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春哥儿俩被一个多嘴的巡丁进出巡检所。此人因为是戏迷,又看了他俩的戏,态度相当客气,他悄悄说:“你俩真走运,认识那个老满人。这桩谋反大案就是他告发的,所以巡检不敢不听他的话。要不然,才不肯放你们呢,多抓一个反叛多一份功!”
“他告发的?〃同春又吃了一惊。
“犯案的人挺多,是吗?都抓住了?〃同秋也问。
“可不是!都槛送进京了,年前就押走了!抄查出好些金银财宝、好些伪永历的印信、札付,真了不得!……哦,只有那个叫乔柏年的,那会儿没在家,没抓祝没事儿!过了年就会来个天下通缉!谋反大案哪,跑得了?……”槛送进京了……梦姑呢?容姑呢?她们也被拖进这场弥天大祸了吗?同春的心象坠上了沉重的铅块,往下沉,往下沉……三天后,同春送走了因惊吓而病倒的娇弱的同秋,独自回到了马兰村。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棵独立山坡的老杏。它象一个年迈的老人,张开枯枝,迎接归来的游子。它,能唤起同春多少美好的回忆啊!抚摸着那黝黑如铁的树干,同春心里热辣辣的。他没有心思慨叹,攀着老杏的枝桠,举目北望,村边的环秀观,观后不远的乔家院落看得一清二楚。古旧的观门贴着交叉封条,崭新的乔家红旗门上,也贴着交叉封条。没有人声,没有人影,甚至也没有过路的行人。同春很快就明白了,因为乔家院边的小巷中,不时露出巡丁的红缨帽顶,他们是在监视、等候,要撒网捉鱼啊!……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乔家母女看来都……同春没有力气再往村里走了。他扶着树干坐下,坐在老杏树那从地土中突出的坚硬的老根上。原野、山川、村落,历历在目,依然和过去一样,但是,它们怎么看上去那么苍白、那么凄凉?
就和同春的心一样,空落落,白茫茫……三车轮儿〃吱吱吜吜〃响个不停。两头黄牛也许是太老了吧,走得这样慢。新年刚过,天气便转暖,太阳当空,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躺在粮车上的柳同春,随着车身摇晃着,舒服得仿佛睡着了。
同春在马兰村的老邻居家住了几天,乡亲们东一句西一句的,他慢慢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用说了,那老道师徒谋反蓄意已久,乔家也着了他们的道儿。腊月里到村里来的那许多骑马带刀的人,想必是他们的同伙。又是那个王用修,几次去偷听,不得要领,又不敢得罪乔柏年,便去搬动老鞑子苏尔登。别瞧苏尔登平日不管闲事,也不欺负人,可一听说有人谋反,登时炸了,上府里一告,县里也知道了。府里县里两下里一起动手,老道师徒和同伙们一个也没跑掉!
环秀观、乔家院都被抄个净光。谁知道那小道士还娶了那么多房妻妾?这回一网打尽,连袁道姑都抓去了。后来那伙子里有好些人自首,把凭证、记号和新正日要抢县里粮仓银库的事都说出来了。这才在各处布下罗网,捉拿不薙头的、戴白帽的人。说起戴白帽,还有个讲究。那伙人有句口号,叫做〃红花开败黑花生,黑花单等白花青〃,说是清朝戴的是红帽,他们戴的是白帽,就如秋霜一般,专打红花……那么梦姑的下落呢?谁也无法回答。所幸梦姑生为女子,不至于”立斩〃,但是〃入官发卖〃,或〃给付功臣家为奴〃,则是此案中所有女子逃脱不了的命运。在京师这么多年,同春见的还少吗?
常有这样的事: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显得宝贵;常有这样的人:命运的打击越是沉重,他越是不肯屈服!在离开马兰村,离开养育了同春一生最可珍爱的情感的山山水水的那一刻,同春对天发誓:他非要救出梦姑不可!
如今,他躺在嘎嘎作响的牛车上,正在筹划如何探寻梦姑的下落。他丝毫没有睡意,头脑极为活跃。他仿佛一下子变得聪明了,而且精神百倍:他要去救人!他这样一个低贱的、为许多人所不齿的下等人,要去打救更苦的、落入火坑的人!有了这么一个明确的、引以自豪的高尚目的,纵然前途未卜、困难重重,他也觉得活着有了希望,有了味道。
这辆装满粮袋的牛车,是他老邻居的。这老汉最善种黄米和黏高粱。京师一家点心铺专要他这两样,给价比别处高一倍,只是要他每年送两趟。本当秋后就送,因故拖到立春,同春正好跟他搭伴,一路做了他的帮手。车又重,牛又慢,两人轮流赶车,昼行夜宿,到京师已经是第三天过午了。
一进永定门,同春就觉着异样,街上人马车辆比往常拥挤。老汉心里发怯,把鞭子交给了同春。同春赶车可不生疏,不管在戏班还是当书童仆役,这是少不了的差使。他〃叭〃地甩出响鞭,指挥辕牛沿着深深的车辙稳稳当当地往北走去。那家点心铺在前门粮食店。
“啊哈!小同春儿!好大一车粮食!打哪儿发财儿回来啦?〃一个难听的公鸭嗓大声嚷着,吓了同春一跳。原来是他跟张汉当书童时认识的一个京师长随,有名的无赖。同春不愿意搭理他,冷冷地回一句:“人家的货,我给赶车!〃那人跟在车边走着,哈哈一笑:“别哄我啦,就你这身打扮,赶车的?连毛孩子也不信哪!“同春皱皱眉头。这倒是真的,他还穿着年节穿的那件皮褂子呢,是打同秋那儿借来的,他自己也忘了。
“瞧瞧,圆不了谎啦!〃那人很讨厌地格格直笑:“哎,我说你倒停停啊,我有话跟你说,别太不给面子啦!……”同春无奈,喝牛停车,那人立刻亲热地拉住同春胳膊:“好兄弟,这些日子没见,怪想你的,走,上兴盛居喝两盅,我请客!〃同春忍气,应付着说:“大哥好意,小弟心领了。改日吧,我眼下要赶车送粮,天不早了!”“唉,唉,你听我说呀,〃他的眼睛骨碌碌地直往车上转溜:“哥哥我这些日子运气不好,混得穷透了,几家的活儿都辞了,眼前就揭不开锅啦。这么着吧,好兄弟,你借给我一石粮食怎么样,过两个月准还,成不成?”“你说什么呀!〃同春责怪地说:“这粮食真不是我的!人家辛辛苦苦打永平府赶来京师送给粮主,误了事不是玩的!〃老汉赶紧下车过来,陪笑道:“这一车又不是大米白面,尽些个黄米黏高粱,桂兰斋早订下的,实在不能动。〃那人哪里肯听,死皮赖脸地缠住同春:“是你的也罢,不是你的也罢,这点面子还不给?就一石,就一石!一个月就还!〃同春懒得再费口舌,脱开他的手,跳上车帮,口里〃哦吁〃一声,鞭子一甩,两头牛迈开步子,大车慢慢起动前进。
那无赖大怒,往前跑了十来步,拦在车前,挥胳膊甩掉大褂,〃噗〃的一声仰天躺在车辙中。他跷起二郎腿,抱着双臂,洋洋得意地喊道:“你们这两个老悭!敢压我吗?要敢,今儿老子等着!要不敢,老老实实给我十石粮!〃同春又气又急:“你给我起来,耍什么无赖!〃他跳下车去拉那无赖,那无赖叫喊起来:“打死人啦!把胳膊拉折啦!〃他倒真有力气,象长在地上似的,同春不但拉他不动,而且他又喊又叫地招来许多人围着看热闹,众目睽睽,同春反而无计可施。谁不怕这个不讲理的混混呀!
老汉上前哀告,那无赖把头一扭,听都不听。老汉无奈,说:“算我倒霉,送你一石黄米,总行了吧?”“嘿嘿!晚啦!早给我一石不就没事了?这会儿,不行!““唉呀,好爷哩!〃老汉急得满头大汗:“十石实在太多,小老儿一年也打不下多少,求你减些个,我给你老叩头……”那无赖躺在那儿傲慢地笑道:“叩头顶个屁用!就是十石,一颗也不能少!〃太阳平西了,聚观的人越来越多,象几堵墙似地围着看热闹,有的说笑,有的叫骂,同春手足无措,老汉急得直掉泪,可就是没办法对付这个无赖。后面压了一长溜牛车骡车,都动弹不了,急得乱吼乱骂。
一阵马嘶,几匹高头大马跑近,一个头戴貂帽、身着绣花战袍、披一领黑绒披风的伟岸丈夫下了马。人群立刻给他让出一条道,表示对他寄予劝解的希望。他看了看情势,皱着又粗又黑的海参眉问:“怎么回事?〃老汉连忙指着无赖道:“他说要不敢压死他,就得给他十石粮!〃那人两大步就跨到无赖身边,冷笑一声,喝叱道:“这话是你说的?〃无赖大怒,一拍胸脯:“就是老子说的!关你什么事?“戴貂帽的人一言不发,猛一回身,夺过同春手里的鞭子,〃啪”的一声狠抽牛背,两头牛一惊,猛地向前蹿去,轰隆隆大车一阵响,竟从那无赖身上压了过去!车过后,一片血迹,那无赖腹裂而死,脸上是一副极度惊惧的表情。
围观的人大惊失色,胆小的吓得抖成一团,附近的司坊官和乡约闻讯赶来,车主老汉和同春都觉得大祸临头了。可是戴貂帽的人竟毫不在意,静静她说:“他自己求死,何必让他活着!〃他又回头催促老汉说:“你们走吧,是我杀他的,没你们的事!〃可是司坊官和乡约见出了人命,哪里肯放车走,还叫来些巡检、捕役,要绑这戴貂帽的人去见官。这里正在闹闹嚷嚷地不可开交,忽然有人喊:“南城御史来了!〃果然,开道锣一声又一声,主管京师南城治安事项的巡城御史闻讯赶到了。
南城御史走近现场时,巡检和捕役正拿出绳索要绑那肇事人。御史一看大惊,喝退众人,赶紧冲上去几步,跪到戴貂皮帽人的脚前,叩头道:“小官来迟,特地请罪!〃围观的人们哪能想到这个局面,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悄悄地直嘘气。戴貂帽的人声音有些沙哑,但气势很充沛,有一股镇人的威严:“这是皇城御道,奸民横行如此,要巡城御史干什么用?〃御史连连叩头,面色如土,听他继续大声说:“再有学这无赖的,今天就是样子,压死勿论!〃说罢,他转身上马,那一小队刚才站在人圈外窃笑的骑兵跟在他身后,向北驰去。
巡城御史站起来,对着司坊官大发雷霆:“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为什么不早早差人来报?饶不了你们!鞭三十!〃御史身边的役吏不管三七二十一,扯下司坊官挥鞭就打,打得他们不住地叫喊求饶。人们都吓呆了。这戴貂帽的到底是什么官?这么大的威风!
同春身边那个胥役悄悄对同春说,〃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我也刚知道那是简亲王!〃人们咋舌不已。谁不知道,简亲王济度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儿子,是眼下朝中最尊贵、最威严的亲王啊!
简亲王济度回到他巍峨富丽、仅亚于皇宫的亲王府,早有侍从家仆等在门前迎接。他觉得有些累,但又非常兴奋以至于根本坐不下来。刚才在前门处置那个无赖,以及由此引来的一场戏剧性的情节,使他很觉痛快,但更使他振奋的是,皇上任命的安南靖寇大将军、信郡王多尼,今天出师了!
他坐在舒服的软塌上,喝着热腾腾、香喷喷的奶茶,一碟碟黄黄的酥油点心引人食欲。可是他还在体味着今天浸透他全身每根经络的那种激情。
……五色旌旗飒爽飞扬;无数的龙纹散扇、旛、幢、麾、氅、节耀眼辉煌;金钺、卧瓜、吾杖金光闪闪;仪象、玉辂富丽雄壮盛大的法驾卤薄直排到午门!出征大将军率出征诸将身着采服,从午门开始,在两排卤薄的迎候和致敬中,由鸿胪官导引着,庄重而肃穆地踏着汉白玉御道,穿过王公百官的侍班队伍,一步一步升上太和殿玉阶,在雄伟无比、神圣无比的太和大殿,跪受大将军印,奉天子敕书,这是什么样的荣耀啊!……随后,大将军跟从天子往堂子行礼,祭大纛,那又是何等的庄严!祖先的嘱望、满洲的命运,此刻仿佛一下子交给了大将军!……长安左门外的天子黄幄中,皇帝亲自赚大将军酒,大将军跪受,饮毕上马,更有文武大臣代皇上送大将军至郊外饯行,礼、兵二部堂官亲自为大将军奉茶把盏。大将军率从征将士望阙谢恩,便率大军代天子去巡狩、平定天下了!……在这无比隆重和雄伟的大典中,最突出的人物,就是大将军。大将军是谁?今天是信郡王多尼。但济度不时有一种幻觉,仿佛他又受命为大将军,又做了一次盛大的命将出征典礼的主角!象三年前他受命为定远大将军去征剿郑成功时一样!这无与伦比的庄严仪式,是由祖上流传下来的,体现着祖先的尚武精神。济度的血管里,流淌有努尔哈赤的血、皇太极的雄心和济尔哈朗的忠诚,合成了马上得天下、马上治天下的伟大抱负!
正是这种激情,促使他越礼郊送信郡王。因为按礼节,身为亲王的他,是不必同文武大臣一样去郊外饯行的。他不但去了,还带动好几位亲王、郡王也去了。临分别时,济度执着多尼的手,虎目炯炯地说:“多尼!杀出咱们八旗的威风!”也正是这种激情,使他当场约请同去的子侄弟兄们,那些王公贵族中的小辈,下午到自己府中练射。
三碗奶茶喝过,他沸腾的心绪略略平静了些,正想着要不要召福晋、侧福晋来说会子话,门上报进:巽亲王常阿岱、显亲王富绶与七弟温良郡王猛峨、康郡王杰书、顺承郡王勒尔锦五王联翩在府前下马,求见王爷。济度很高兴,立刻出迎。在正殿行了宾主礼,再行家人礼,济度便立刻领诸王到射圃去了。
射圃,在王府东侧,长宽都在百丈以外,高大的墙垣下一圈槐树,围着平坦开阔的场地,能跑马、能射箭、能习武。
树下有几排小平房,平房的那一边是菜圃和花圃,管理菜、花和武器的奴婢就住在那些平房里。紧靠王府主要建筑这边,建了一座观射楼,那是雕梁画栋、绿琉璃瓦顶、飞檐上蹲着七只压角兽的华美建筑,完全符合亲王府的制度。观射楼是专供王爷和王府子弟练武时观射、休息用的。济度把客人们带到了这里,楼下正厅已摆好茶酒菜肴,地上也铺好了毡垫座位。
在世的皇族亲王、郡王中,和顺治皇帝同辈的,只有简亲王、安亲王和信郡王三人了。信郡王多尼今天已受命领大将军印出征;安亲王岳乐,和济度一直不那么亲近,而且论威望、论尊贵,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