跟我做爱后,从我身边跑掉了。弄得
我垂头丧气,像害了相思病一样,痴痴地等你回来。现在我不会再像以
前那样傻了。我知道不管你怎么想甩掉我,你都无法忘情于我。没有我
你是活不下去的。没有哪个男人在像你对我那样对一个女人做爱以后能
永远不再见她。你会回来的,就像以前你回来过一样。但这次你休想让
我等你。不论我在哪儿,你都得来找我。”
她听到圣米迦勒教堂报时的钟声响了。。六。。七。。八。。
九。。十。每隔一周的星期天十点,她都去望弥撒。但今天不行!她有
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她滑下床奔向拉铃的绳子。潘西最好能快点来。我要把行李赶快打
好,赶到车站去搭乘开往奥古斯塔的火车。我要回家,我要去确定亨利
伯伯已收到了我的钱,然后我就马上开始重建塔拉庄园的工作。
。。可我还没有把塔拉庄园弄到手。
“早安,斯佳丽小姐。在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之后,能看到你精神
这么好,真为你高兴——”
“少啰嗦!快去把我的旅行袋拿出来。”斯佳丽停了一下。“我要
去萨凡纳。今天是我外公的生日。”
她要在火车站与姨妈们会合。火车在十二点十分开往萨凡纳。明天
她就去找女修道院院长,让她跟主教去谈出售塔拉庄园的事。手中不掌
握塔拉庄园的产权,回亚特兰大的家便毫无意义。
“我不要穿那件破旧的脏衣服,”她对潘西说。“把我来时带来的
衣服去拿出来。我要穿我喜欢的。我现在急于要讨好别人。”
“我真不明白你在忙乱些什么,”罗斯玛丽说。她好奇地打量着斯
佳丽身上的时髦服装。“你也要到某个地方去吗?妈妈说你也许会睡上
整整一天呢。”
“埃莉诺小姐在哪儿?我要向她告别。”
“她已经去做礼拜了。你为什么不给她留张字条呢?或者让我代你
向她转达也行。”
斯佳丽看了看钟。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出租马车正等在外面。
她冲进藏书室,抓起纸和笔。该说些什么呢?
“你的马车正等在外面呢,少奶奶,”马尼哥说。
斯佳丽潦草地写了几句话,说明她要去参加外祖父的寿筵,很遗憾
在离开前未能见到埃莉诺。“瑞特会解释一切的,”她又加了一句。“我
爱你。”
“斯佳丽小姐——”潘西焦急地喊道。斯佳丽把字条折起来,放在
信封中封好。
“请把这个交给你母亲,”她对罗斯玛丽说。“我得赶紧走,再见。”
“再见,斯佳丽,”瑞特的妹妹说。她站在门口目送着斯佳丽和她
的侍女、行李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昨晚深夜瑞特匆匆离去时可没有像
她这样井井有条。她看到他气色很不好,曾恳求他不要走。但他吻别了
她之后,便步行着消失在黑暗之中。不难猜想,一定是斯佳丽把他赶走
的。
罗斯玛丽慢悠悠地划着一根火柴,烧掉了斯佳丽的字条。“走了倒
好,”她大声说道。
第三部新的生活
第三十三章
当出租马车在她外祖父罗比亚尔的家门前停下时,斯佳丽高兴地拍
起手来。果然如埃莉诺小姐所说,房子是粉红色的。以前我来拜访时,
怎么竟会没注意到呢!好了,不要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重要的是
现在。
她快步走上两边有铁栏杆的一段螺旋形楼梯,穿过敞开的房门。她
的姨妈和潘西会照看行李的,她急于要看到房子内部的陈设。
是的,到处都是粉红色——粉红色加上白色和金黄色。墙是粉红色
的,椅套和帷帘也都是粉红色的。房子内部的木建部分圆柱则是发亮的
白色,全都装饰着闪闪发光的金色涂层。其余的一切看上去也完美无瑕,
不像查尔斯顿和亚特兰大的大多数房子那样油漆剥落、布帘破旧不堪。
等瑞特赶来找她时,待在这个地方该是多么理想啊。他将会看到她的家
族和他的家族同样显赫,同样令人肃然起敬。
而且同样有钱。她的眼睛迅速转动,从敞开的房门看进客厅,估量
着里面精心保养的家具的价值。啊,她可以把塔拉庄园里里外外的每一
面墙重新漆过,为了用金叶装饰天花板的灰泥角落,花费再大也在所不
惜。
这个老吝啬鬼!外公在战后从未寄过一分钱资助过我,他也没有为
姨妈们做过什么事。
斯佳丽早已准备好要跟老头子干一仗。姨妈们对老爷子怕得要死,
可她不怕。她在亚特兰大经历的极度寂寞使她在查尔斯顿变得战战兢
兢、忧心忡忡,急于要讨好别人。现在她已经把自己的生活重新掌握在
自己手中,她又感到自己充满了活力。人也好,畜生也好,现在都休想
使她烦恼了。瑞特爱她,她是世界的女王。她从容不迫地摘掉帽子、脱
下毛皮披风,把它们丢在大厅内的一张嵌有大理石桌面的螺形托脚小桌
上。然后她便开始脱去苹果绿色的小山羊皮手套。她可以感觉到姨妈们
盯着她看的眼神。她们过去已经盯着她看得够多了。但斯佳丽非常高兴,
因为她正穿着她那套绿棕色方格呢的旅行装,而不是她在查尔斯顿穿过
的那套单调乏味的衣装。她把将她一对眼睛衬托得亮晶晶的深绿色塔夫
绸蝴蝶结领结抖抖松。当她把手套也丢在帽子和披风旁边时,她指着那
些东西说:“潘西,把这些东西拿到楼上去,找一间最漂亮的卧室把它
们放好。别再那样缩在角落里了,没人会咬你的。”
“斯佳丽,你不能。。”
“你必须等。。”两个姨妈绞着手说。
“如果外公这么小气,竟不出来迎接我们,我们只好自个儿想办法
啰!我的天哪!尤拉莉姨妈!你和宝莲姨妈都是在这里长大的,难道你
们就不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吗?”
斯佳丽的口气和态度都够大胆的,不过当一个男低音的嗓子在房子
后部大喊了一声“杰罗姆”时,她却感到她的手心在冒汗了。她突然记
起,她的外公有一双可直接把你看穿、使你望而生畏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