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边的一帮查尔斯顿淑女,以为她们有什么办法来对抗军人?
过了两天后,她才终于找出答案。
露辛达·雷格的婚礼原本预订在一月二十二日举行。请帖已全写上
姓名地址,准备在一月二日寄出,但全搁置未用。“惊人的效率”是罗
斯玛丽对露辛达的母亲,她自己的母亲及其他查尔斯顿淑女能力的赞
扬。露辛达的婚礼改在十二月十九日晚上九点,在圣米迦勒教堂举行。
恰恰就在宵禁开始的时候,响起了庄严的结婚进行曲,乐声透过人头济
济、布置得美不胜收的教堂的敞开门窗传了出来。教堂对面的警备处里
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事后,有个北佬军官家的厨子听到这人告诉妻子说,
他还从未见过手下这么紧张过,甚至在他们开进荒野之前也没这么紧张
过。隔天,全城的人都听到这个消息,都把这当作笑话,没人感到意外。
九点三十分,旧时查尔斯顿的全体市民鱼贯走出圣米迦勒教堂,沿
着会议街步行到南卡罗来纳会堂的婚宴场地。男女老幼,从五岁到九十
七岁都有,无不公然违抗宵禁的法令,迎着暖和的夜风,嬉笑漫步。联
邦军指挥部无法宣称不知道在他们鼻尖下发生的事,但也无法逮捕这些
歹徒。连圣米迦勒教堂都得把座椅全搬到宁静的墓园,才挪得出地方让
每个人摩肩擦踵地挤在里面观礼,而只有二十六间牢房的警备处,就算
把办公室和走廊全用上,也关不下全部的人呢。
宴客时,人们必须轮流走出拥挤的舞厅,到门外有圆柱的前廊喘口
气,顺便看看一筹莫展的巡逻队伍沿着无人的空街行进以维持无效的纪
律。
瑞特在当天下午就回城,带来消息说拉斯在威尔明顿安然无恙。斯
佳丽在前廊上向他老实说,就算现在有他陪着,她还是害怕来参加婚礼。
“我没法相信一群只懂茶会的淑女,能打败北佬军队。瑞特,不过我也
不得不承认,这些查尔斯顿人到底勇气可嘉。”
他微微一笑。“我就是爱这些自大的傻子,个个都爱。甚至也爱可
怜的拉斯。希望他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打中那个北佬,还差得远呢,否
则他要窘死了。”
“他竟没有打死北佬?我猜他一定是喝醉了,”她嗓音里充满着轻
蔑。接着一变为充满着恐惧。“那么,闯门的仍然逍遥法外!”
瑞特拍拍她的肩。“不必担这个心,亲爱的,从今以后,你不会再
听到闯门的事了,我的弟弟那事和小露辛达这次匆促结婚,已经把北佬
吓死了。”他自得其乐地一味笑嘻嘻。
“什么事这么好笑?”斯佳丽狐疑地问。她最恨看别人笑,她却莫
名其妙。
“你不会懂的。”他说。“我正为自己单独解决一桩麻烦事而庆贺
时,我那笨老弟却又给我惹上一桩麻烦:他无意间做了一件让全市的人
高兴而骄傲的事。瞧瞧他们,斯佳丽。”
门廊空前拥挤,现在是葛林布尔太太的露辛达·雷格,把她的新娘
捧花抛给士兵。
“哼!要是我,还不如抛砖块!”
“你准会这样做。你一向最爱出风头。不过露辛达的方式需要加点
想象力。”瑞特原先愉快、懒洋洋的口气已变为尖酸刻薄。
斯佳丽把头往后一仰。“我要进屋去了!我宁可在里面闷死,也不
愿在这里受你侮辱。”
正在附近一根圆柱后面没人看见的罗斯玛丽,听到瑞特声音里无情
的口气与斯佳丽声音里自尊心受到损伤的忿怒后,又缩了回去。当晚,
过了上床时间,她敲了藏书室的门,走了进去,掩上门,瑞特正在看书。
她哭得脸上红一片白一片的。“我还以为我了解你呢,瑞特,”她
劈头第一句话就说,“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你今晚在前廊上对斯佳丽
所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怎能对自己的妻子这么无情?下一个又轮到
谁呢?”
第二十章
瑞特赶快从椅子上站起身,伸出双臂走向他妹妹。可是罗斯玛丽却
伸出两掌挡在身前,往后直退。他僵立着,双臂摊垂身侧,痛苦得沉下
脸来。他首先要保护罗斯玛丽免受伤害,如今自己却是害她痛苦不堪的
罪魁祸首。
他满脑子都是罗斯玛丽的一段悲伤往事,和他在这里面扮演的角
色。瑞特对他年少气盛时的轻狂作为从不后悔,也从不解释。除了对他
妹妹造成不良影响之外,他丝毫不觉得羞愧。
由于对家庭和社会的背叛和违抗,瑞特的父亲同他脱离了父子关
系。当罗斯玛丽出生登记名字时,瑞特早已被逐出家门,在巴特勒家庭
用《圣经》的附页上,瑞特的名字只是一条墨杠杠。瑞特比罗斯玛丽足
足大了二十岁。一直到她十三岁,兄妹俩才第一次见面。罗斯玛丽那时
是个腿长脚大、胸部正在发育的别扭黄毛丫头。那时的瑞特正开始从事
闯越联邦军舰队封锁线的危险生涯,他母亲有生以来难得一次背了丈
夫,趁夜色带着罗斯玛丽到他泊船的码头去见他。他在小妹妹身上感受
到渴求兄长之爱的迷惘与需求,莫名其妙地触动了心底深处的亲情血
脉,他以父亲从未给予他们的温情拥抱了她,罗斯玛丽自此也对他怀着
父亲从未激发过她的忠诚与信赖。尽管兄妹俩从第一次见面到十一年后
瑞特回到查尔斯顿,见面的次数仅有十来回,但兄妹之情始终未断过。
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竟然轻信母亲的话,以为父亲去世后,便不会
再有人干涉他们母子的来往,只要他大把大把地寄钱回家就能给予罗斯
玛丽足够的保障和快乐。事后他常责怪自己,当时应该更警觉、更关心
才是。这样也许就不会造成日后罗斯玛丽不信任男人的偏执观。也许她
会找到爱人,结婚、生儿育女。
回家后,瑞特发现那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已是二十四岁的女人,不
变的是,她还是一样别扭。除了大哥之外,其他男人都会让她坐立难安。
她将心灵寄托在小说里的遥远生活中,以逃离真实生活中的变幻无常;
她屏弃传统生活中女人该如何打扮、思考、应对进退的规矩。罗斯玛丽
是个女学究,个性坦率得令人头疼,完全缺乏女性那种工于心计与崇尚
虚荣。
瑞特爱她,尊重她敏感的独立性格。多年的忽略已来不及弥补,但
是他可以送她一份最珍贵的礼物——内在的他。他对罗斯玛丽完全开诚
布公,以平等的态度对她说话,有时甚至把内心秘密掏给她,他可从来
没有对谁如此坦诚过。罗斯玛丽感受到瑞特的这份真诚,就更敬重这个
大哥。瑞特住在家中的十四个月里,这个过分世故、浪子回头的冒险家,
与个子高得不像话、老是坐立不安、天真纯洁的老处女,成了最贴心的
朋友。
现在罗斯玛丽感到瑞特辜负了她。她耳闻目睹瑞特从未在她面前暴
露过的另一面,这才发觉慈爱、体贴的大哥竟然有着这般冷酷的性格。
她又搞糊涂了,满肚子怀疑。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瑞特。”罗斯玛丽哭红的眼睛咄咄逼人。
“对不起,罗斯玛丽,”他小心翼翼地回答。“被你碰巧听到,我
很遗憾。不过我不得不这么做。我要她走得远远的,不要来烦我们。”
“可是她是你太太!”
“我离开她了,罗斯玛丽,她不肯接受离婚的条件,但是她明白我
们的夫妇关系完蛋了。”
“那她为什么来这里?”
瑞特耸耸肩。“坐下来聊吧。说来话长啊。”
瑞特用慢慢吞吞、有条有理、生硬冷漠的语气,把斯佳丽的前两次
婚姻,他的追求,以及斯佳丽为钱嫁他的过程,娓娓说给他妹妹听。还
把他认识她这么些年来,她对阿希礼·韦尔克斯几近痴心的迷恋,也一
并说了出来。
“既然知道她爱的是别人,你为什么还要娶她?”罗斯玛丽问。
“为什么?”瑞特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因为她浑身是火,不顾
一切,勇敢顽强;因为在虚伪外表下的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子。因
为她不同于我所认识的其他女人。她迷住了我,却又惹我生气,逼得我
发疯。我爱她就如她爱阿希礼那样铭心刻骨。从第一眼见到她起,这就
像一种病。”声音里忧心忡忡。
瑞特将头埋在双手中,笑得浑身发抖。笑声给手指蒙住,变得有点
模糊不清。“人生着实是一出荒谬的闹剧。如今阿希礼·韦尔克斯已恢
复自由身,随时可将斯佳丽娶进门,我也想要摆脱她,她却又决定回头
找我,这其实也是可想而知的事。她一向就只要她得不到的东西。”
瑞特抬起头来。“我怕,”他平静地说,“怕故事重演。我知道她
是个没有心肝、自私自利的人,就像哭着要玩具的小孩,一旦东西到手
后,便又顺手摔坏。可是,有时看到她歪着头的模样,欢天喜地的笑容,
或者倏忽失落的表情,就差点让我忘掉所知道的底细。”
“可怜的瑞特啊。”罗斯玛丽轻轻碰碰他的手臂。
瑞特伸手覆住她的手,随即露出笑容,又恢复了原来的他。“亲爱
的,你眼前的人,曾经是密西西比河上叱咤一时的传奇人物,我赌了一
辈子,从未输过。这次也不会输。我和斯佳丽已经谈妥条件。我决不能
冒险让她在这栋屋子里待得太久。否则不是我又爱上她,就是会杀了她。
所以我拿金币引诱她,她太贪财,金钱远远胜过她自称对我那份至死不
渝的爱。但等社交季节一结束,她就会一走了之。在此之前我只需与她
保持距离,比她耐性好,比她智谋高就行了。我巴望这一天赶快到来。
她是个不肯输的人,而且这份心思很明显。打败一个输得起的人,那多
索然无味。”瑞特的笑眼直盯着妹妹,随即却又变得严肃。“要是妈妈
知道我的婚姻不美满,准会要了她的命;可是不管这婚姻多不美满,一
旦她知道是我要脱身的,更会觉得羞愧难堪。真是叫人进退两难。所以
让斯佳丽自动离开最好,这样人家会认为我是受害、却勇敢忍受痛苦的
一方,不会丢人现眼。”
“不后悔?”
“只后悔当过一次傻子,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不会再有第
二次了,这是我莫大的安慰。而且可以大大雪清前次的耻辱。”
罗斯玛丽睁大眼睛,满不在乎地刨根问底。“要是斯佳丽改变了呢?
她也许已经长大了。”
瑞特咧开嘴一笑。“套句斯佳丽自己说过的话——‘等猪会飞的时
候吧!’”
第二十一章
“走开!”斯佳丽的脸埋在枕头里。
“今天是星期日,斯佳丽小姐,你不能睡太晚,宝莲和尤拉莉二位
小姐在等你。”
斯佳丽呻吟一声。当个圣公会教徒多好啊。至少可以睡晚一点。圣
米迦勒教堂的礼拜仪式十一点才开始。她叹了口气爬下床。
两个姨妈一见到斯佳丽,就开始训示她在社交季节应当注意的事
项。斯佳丽不耐烦地听着宝莲和尤拉莉申述礼仪的重要性,态度要含蓄,
对长辈要顺从,言行举止要有淑女风范。老天哪!这些规矩她从小听到
大。自她学步开始,母亲和黑妈妈就日日少不了要耳提面命一番。在去
圣玛丽教堂的路上,斯佳丽都存心违抗地咬紧牙关,双眼直盯着自己的
脚。她一点都听不进去,没办法。
但当她们回到姨妈家吃早餐时,宝莲说了一件她不得不听的事。
“不必摆张臭脸给我看,斯佳丽。我是为你好,才把别人说的话转
告你。外面盛传你有两件全新的舞衣。在人人都心甘情愿地将就穿陈年
旧衣服的日子里,这是见不得人的事。你刚来不久,必须处处谨慎小心,
维护你和瑞特的名声。要知道,人们对瑞特还拿不定主意呢!”
斯佳丽的心顿时抽紧。如果破坏了瑞特的名声,他准会宰了她。“瑞
特怎么回事?求你快告诉我,宝莲姨妈。”
宝莲津津有味地谈着,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他被西点军校开除;
因行为乖张,他父亲愤而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他素以发财不择手段而臭
名远扬,他不仅是密西西比河船上和加利福尼亚金矿区的职业赌徒,而
且还勾结提包客和叛贼谋利,这点更教人不齿。不可否认,他确实是南
部邦联的一名勇敢士兵,是突破封锁线的走私船商,是李将军手下的一
名炮手,而且他还把大部分肮脏钱捐给南部邦联——
哈!斯佳丽暗想,瑞特确实是散播消息的高手。
——虽然如此,他的过去仍教人反感。现在他回家照顾母亲和妹妹
的心意固然很好,可惜要花去他的好多宝贵时间才照顾得了。要不是因
他父亲饿死获得一大笔人寿保险金,他母亲和妹妹可能没人管就死了。
斯佳丽咬紧牙,才没对宝莲大声嚷嚷。保险金的事是假的!瑞特始
终没中止过对他母亲的关怀,是他父亲不准母亲接受他的任何东西!只
有在巴特勒老先生去世后,瑞特才能为埃莉诺小姐买房子,给她钱。巴
特勒老太太之所以不得不用保险金作借口,向外人解释生活无虞的原
因,是因为瑞特的钱被看成肮脏钱。钱就是钱,这些老古板的查尔斯顿
人怎么老是看不开?如果头上有屋顶遮风避雨,肚子里有东西充饥,钱
的来处又有什么关系?
宝莲怎么还不停地对她说教?现在她到底扯到哪儿去了?无聊的肥
料生意,那又是一则笑话。全世界的肥料利润加起来,也抵不上瑞特四
处奔波买回他母亲的旧家具、银餐具、祖先画像,出钱雇用壮汉照料他
的宝贝山茶花,而不种赚钱的农作物等等蠢事所扔掉的钞票。
“。。有不少查尔斯顿人靠磷酸矿发了大财,却都不招摇。你可得
好生注意,别染上奢华虚浮的习气。瑞特是你丈夫,你有责任给他忠告。
埃莉诺·巴特勒一向宠他,总以为他做什么事都对,但是为了她好,为
了你好,也为了瑞特好,你必须留意别让巴特勒家做得太过火了,惹人
侧目。”
“我找埃莉诺谈过这些,”尤拉莉鼻子里出冷气说,“但是我看得
出来,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斯佳丽眯起的眼睛里,闪着危险的讯号。“我对你们真是说不出的
感谢,”她用夸张的甜言蜜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