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天师一匹青鬃马,一口七星剑,劈头劈脑砍得去,又且狠。禅师抵敌不住,只得抽身转去,进了城门。
天师也带马回转来,坐在马上,只看见那些官军直挺挺的站着,身也不动,心上老大的犯疑,却自走进营里面,下马一瞧,原来那些军,哪里是个军?外面都有些皮面,肚里却是一个草包!再到上瞧,那些飞钹,哪里有半个影儿罢?天师心里想道:“今日的事,就有好些见鬼。分明一个军,却不是个军,是个草包!分明上万的飞钹,都不见个飞钹,是场空。好笑!好笑!不免去见王爷,问个端的。”
刚刚走上中军帐,只见阶下跪着精赤的两个和尚,公案上一对铙钹儿,却像那禅师的飞钹样子。王爷喜孜孜近前迎接,说道:“多劳天师大驾。”天师道:“贫道今日懵然无知,敢劳王老先生见教一二。”王爷道:“天师问哪一桩事?”天师道:“那上阵的官军,怎么都是草做的?”王爷道:“是学生一个拙计,束草为军,假以赏酒为名,都淋上一碗狗血,魔污那些飞钹,故此今日成功。”天师道:“这公案上敢就是那扇飞钹么?”王爷道:“是也。那些飞钹受了魔污,却都飞不起来,现了本相。学生先差下了周参将在一边伺候,天师正然追赶那僧家之时,这边已自拾将回来了,故此放在公案上。”天师道:“那阶下跪着是两个甚么僧家?”王爷道:“左边就是飞钹禅师,右边就是佗罗尊者。”
天师先前听说道草军,听说道飞钹,都还不至紧,及至听说道阶下就是禅师,就是尊者,心上好一吃惊,想说道:“王爷终不然叫个鹞鹰叼得他来?”越发不敢开口动问。王爷道:“天师老大人,你不要吃惊。是我学生先前差下了王明、黄凤仙,坐在飞龙寺里,料然他输阵而归,一个人只一条索,轻轻的牵将来,不曾费丝毫之力。”天师道:“好王爷。果然是:
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
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
清海无传箭,天山早挂弓。
胡人愁逐北,苑马又从东。
勋业青冥上,交情气概中。”
王爷道:“过承褒奖,愧何敢当!”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木骨都束国国王同着竹步国国王,又同着卜刺哇国国王,三个番王一齐在帐外投递降书降表,进贡礼物。”元帅吩咐把这两个僧家带过一边,叫三个番王进来见礼。三个番王见了二位元帅,不胜战栗之至,磕头礼拜。元帅道:“请起来,不要行这个礼。”过了一会,三个番王辞色定了些。元帅请他们坐下,说道:“我天兵西下,原是抚夷取宝。何为抚夷?安抚你们夷邦,各沾我天朝王化。何为取宝?我天朝原有一个传国玉玺,陷在西洋。倘在你们哪一国,取它回去。自此之外,别无事端。我先有个虎头牌传示你们,你们怎敢这等执违,稽迟我的岁月?”三个番王一齐赔礼。那两个番王说道:“非干小国之事,只因木骨国王。”木骨国王说道:“非干小国之事,只因那两个僧家再三勉强。”元帅道:“那两个僧家已自擒拿在这里,罪有所归。轻恕你们罢!只是自今以后,要晓得我天朝如天之有日,岂可违背!”三个番王又一齐的赔礼,说道:“自今以后,再不敢违背。”递上一封降表,元帅吩咐中军官收下。又递上一封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木骨都束国国王麻里思,同竹步国国王失里的、卜剌哇国国王力是麻同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惟天有日,惟民有王。上下之分既明,事使之义斯定。远人未服,王旅徂征。迎敌鼓行,靡待前茅之仆;擒囚归报,遂成独柳之诛。华夷由此以知威,天地为之而卷棂。某等三生有幸,寸朽不遗;是用稽颡以来,不敢蹈怒螳之故智。仰祈海纳,俯罄汗私,不任激切屏营之至。
书毕,又献上进贡礼物。元帅吩咐内贮官收下。接过礼单,三国共是一单。单上计开:
玉佛一尊(色如截肪,照之皆见筋力月求 胳,如生佛然),玉圭一对,玉枕一对,猫晴石二对,祖母绿二对,马哈兽一对(状如麝獐),花福禄一对(状如花驴),狮子二对,金钱豹一对,犀牛角十根,象牙五十根,龙涎香十箱,金钱二千文,银钱五千文(俱有国王名号私记),香稻米五十担(其稻最香,每颗长可二寸,香菜十品。
元帅看了礼单,说道:“多谢厚意。”即时取过冠带、袍笏之类,各回敬一套,三个番王拜受而去。
一面纪功,王爷第一功。一面筵宴,大赏三军。一面请过天师、国师来:“怎么发落这两个僧家?”国师道:“看贫僧薄面,饶他两个罢!”元帅道:“虽是饶他,也要说他知道。”国师道:“此言有理。”
即时叫过那两个僧家来,带了圆帽,穿了染衣、僧袜、僧鞋,一切齐备。国师道:“你两个人今日自作孽,不可活,元帅要依律处斩。我说你们都是我佛门中弟子,饶你们罢。”禅师道:“千载奇逢,得这等方便,感谢不浅。”国师道:“你原是哪里人?”禅师又把个哄关爷的谎扯起来,说道:“实不相瞒,弟子是汉末三分时人,在汉明帝的镇国寺里出家。”国师道:“既在中国出家,怎么又在这个西洋地面修炼?”禅师道:“弟子为因镇国寺附近汜水关,关云长辞曹归汉,来到关上,把关官吏埋伏火烧之计,是弟子漏泄于云长,以致关云长斩关而去。弟子怕有后祸,衣钵云游,不觉的游到极乐国界上齐云山碧天洞,是弟子爱它清净秀洁,故此住下在那里。”国师道:“你从中国游到极乐国,也游遍了好些名山。”禅师道:“三十六洞天,一一都游到。”国师道:“你不要吊谎。”禅师道:“怎么敢吊谎?”
国师道:“你既是不吊谎,数来我听着。”禅师道:“佛爷爷请坐下,徒弟子数来。第一是霍僮山,名为霍林之天,在福州府长溪县。第二是东岳泰山,名为壶玄太空之天,在兖州府泰安县。第三是南岳衡山,名为朱陵太虚之天,在湖南衡州府衡山县。第四是西岳华山,名为太极总仙之天,在华州华阴县。第五是北岳常山,名为太乙总玄之天,在定州常山县。第六是中岳嵩山,名为上帝司真之天,在洛京王屋县。第七是峨嵋山,名为虚灵太妙之天,在嘉州峨媚县。第八是庐山,名为仙灵咏之天,在江州浔阳县。第九是四明山,名为赤水之天,在明州。第十是阳明山,名为极玄之天,在会稽县。第十一是太白山,名为真德之天,在长安。第十二是西山,名为天宝极真之天,在洪州南昌县。第十三是小沩山,名为好生玄尚之天,在潭州澧陵县。第十四是灊山洞,名为潜真高咏之天,在灊山县。第十五是鬼谷山,名为太玄司真之天,在信州贵溪县。第十六是武夷山,名为升真元化之天,在建宁府崇安县。第十七是玉笥山,名为太玄秀发极乐之天,在临江新喻县。第十八是华盖山,名为容成大玉之天,在温州永嘉县。第十九是盖竹山,名为长耀宝光之天,在台州黄岩县。第二十是都峤山,名为玄实之天,在容州普宁县。第二十一是白石山,名为琼秀长真之天,在容州。第二十二是勾漏山,名为玉阙宝圭之天,在容州北流县。第二十三是九嶷山,名为朝真太虚之天,在道州延康县。第二十四是洞阳山,名为洞阳隐观之天,在潭州长沙县。第二十五是幕阜山,名为洞真太玄之天,在鄂州平江县。第二十六是大酉山,名为大酉玄妙之天,在辰州。第二十七是金庭山,名为金庭崇妙之天,在越州剡县。第二十八是麻姑山,名为丹霞之天,在建昌府南城县。第二十九是九仙都山,名为仙都祈仙之天,在处州缙云县。第三十是青田山,名为青田大鹤之天,在处州青田县。第三十一是钟山,名为朱日太生之天,在升州上元县。第三十二是良常山,名为良常方会之天,在润州句容县。第三十三是茅山,名为华阳之天,在句容县。第三十四是天目山,名为太极玄盖之天,在临安府余杭县。第三十五是桃源山,名为马娘光妙之天,在鼎州武陵县。第三十六是金华山,名为金华洞元之天,在婺州金华县。”
国师道:“原来你这行僧家是个至诚的,果是游遍名山,有些道行。”禅师道:“不但洞天福地,就是色界十二天,无色界十四天,欲界六天,无欲界六天,弟子都也走过来。”国师道:“这是真的?”马公公道:“难道是真!你既是走过来,也数一数儿,只当见教咱们一番。”禅师道:“弟子就数来:越卫天、蒙翳天、和阳天、恭华天、宗飘天、皇笳堂耀天、端静天、恭梦天、极瑶天、元载天、孔升天、皇崖天,这是色界十二天。极风天、孝芒天、翁重天、江由天、阮乐天、云誓天、霄度天、元洞天、妙成天、禁上天、常融天、玉隆天、梵度天、贾奕天,这是无色界十四天。黄会天、玉完天、何童天、平育天、文举天、摩夷天,这是欲界六天。四天王天、忉利天、须焰摩天、兜率子天、乐变化天、他化自在天,这是无欲界六天。佛爷爷在上,弟子饶舌子。可说得是么?”
国师道:“句句说得是,再不消说。这如今你还到哪里去?”禅师道:“弟子还归碧天洞里去。”国师道:“你自去罢。”禅师道:“弟子还有一事,禀告佛爷爷:弟子来时是双飞钹,弟子去时没双飞钹,却就行不动了。望乞佛爷爷把飞钹还与弟子去罢。”国师道:“这个使不得。你有这个飞钹,久后必定为非。”禅师道:“自今以后,再不敢为非。”国师道:“再不消说这个飞钹,我自有用它之处。你都站开,待我出去。”国师连移几步,出到船头上,叫声云谷:“拿过那两扇飞钹来。”你看国师老爷大显神通,一手拿着钵盂,一手接着飞钹,照着钵盂里面吹上一口气,把个三昧真火放将出来,即时间钵盂里面火焰腾腾,红光闪闪。好老爷,不慌不忙,却把扇飞钹放下火里去,只听得划划喇喇,如迅雷奋激之状。响了一会,火粘了飞钹,飞钹粘了火,渐渐的熔成一家。老爷不慌不忙,又把扇飞钹放下火里去,又是这等划划喇喇,像个雷公声音。响了一会,火又粘着它,它又粘着火,渐渐的也熔成一家。老爷却拿起个钵盂来摇两摇,晃两晃,那钵盂里面就是九转金丹,霞光万丈,紫雾千条。老爷口里念说道:“乾、坤二象,相生相克。”道犹未了,把个钵盂里面的金丹,照着船头下泻,泻将下去,就像个建瓴泻水,溜溜儿一线之长。只有许大的钵盂,只是两扇的飞钹,能有多少铜铁?泻来泻去,左泻右泻,泻一个不了,泻一个无休。大约之间,泻了两个多时辰。你说泻出个甚么来?泻出像个系马桩儿金晃晃的一根铜柱。泻到临了,老爷收起钵盂,连打三个问讯,叫上三声“阿弥陀佛”,那根铜柱连长了三丈多长。铜柱上面,一个宝盖。铜柱身上,四面八方,每方面上都有“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假饶匠人镌刻,也不能够这等精细。
这根铜柱不至紧,永远镇守在那海口上,传流万万世,老爷功德就在万万世,直与天地同休!哪一只番人不念道:“这是大明国国师抚夷取宝留下的遗迹。”哪一个番国不传说:“木骨都束国有大明国国师抚夷取宝留下一根铜柱。”
飞钹禅师说道:“佛爷爷在上,弟子的飞钹,多谢佛爷爷到得了圆满。只是丢下弟子在这里,怎得个返本还原?”国师起眼一瞧,不见有些甚么,只见船头上有根锁锚的棕缆。国师道:“也罢,那僧家,你自家到缆上取过一根棕来。”禅师听见国师开口,就是捧了一道赦书,连忙的走到缆上去取根棕。哪晓得那根棕缆用了这几年,磨上磨下,磨得精光,倒有根棕皮罢。没奈何,把个指甲去挑,挑得一节儿,不过一寸多长。递上国师,国师拿在手里,念上一声“阿弥陀佛”,双手一掣,一寸棕早就长做一丈。国师道:“那僧家,你骑在上面罢。”那禅师不胜之喜,磕了几个头,一骑骑将上去。国师又念声“阿弥陀佛”,吹上一口气。这一口气不至紧,那根棕哪里是根棕,有头有角,有鳞有翼,九色成纹,一跃而起,原来是条龙!一边驾雾,一边腾云,冉冉儿望西去了。
尊者道:“佛爷爷在上,弟子的师父多谢佛爷爷超度去了,丢下了弟子在这里,进退无门。伏乞佛爷爷一视同仁,一发超度了罢。”国师老爷高张慧眼,说道:“朽木不可雕也!你原是个鬼精,在佛爷爷莲座下偷饭吃的,怎么也要超度?”尊者道:“千载难逢,望求佛爷爷设法超度罢。”国师道:“一个超度,怎么设得法哩?也罢,也是你相逢我一遭。我有这根铜柱在这里镇守,你就做个铜柱大王,协同镇守罢。”尊者磕个头,刚爬起来,国师老爷照头上呵一口气,呵得个尊者一跳跳起来,就有一丈多长,浑身上下将军打扮:头上一顶盔,身上一领甲,脚下一双扎趿鞋。尊者道:“佛爷爷,这却不是弟子的本行了。”国师道:“装神像神,装鬼像鬼。你既是叫做大王,就要像个大王的样子。偏是光着头,捧着瓢,倒反好些?”尊者得了这一番点化,心上却就明白,连声叩谢而去。二位元帅道:“他两个人都是一样僧家,怎么国师老爷两样超度?”国师道:“各有一个道理。”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道理?且听下回分解。
第78回 宝船经过剌撒国 宝船经过祖法国
诗曰:
优钵昙华岂有花,问师此曲唱谁家?
已从子美织桃竹,更向安期觅枣瓜。
宴坐林间时有虎,高眠粥后不闻鸦。
此来超度知多少?焰转燃灯鬼载车。
却说二位元帅道:“两个都是僧家,国师怎么两样超度?”国师道:“各有个道理。”元帅道:“是个甚么道理?”国师道:“佛还他一个佛,鬼还他一个鬼。骑驴觅驴,以马喻马。月色一天,笑的谁怜?哭的谁打?”元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