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迫地说:“潘蕊需要她在欧洲这样的生活,也只有这样的生活可以培养她的青春与美。”
“不,”罗拉说:“只有你的青春与美可以培养她的生活,如果你再痛苦下去,你会憔悴,你会自杀,那么她也是没有生活的。”
“但是我不要她知道,我愿意自己痛苦与死,我要她有所爱的生活。”
“但是每个人需要爱远超过她的生活。”
“不过事实是这样,她在中国是痛苦而憔悴了。”
“这是你没有给她爱,你只是用她的爱来维持你理想的生活,正如她现在对你一样,她没有用生活来培养这爱。”
“那么,”我抢着说:“那么你现在叫她离开她爱过的生活,是不是会使她痛苦呢?”
“不会的,只要你肯为爱生活,你们肯牺牲愚蠢的事业的理想,低能的人世上的野心,你们就会快乐。所以吉卜赛人永远是爱的,永远是快乐的,虽然常常缺少钱用,但不缺少爱来享受。这是真正上帝的儿女,不是帝王的奴隶!”
“但是人类是不断地创造……”
“是的,不断地创造,创造了房屋,创造了衣饰,创造了机械,创造了枪炮,创造了社会组织,互相倾轧,压迫,剥削,残杀,强奸,卖淫,但从没有创造出爱过!你们已经创造够了,那么再去创造吧……”她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下去了,坐到椅上沉思,最后她冷静地古怪地问我:“你不要潘蕊辞职去南美,到底是不是因为你爱上了尼莎?老实告诉我,朋友?”
“实在没有,”我说:“你为什么也会猜疑到这层?”
“那么不要说了,将来你就会知道我的话是真理。”她说着站起来,看看表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一同去吃饭吧,潘蕊在你的房间里么?”
十一
这样,没有几天以后,我们就动身去南美,潘蕊开始同五个吉卜赛青年交往,起初因为她们不爱听一切冗长的谈话与叙述,觉得她们太冷一点,但自从在蓝天明月之下,低歌幽琴漫舞之后,她就了解她们的兴趣与态度。我们大家快活,恬静,没有争执,没有嫉妒地过着美满的生活。我与潘蕊间再没有怀疑,不安,担心,我们生活打成一片,正如我们的爱打成一片一样,二者再没有矛盾与冲突了。我已经相信罗拉的话,吉卜赛的生活是专为培养永生的爱情的,而我们也终于将生活献给爱神,我们看不见人世的权利与虚荣,我们只见蓝天与明月,我们忘却了人类所创造的不同的哲学与理论,我们只听见每个人爱与情感的韵律,我们再不是社会偶像的奴隶,我们成了上帝的儿女。
几个月的流浪,我们认识了更多的吉卜赛人了,我们已经被他们同化,再不爱说话,争论,再不想人间的是非与究竟,也不想知道人间冗长错综的故事与各自自圆其说的理论,我们活在情感与爱的里面,嬉戏而简单的生活当中,我们再不想跳出这谐和的世界,我们已经没有事业的理想与人世的野心,我们相信只有这个世界里生活与爱是不相冲突与矛盾的。我们要恬静地依着上帝的意志,过我们简单而谐和的生活。
于是我们听凭自然的推动,在各处流浪。我们歌唱心理的节拍,舞蹈身体的韵律,我在游戏里生活,在游戏里工作,到处有我们吉卜赛的朋友,大家低吟着心底的歌唱,不招呼,不交言,对着天空,我们获得互契的安慰。
日子就在深沉的爱中,谐和的生活里,自然的游戏中消磨。
现在,悠悠十年的光阴,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需要钱的时候,我们曾用自己所爱的歌唱与舞蹈,向纷纭的人世乞食;我们也学会小偷的本领,用玩世的态度,偷取人世的财帛;而现在,我是同罗拉一样,在各处看相与算命,潘蕊则假装贵妇人的模样,永远坐在我的对面,依着我的话表演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我们在各大都市的旅馆,饭馆里出入,猜度人们对于其自己事业的希望与对于创造人世的野心,去戏弄他们的信仰、情感与好奇。我们生活在游戏之中。
我们不依社会偶像的意志工作,我们只依上帝的理想而生活。
我们是上帝的儿女,不是帝王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