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世连-读风萧萧》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蔡世连-读风萧萧- 第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不,不,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我爱你,永远爱你,即使你不需要我,我也爱你的,你放心。要是你以为我爱上了罗拉的什么朋友,你可以去问罗拉。”
“只要你这样说,你的话我都相信的。”她说完了拉我起来,她自己也安心地站起来说:“好,那么你就动身吧,是不是明天?”
“是的。”我说。
“好,那么你千万要给我信,给我电报,给我长途电话。现在我要出去了,晚上见。”
她于是翩然出去了。伴我在房里的是无限的怅惆,孤独与痛苦。
我一个人静坐在椅上,静思我自己的生命与爱,自由与活力,我觉得我成了她的俘虏,寄生在她身上的动物,我不能离开她,但自己又不能做事,又不许我每天伴着她玩,伴着她走,我深深地觉得我有强起来的必要,我要飞,要飞,我一定要飞得远远的。但是,我的心里只有她,除了她以外,什么都是空虚的,我同她住在一起还无时无刻不想她,那么离开她以后怎么样呢?这时我骤然想到她刚才说过的罗拉的吉卜赛的朋友,于是我脑中立刻浮起见过几次的那几个女郎,我为什么不同她们有个友谊的来往,排遣这个无时无刻想念她的心境?罗拉告诉我同行的也有几个是吉卜赛的少女,那么到底是哪几个人,可是美丽有趣活泼?我希望我会迷恋一个吉卜赛的少女,而得逃避了这个无底的陷阱。这样胡思乱想地想着,天色已经黑拢来了,我是怎么样在消磨我的生命?
第二天我动身了,但是当我同潘蕊话别的时候,我几乎哭了出来,我真的不能离开她,我不知道离开她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她虽然也很依恋,但似乎比我好许多。这两份情绪是不同的,我感到在我只有七八岁的时候,离开母怀有这样强烈的难舍,而她呢,好像是把我当作应当出门的儿子一样,依恋中并没有给我挽留,这在她是守昨天的信约,但是我在那时候只希望她挽留我一声,我可以立刻取消了这个旅行,但是她竟不,于是我在理好了行装之后,只得用无限的勇气与意志来忍住我的后悔。但我忍不住,我的泪在潘蕊的唇上流着,幸亏这时罗拉来了,她加增了我七分勇气。
最后我别了潘蕊,与罗拉上了汽车。罗拉似乎看出了我的懦弱与痴情,她在车上不断用话来排遣我的情绪,但是这些都没有效力,于是她用轻蔑的眼光对我说:
“你还是个独立的人么?放出勇气来。”
“……”对于罗拉我再不能有以前一样的辩论,我没有回答,我流泪了。因为她的话常常有点真理,时常有预言的威力。我这时忽然想到再下去我或许真会实践了罗拉在我未见潘蕊前的话:“假如你要钟情于她,弄得不愿意回去,弄得自杀,我可不负责任。”这上半句早已应验,难道下半句也必须应验吗?
……
在船上,我起初被这离愁困着;我不断打电报给潘蕊,焦急地等待她的回电。但是二三天以后,我比较好转起来,这因在阳光与海风之中,吉卜赛朋友的态度的确启发一点新的生命的潜力。我这时开始同他们有点接近,他们除了罗拉以外,一个就是当初在马赛被罗拉看相的绅士,还有两个青年,都不很爱说话,但是很爱唱歌,在他们的生命之中,我相信这嘴消耗于唱歌的与消耗于吃饭谈话的比例,大概是一百与一之比吧,只要嘴唇一空,立刻就哼上了歌曲,这些歌曲不见得好听,但是在海天之中,大家闲着无事,倒并不讨厌,这种爱唱歌的天性并不奇怪,奇怪的倒是这不爱说话的脾气,无论大家饭后咖啡之时,或者一同玩牌,他们对于你们冗长的说明的或者理论的谈话向来不闻不问,对于你一句简单的问句或相烦他们的请求,终是用表情来回答你,或者扬扬眉,或者耸耸肩,或者立刻做你相烦他做的事情。此外还有三个女的,这三个女子同他们关系似乎不深,明月之下,大家一同唱歌跳舞时终在一起,平常的时候常常各管各的。她们可并不把歌曲一天到晚带在嘴里,可是说话也非常少,我时常同她们在一起,请她们吃点东西,她们也很高兴,但是从未问及我的身世职业生活,也并不向罗拉打听。你同她们在一起,并不觉得甜蜜,但是可以觉得舒服,没有顾忌、小心、认真、紧张,永远是悠闲舒畅。其中一个最年轻的,叫做尼莎,她会跳舞唱歌弹琴,但除此之外,她似乎不懂什么,也不想懂什么。我同她在一起的时候较多,这并不是我对她感到特别有兴趣,这只是尼莎有一种特别不同的地方,就是我同她在一起,非等到我放了她,她终是永远不厌倦地跟在我的身边,她似乎是永远闲着的白云。自从头一次我同她作伴了一整天,她同海天打成一片的单纯自然与天真,深深地影响到我的灵魂,这使我灵魂舒展开来,对于人生再不紧张,焦急,忧虑,认真,于是也不再焦急地期待潘蕊嚣的电报,也不再急迫地打电报给她,我知道怎么样听其自然地发展,这样,我当天夜里居然有一个好的睡眠,这是我几个月来没有的事情。随着我同尼莎更加接近起来,我的心更加开朗起来,慢慢,我一个人在房内也可以安静地有兴趣看书了。
于是,有一天,罗拉对我说:
“你的相思病似乎好了。”
“是的,我也感到。”
“你是不是爱上了尼莎?”
“不,不,”我说:“这只是感到你们吉卜赛灵魂的舒畅,自然,不计较,不紧张,不急迫,同海天打成一片地影响了我的忙迫焦虑的心灵。”
“也许是的,因为吉卜赛的灵魂是属于上帝的,他们知道上帝的意志,知道命运,因此也只有她们最知道爱。”
“不,我不相信这个。”我说:“爱是疯狂的,紧张的,热烈的,刺激的,吉卜赛人永远没有这些,所以永远没有爱!”
“你是不懂的,”她笑了笑说:“吉卜赛的爱是属于大自然的,她听凭自然,不钩心斗角去造求,不神魂颠倒去迷恋,不借助于物质,不借助于虚荣,她们不知道用金银、金钢钻、汽车、衣饰可以争取别人的心灵与肉体,她们最多用一束鲜花,她们不会用什么漂亮的计划,高深的理论,以及动人的言语去折服一个人的心,她们甚至不用说话,因为说话是属于理性的,她们爱用低声的曲调,漫越的琴声,无目的地宣布自己的韵律,一朝她们双方触到了相同的韵律,她们就相爱,你们的爱是表现,追求,争斗,争取,而她们的爱是流露,寻觅,触到,像一个声音碰到他的和音,像一个颜色碰到他的和色。所以如果日子多了,你能不能不爱尼莎,这是谁都不能知道的。”
“那么说来,你们的恋爱是极其原始的,我知道蝉与蟋蟀以及纺织娘一类的昆虫都是用简单的歌曲寻觅自己的配偶。”我嘴里虽是这样说,但是我心里的确为其所动了。
“也许是的,但是最原始就是最近上帝。”她说着走开去了,我伏在船栏上思索,可是她随即又过来说:“朋友,你是永远想创造自己的,但是你永远失败,你迷执于人世的物质与虚荣,迷信那人类所布置的陷阱,但是你听着,你没有不老的青春,你就会死去的,依着上帝所布置的路。所以,多接近原始的上帝原来的意志,于你终是有益的。”
我没有回答,她走开去了,我失神地伏在栏上,望那悠远悠远的海天失神,一直到尼莎向我身旁走来,我才觉醒过来。



这样我们到了美国,我的心境已经开朗解放,虽然我也想念潘蕊,但我不再苦恼自己,我从容不迫地回她来电与来信。我非常舒服地过我的生活。尼莎还是常在我的身旁,她给我许多自由的没有威胁没有勉强的天地。她没有做作。她同别人在一起时我不妒忌,不同我在一起时我没有渴念,我一个人的时候,也很能够在书中寻乐。日子就这样平安而愉快地过去。
但是有一天,罗拉告诉我,除了她同那个扮绅士的人以外,尼莎她们五个人要去南美了。我不假思索地说:
“那么我也跟她们到南美去玩一趟。”
“你?”罗拉惊异地说:“那么你一定爱上了尼莎!”
“不,不,”我肯定地说:“绝对没有,我只当她是一个小孩子。我爱上的是吉卜赛的生活,不,或者说是吉卜赛的人生哲学。”
“不,在吉卜赛的知识中是没有哲学的。”

“是的,那么是人生态度。”我说:“我爱你们旷达,单纯,不过分思索研究,对世事没有执迷,对一切没有好奇,不故意努力,不立志做一件事,不勉强求知,不奋斗求成功,没有理想与希望,生活在你们如悠缓的溪流,阔的路上铺开来,狭的地方收拢去,不慕荣利,不相信书籍,只相信蓝天和明月,永远在那下面悠闲地过活。……”
“对的,对的,那是上帝子女真正的生活,不逆自然,不反常,不执拗,你爱上了它,那么我相信你没有说谎,你没有爱上尼莎。”
“自然,假如我爱上了尼莎,我为什么不承认?不瞒你说,我是爱潘蕊的,只有跟着吉卜赛,我才不会被这份爱情所困。否则 我将立刻飞到潘蕊的身边,情愿去做她的囚犯,细尝那地狱的痛苦了。”
“好的,”罗拉说:“那么你去准备吧,她们动身的日子大概是下星期三四。”
……
在我回到我的房间的时候,我接到一封潘蕊的信,她是叫我早点回去的。于是我回信告诉她我要去南美的计划,回来说不定要一年半载。
我用航空寄出这封信,但是第三天的夜半我接到她的长途电话,说无论如何请我等一等,她明天去告假,后天就坐飞机到美洲来看我。
我把这消息告诉罗拉,我害怕的是她一到了,我就会不能自主,要被她捉回去的。但是罗拉以为潘蕊所怕的是我爱上了这里的吉卜赛少女,不是一定要逼我回去。
日子提心地过着,她终于来了。我在飞机场接她,一进汽车里她就说:
“你爱上别人了,是不?”
“没有,没有。”
“说实话好了。我知道你在船上同一个叫尼莎的女孩很好?”
“你怎么知道?”
“你们同船有一个人告诉我的。”她说,“那么你一定已经爱上她了,她比我纯洁比我年轻,是不?”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说,“我只尼莎是一个小孩子。”
“那么你为什么要跟她到南美去?”
“你怎么说,说我跟她?”
“跟她是与跟她们一样的。”
“我不过要过吉卜赛的生活。”
“那是没有疑虑的,你虽然不承认,但是你下意识是爱上她了。”她说完了愣在那里。我寻不出话来辩解自己,我沉默着。
那时车子已经快到旅馆了,我想到了罗拉,罗拉与我住在同一个旅舍,她因为上午有事,所以没有同我去接,但是她答应这时候回旅馆等我们一同去吃饭去。于是我对潘蕊说:
“现在不谈这问题好不好?回头你问罗拉,罗拉会给你证明的。”
一到旅馆,我把潘蕊送到罗拉的房间,罗拉已经先在了。我说:
“你们先谈一会,我就来。”说着我就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吸一根纸烟,我的心非常不安,所以当一根纸烟还未吸尽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到罗拉的地方,但当我刚走到门口,我听见罗拉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整天地应酬呢?”于是我站住听下去了。
“应酬就是广告,就是明星职务上的工作,这会使我红,使别人知道。”是潘蕊答语。
“但是,你知道他痛苦,他为你痛苦,但是他不愿意你知道,他怕扰乱你的生活!”
“他为什么痛苦,是不是对我厌倦了?”潘蕊不安的声音。
“假如厌倦,他为什么不走呢?老实同你说,潘蕊,你爱他,不过是用他的爱情培养你的生活,点缀你的生活,并不是用你的生活去培养你们两个人的爱情。”
“……”潘蕊似乎没有回答,但是半晌我听见她觉悟似的说:
“那么这痛苦正如我在中国感到的一样。”
“我想是的,在中国是的,他一定用你的爱情在培养他的生活。”罗拉伴着她的脚步的声音在说。
“……”潘蕊似乎又沉默了,歇一会接着说:“那么怎么办呢,罗拉,难道我们没有十全的幸福了?”
“问题是你要爱还是要生活?”
“要爱怎么样,要生活怎么样?”潘蕊用空虚的声音说。
“要爱,你们俩都要为爱生活,为培养这份爱去生活,要生活,你们分开了各归各去生活。”
“分开了我们怎么还有生活呢?在我至少是没有了。”
“那么为爱去生活。”
“怎么样为爱去生活呢?”
“牺牲你们生活上的理想,事业上的欲望,在大自然的空气中,听凭上帝的意志,享受你们的爱情,体贴对方的心境,这样你们两方面都会年轻,都会快乐。”罗拉用肯定的语气在说。
“……”潘蕊似乎又沉默了,半晌才说:“那叫我怎么去着手呢?”
“你假使愿意,那是很容易的。”罗拉用沉重的语调说:“辞去你的职业,放弃你的生活,伴着他到南美去旅行。”
“好的,好的,我一定这样做。”潘蕊兴奋地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敲门了。
“进来!”这是罗拉的声音。
我进去了,潘蕊立刻兴奋地用手挽着我的腰说:
“亲爱的,我同你一同去南美了?”
“你?”我说。
“是的,我决定辞职了。”
“啊,”我笑着说:“你一定受了罗拉的煽惑了。”
“你……”潘蕊刚要说话的时候,我说:
“潘蕊,到我的房间去坐一会吧。”说着我挽着潘蕊到我的房间。她一进门就说:
“那么你一定是爱上了尼莎,所以不要我去南美。”
“潘蕊,请相信我,不要怀疑这些,我现在的痛苦不许我静心地多谈了。”我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真的,你是只爱我的?”
“自然,我是你的,你放心。我爱你超过于爱自己。”
她似乎安心而沉默了。最后我说:
“你累了,你歇一会吧,或者洗一个澡。”
她听我的话到浴室去了,我于是奔到罗拉房间,一进门我就责问她:
“罗拉,你为什么没有得到我同意,就把我的痛苦告诉了潘蕊?”
“为你们可怜的矛盾。”
“你为什么叫她辞职到南美去?”
“朋友,”她感慨地说:“你这样责问我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爱上了尼莎。你知道我是在为你与潘蕊的爱打算。”
我急迫地说:“潘蕊需要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