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懒洋洋地把脚伸到炉火前,眼睛凝视上方,从晴雨表一直望到挂钟。 米尼翁踱步时,在波蒂埃的半身像前面突然停下脚步,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尊半身像,然后转过身,回到窗户前面,窗外院子里一块地方黑洞洞的。 雨已经停了,屋里一片沉静,大量的热量被炭火和煤气灯的火焰般的光芒散发着,使屋里更加寂静了。 听不到后台一点声音。 楼梯上和各条走廊里死一般地沉静。 这是一幕戏接近尾声时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这个时
候全体演员在台上用震耳欲聋的声音进行最后的演唱,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嗡嗡声中阒无一人的演员休息室沉睡过去了。“啊,这些家伙!”突然,博尔德纳夫用他嘶哑的嗓子叫道。他一来到,便破口大骂两个女群众演员,因为她们装傻,差点跌在舞台上。 当他瞥见米尼翁和福什利时,便跟他俩打招呼,告诉他们刚才王子表示,在幕间休息时,他会到娜娜的化妆室来,向她表示祝贺。 但是,在他带着米尼翁和福什利走向舞台时,舞台监督走了过来。“你该去狠狠地惩罚一下费尔南德和玛丽亚这两个废物!”博尔德纳夫气急败坏地说道。随后,他竭力平静下来摆出一副高贵家长的尊严架势,他用手帕擦擦脸,接着说道:“我现在去迎接王子殿下。”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幕布徐徐降落下来,演员们随即乱哄哄地退下场来。 舞台上的光线变得昏昏暗暗,因为台口的成排脚灯已经熄灭了。 主要演员和群众演员仓促地回到他们的化妆室里,布景被置景工人们迅速撤走。 然而,西蒙娜和克拉利瑟仍然滞留在舞台的后边,在悄声谈话。刚才演出时,利用念台词中间的空隙时间,商定了一件事情。 经过一番周密考虑的克拉利瑟,不想去见拉法卢瓦兹,这个人始终下不了决心放弃她,去与加加要好。 西蒙娜将去向他解释,一个男人不能这样缠住一个女人不放。 最后,她只好答应去转达克拉利瑟拜托的事。于是,演喜剧中洗衣妇的戏服还没有被西蒙娜脱掉,就
披上一件皮袄,踏上那道狭窄的旋转楼梯;这道楼梯的梯级上满是油垢,两边的墙壁很潮湿,楼梯一直通到门房室。 这个房间位于供演员上下的楼梯和通往经理室的楼梯之间,左右两边是两大块玻璃隔板,看上去颇像一只硕大的透明灯笼,里面点着两盏闪闪发光的煤气灯。 信纸和报纸堆满了房间的一只架子上,桌子上放着几束等人来取的鲜花,旁边是一些忘记拿走的脏盘子,还有一件女门房正在缝补扣眼的旧女短上衣。 在这间杂乱无章的楼梯下的小房间的中间,几位上流社会的先生戴着手套,衣冠整齐,他们坐在四张旧草垫椅子上,一副漫不经心、听其自然的样子被表露出来。 每当布龙太太带着答复从舞台上下来,他们就迅速转过头来看看。 一封信刚被她交给一个年轻人,他立即走到前厅里,在煤气灯光下,匆匆忙忙打开信,脸色顿时微微变白。 他看到信里仍然是那句话,在这个地方他这样的信不知收到过多少次了:“今天晚上不行,亲爱的,我有事要办。”拉法卢瓦兹坐在里边的一张椅子上,椅子在桌子和炉子中间;他似乎下定决心夜里呆在那儿不走了;然而,他有些局促不安,他把两条腿缩回来,因为在他身边一窝小黑猫拼命地钻来钻去,那只老母猫则坐在他的后边,用它的黄眼睛盯着他看。“哟!原来是你呀,西蒙娜小姐,你有什么事吗?”女门房问道。西蒙娜请她去把拉法卢瓦兹叫出来。 但是,布龙太太不能马上为她效劳,因为长溜柜子被她安放在楼梯口,开了一间小酒吧,那些群众演员幕间休息时都来这儿喝酒。 这时就有五六个大汉,还穿着“黑球咖啡馆”化装舞会里穿的服装,
他们渴得要死,匆匆忙忙在那里喝酒;布龙太太忙得晕头转向。 壁柜里点着一盏煤气灯,一张锡面桌子和几块搁板,已打开了盖子的酒瓶被摆在搁板上面。 只要把这个脏乎乎的房间的门打开,就会有一股浓浓的酒味飘出来,里面还掺杂着门房室里的残羹冷炙的异味和桌子上鲜花的扑鼻香味。“那么,”女门房在接待完群众演员后,说道,“在那边那个棕色头发的矮个子先生是你要找的吗?”
“不是他,可别叫错人!”西蒙娜说道,“是坐在炉子旁边的那个瘦子,你的母猫正在闻他的裤子呢。”
布龙太太听清楚后就把拉法卢瓦兹带到前厅里,而另外几位先生只好无可奈何地接着等待。 那几个穿着戏服的群众演员正沿着楼梯边走边喝酒,他们用醉汉的嘶哑嗓门互相打闹,说说笑笑。在楼上的舞台上,布景工人令博尔德纳夫大发雷霆,因为他们还未把布景撤完。 他们是故意这样干的,好在王子来时,让一个背景屏碰到他的头上。“往上拉!再往上拉!”工头大声嚷道。背景幕布终于拉上去了,舞台上空空的。 福什利被米尼翁死死盯着,又抓住机会对他又推又撞。 他用粗壮的胳膊把他挟得紧紧的,大声嚷嚷道:“千万当心啊!这根吊杆差点把你砸碎喽。”
接着,福什利被他抱了起来,摇来摇去,然后把他放到地上。 福什利见布景工们捧腹大笑,气得脸色发白;他的嘴唇颤抖着,他刚要翻脸时,米尼翁马上又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他差点被拍成两截,他说道:
“我可关心你的健康啊!
……唉呀!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完啦。“
这时听见一阵低语声:“王子!王子!”于是,每个人都把目光转向大厅的小门口。 但是大伙看见的只是博尔德纳夫的圆滚滚的肩背和他那屠夫般的脖子。 他频频点头哈腰,弯腰时,背上的肉就会鼓得高高的。 然后,王子出现了。 他身材高大,身体健壮,胡子金黄,皮肤白里透红,颇具风流、健壮公子哥儿的高雅气派。 从他那合身的礼服上可以看出来他的四肢健壮发达。他身后紧跟着缪法伯爵和德。 舒阿尔侯爵。剧院的这块地方光线暗淡,大批竞相观看王子的人晃动的影子淹没了这几个人。面对这位王后之子,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博尔德纳夫讲话时用耍狗熊人的腔调,装得很激动,声音颤颤抖抖的。 他反复说道:“请殿下随我来……请殿下走这边……请殿下当心……”
王子从容不迫,兴致很浓,不时停下脚步,观看布景工人干活。 布景灯刚被他们放下来,这排煤气灯外面都罩着铁丝网,吊在高处时可以向舞台洒下一大片亮光。 缪法从未到过戏院后台,因此特别感到惊奇同时心里几分踌躇又有几分害怕。 他抬头仰望舞台上空,上面还有一些布景照明灯,灯头都捻小了,宛若一群淡蓝色的小星星在闪烁;上面的一切都显得杂乱无章,布景格架、粗细不一的电线、吊梁、升在上空的幕布乱糟糟地悬挂在舞台上面,幕布像晾晒着的大床单。“放下!”布景工头突然叫起来。王子不得不提醒伯爵注意。一块幕布正被工人们放下来。
他们又忙着布置第三幕布景,也就是埃特纳火山的一个山洞。一根根柱子被插在布景滑槽里,另外一些人则去把放在舞台几面墙边的框架拿过来,然后又用粗绳子绑在柱子上。 为了使火神的炽热的炼铁炉发出火光,一个照明工人安置了一个灯具撑架,他点燃了罩着红玻璃的撑架上的灯头。 那里是一片混乱的景象,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在那里连最细微的动作都是人们事先安排好的;然而,在这片忙乱之中,那个提台词的人却迈着细步踱来踱去,活动一下腿脚。“殿下真使我受宠若惊,”博尔德纳夫说道,并不停地点头哈腰,“我们的剧院并不算大,但是凡是我们能做到的我们尽力做到……现在,请殿下随我来……”
缪法伯爵已经向通演员化妆室的走廊走去。 他很吃惊舞台的坡度如此之大,但他更担心的是他脚下的那块地,他觉得它是可以活动的。 从布景滑槽的槽缝望下去,可以看见下面燃着的煤气灯;再下面是一派地下生活的景象,看下去像黑沉沉的深渊,人声可闻,并刮着微风,风像从地窖中吹出来似的。 可是当他再往上走时,有一件事情使他停步了。 身穿戏服准备演第三幕的两个小娘儿们,在幕布的孔眼前聊天。其中一人挺着腰,用手指把幕眼扒大,想看个清楚,她正在向场内四下张望。“我看见他了,”她突然说道,“哦!这副嘴脸!”
博尔德纳夫真是气极了,憋住气才没有朝她屁股上猛踢一脚。 然而,听了这句话,王子却莞尔一笑,样子显得既高兴又激动。 他打量着那个蔑视王子殿下的小娘儿们,可她仍放肆地笑着。 博尔德纳夫只好请殿下跟他走。 缪法伯爵热得
汗流浃背,他脱下帽子;令人窒息的空气更令他感到不舒适。这里的空气里面还掺杂着一股浓烈的气味,既混浊又闷热。这是后台传出来的怪味,有煤气的气味,有布景上的胶水的气味,有阴暗角落里的脏味,还有女群众演员的不干净的内衣的气味。 走廊里的空气更是闷得人透不过气来;那是化妆用过的水的酸味,肥皂味,呼吸排出来的气味。 伯爵一边走着,一边抬起头来,向楼梯间看了一眼,一道亮光从里面传出,并有一阵热浪向他的后颈扑来。上面响着面盆的碰撞声、笑声、呼唤声和门不停开开关关的砰砰声,从门缝里飘出一阵阵女人身上发出的香味,这是化妆品的麝香味掺杂着头发上难闻的气味。 伯爵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了脚步,达到了几乎跑步的速度,刺激性的东西使他很敏感。他带着寒战走了,因为他从这个火热的缺口,看到了一个他不熟悉的世界。“嗯!
剧院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德。 舒阿尔侯爵说道,他很愉快,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的神态。博尔德纳夫终于来到了位于走廊尽头的娜娜的化妆室。他不慌不忙地把门上的把手一扭,然后,自己让到一边,嘴里说道:”殿下您请进……“
这时,听见一个女人惊叫了一声,随后,只见娜娜裸露着上半身,很快躲到帷幕后面;正在替她擦身子的女服装员只得拿着毛巾,举着手,呆在那里。“啊,这样进来不好!”娜娜躲在里面叫道,“别进来,难道这样进来不知道不好吗?”
博尔德纳夫见她躲着不出来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别躲开,亲爱的,这没什么关系,”他说道,“是王子殿下,来吧,别耍孩子脾气。”
但娜娜还是不肯出来,仍有些害怕,但已开始笑了,博尔德纳夫便用慈父般的严厉的粗暴口气说道:“我的上帝!
女人是什么样子这些先生都知道。你不会被他们吃掉的。“
“那可不一定。”王子巧妙地说道。大家都笑起来了,而且笑得有些夸张,显然是为了讨好王子。 正如博尔德纳夫所说的那样,这是一句妙语,一句完全巴黎式的妙语。 虽然娜娜没有回答,却见帷幕动了,她大概已打定主意出来。 这时缪法伯爵脸上涨得通红,他仔细察看这间化妆室。 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房子,屋顶很低,四周墙壁上全挂着浅栗色的装饰布。 帷幔也用同样的料子,吊在一根铜杆上,屋子后边被隔成一个小房间。 两扇宽大的窗户朝向剧院的庭院,离窗户最多三公尺的远处,有一堵斑斑点点的围墙。 夜色中,屋子里的灯光被窗户上的玻璃射出一块块方形的黄色亮光,映在那堵围墙上。 一面大穿衣镜对着一张白色大理石梳妆台,一些装头油、香水和香粉的瓶子和水晶盒子上面乱七八糟地摆着。 伯爵走近穿衣镜,看见自己脸色发红,小滴汗珠从额头上沁出;他走到梳妆台前面,站在那儿,眼睛向下看,洗脸池内盛满了肥皂水,象牙小用具散放着,海绵湿漉漉的,一时间,他似乎被吸引住了。 他头一次到奥斯曼大街娜娜家里拜访她时,他头脑中产生的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现在又浮现在他的脑际。在他的脚下,他感到化妆室的厚厚的地毯变得软了;梳妆台上方和穿衣镜上
方燃着的煤气灯,似乎在他的太阳穴周围咝咝作响。 他又闻到了这种女人的气味,在低矮的天花板下这气味变得热乎乎的,浓度好象增加了百倍。一时间他害怕被这种气味熏倒,便坐到摆在两扇窗户之间的一张软垫长沙发上。 但是他马上又站起来,回到梳妆台前,什么也不看,眸子模模糊糊,回忆起昔日在他的卧室里凋谢的一束晚香玉,他差点被它的香味熏死。 晚香玉凋谢时,能散发出人体的气味。“快点儿!”博尔德纳夫提醒道,同时他把头探到帷幕里边。这时,王子正在津津有味地听德。 舒阿尔侯爵讲话,后者从梳妆台上拿起一只小粉扑,解释怎样上白底粉。 萨丹呆在一个角落里,处女般的纯洁容颜呈现在脸上,正在打量这些先生;那个服装员朱勒太太正在准备爱神的紧身内衣。 朱勒太太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她面容枯槁,表情呆板,就象那些年轻时谁也没有见过是什么样子的老姑娘。 化妆室的灼热空气使她变得憔悴,她生活在巴黎最有名的大腿和胸脯中间。她常常穿着一件褪色的黑长袍,她的胸部扁平,没有一点女性特征,在她胸部的心脏部位别了许多别针。“请你们原谅,先生们,”娜娜一边扒开帷幕一边说道:“刚才没出来是因为我没有准备好……”
大家都转过身子。 她刚刚才把一件薄纱小胸衣的扣子扣好,还没穿衣服,胸部似隐似现。这几位先生不期而至时,她还没有完全卸完戏装,便匆匆脱下女鱼贩子衣服。裤子后面,还露出衬衫的一个角,她光着双臂,光着肩膀,裸露着乳房,这些都充分显示了这位令人倾慕的丰腴金发女郎的丰采。 她
用一只手抓住帷幕不放,万一受到一点惊吓,就会立即拉上帷幕。“我没有准备好,我说的是真话,我绝不敢……”她期期艾艾地说着,露出一副羞愧的神态,脖子涨得通红,脸上堆满尴尬的微笑。“行啦,这几位先生觉得你这样挺好的!”博尔德纳夫嚷道。她仍然装出一副天真少女的忸怩样子,扭动着身子,像被人搔痒似的,连连说道:“殿下对我真是太赏光了……我这个样子来接待殿下,请殿下宽谅……”
“我是个不速之客,”王子说道,“不过,夫人,我怎么也摆脱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