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 作者: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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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作者:凌力-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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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元文拍案叫绝:“好句,真说得绝!咏岳王之诗何止千万,这两句立论新奇,前所未有埃何不续成一首整诗?……”徐元文告辞时,天已晴开了,夕阳斜照着新雨之后的庭院,翠云草贴地而伏,饮着雨珠,一碧无隙,看上去就如绿毯茵茵,春意盎然。徐元文不觉叹道:“敬修这一园芳草,叫人顿觉生意满眼,多少诗情画意,真个流连难舍啊!……”数日后,熊赐履应邀回访,受到热情款待。徐宅宽阔华丽,自然非熊赐履居处可比。但书房的清雅幽静,壁上书画的端庄大方,也使熊赐履感到满意。二人在书房酒谈茶话,很是畅快。引起熊赐履注意的是主人文具用品上的铭文。

  桌上一方端砚,紫檀砚盒盖上雕了阴文,题为〃自用砚铭〃,字体是飞动的草书,认得出是徐元文的笔迹:“石友石友,与尔南北走,伴我诗,伴我酒,画蚓涂鸦不我丑,告汝黑面知,共我白头守。〃熊赐履拨过他俩品茶的阳羡砂壶,上面又有用隶书工工整整写下的铭文:“上如斗,下如卣,鳌七足,螭七首,可以酌玉川之茶,可以斟金谷之酒。〃后面用小楷写了一行下款:丁酉春元文志于燕京。

  徐元文见他对铭文这么注意,便笑着从书房一角的卧榻上,拿来一只空心粉底、松鹤白云花色的瓷枕,说:“这铭文是所谓游戏之作,敬修不要见笑。〃熊赐履接过来一看,枕上铭文写道:“甜乡醉乡温柔乡,三者之梦敦短长?仙人与我炊黄粱。〃熊赐履暗暗称奇。这些铭文确实才气横溢,亦庄亦谐,幽默洒脱,可见作者的才华功力。尤其使他欣赏的,是铭文内含的哲理。那枕铭说得多么透彻!太合他的心意了。他真想拍案称好,但他一向没有喜怒形于色的习惯,只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句:“想不到风流才子并不浅薄哩!〃徐元文哈哈大笑,熊赐履一向严峻的面容也变得温和蔼然了。他们从彼此身上找到了共通的东西,因而产生了友情。

  不过,两人一贫一富,贫者十分耿介,一文钱也不肯妄取,多次谢绝富朋友的周济和邀请作客的柬帖。富朋友并不见怪,每过三五月,便亲来熊赐履陋室探望,二人诗酒相酬,长谈不倦,欢聚一日,又各自分散。徐元文仍在士大夫文人间来往,熊赐履仍往学馆教授蒙童,两人关系倒也十分自然。

  今年九月重阳日,二人已经聚过,徐元文为什么又来探望?徐元文进屋,并不客套,开门见山地说:“敬修,你儒学深湛,满腹经纶,难道就以学馆了此终身?“熊赐履感到意外:“公肃此话何意?〃徐元文道:“大乱之后,人心思定。不日云贵收复,天下一统,欲安天下,非孔孟朱程圣道不可。早年吕老先生誉兄将为道学大家、一代宗师,兄就不想有所作为吗?〃熊赐履说:“这样看来,公肃也有出仕的意思了?你舅父亭林先生能够答应吗?〃徐元文豪爽地笑道:“男子汉大丈夫纵横一世,且不说博取功名、封妻荫子,就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老话,如今也用得着。你我满怀才学,为什么不做一番治国平天下的事业呢?能使天下万民安居乐业,博得个青史留名,也不枉此生了。至于我舅父,一向耻食周粟,要为大明守节,但近年来也不反对我们兄弟出仕了,足见人心思定已不可逆转。

  敬修莫非真要做齐、夷?”

  “哦,倒不是。本朝剿灭张献忠,对我家倒有雪恨报仇的恩义,我也不想上首阳山。不过取士出仕,唯有科举……”“正是!我原也担心科场承明末之滥觞,弊端百出。今年顺天科场一案,李振邺、张我朴授首,人心大快;江南科场弊端已发,朝廷必将严惩。皇上英明有为,天下科举铨选必将一扫积秽,杜绝弊端。这不正是我辈出头之日吗?〃熊赐履已经动心,但不动声色。

  “敬修,不少同道朋友来我处聚会商讨,你也同去谈叙谈叙吧。〃熊赐履想了想,说:“容我三思。今日实不得空。”“哦,学馆有事?”“不,我要去城外海会寺烧香还愿。”“风雪初停,城外寒冷,改日再去吧。”“君子平日好整以暇,便遇荣悴显晦之变化均不应改变其处世准则,天气之阴晴冷暖何足挂齿……”徐元文见他的道学劲儿又上来了,连忙笑道:“罢,罢!

  不劳你的大驾,改日再聚吧。”

  熊赐履走出海会寺时,天色晴好,丽日当空,田里的积雪滋润润的,仿佛就要溶化似的,空气很是清冽新鲜。郊外果然不同于城里,真令人心胸开阔、精神爽朗!刚才他在佛前求签,得了个吉字,心里很高兴。自从母亲来信告诉他聘定叶家小姐后,他表面上无所表示,实际上非常兴奋,以至于借故来海会寺占卜凶吉。就是最有学问的人,面对不可知的、又无法左右的命运,有时也难免求助于神灵。不过他很看重自己的名声,特意选择了远在城外的海会寺,省得被人知道了笑话。

  他迈着方步,悠闲地南行。远远望见路边一座方亭,两面招子上斗大的〃酒”“茶〃二字老远就能看清。他觉得口渴,不觉加快了步子。

  方亭虽然敝旧,却很宽绰,位置也好,面临官道,紧靠凉水河桥边,轩窗四面,亭内很是明亮。主人家卖茶卖酒卖食物,来往行旅正好借此歇脚。因为风雪才停,亭中客人不多。熊赐履一进门,店主就连忙起身招呼。熊赐履打量四周,竟在亭柱上看到一副对联: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吃杯茶去,谋衣苦谋食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

  这副对联语虽俚俗,但在诙谐中含着一丝酸楚。熊赐履点点头,随店主人引导,在亭柱一侧入座。伙计送上热茶,他又要了几样点心,饶有滋味地吃着,腹内实在也饥了。

  亭外一阵嘹亮的马嘶,蹄声得得,五六名骑兵在亭前下马,大踏步地走进方亭。客人们一看他们那满洲人的装束和气度,一个个低头吃茶喝酒,连说话声都消失了。

  为首的那位,仿佛是个军官,忽然停步看那副对联,很感兴趣地轻轻念出声来。虽然他有满人说汉话的特别味道,但念得还是满流利的。好几个客人都偷偷地打量他,只有熊赐履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全不注意。

  “主人家,这副联子是近日题的吗?”小军官笑着问。

  “不,不,小人盘进这个酒食铺的时候就有了。〃小军官笑着点头:“难为他对得这样巧。〃他环视整个茶亭,客人都连忙避开他的目光。只有熊赐履旁若无人地喝茶。

  这满人军官偏偏看中了他,推开要引他上座的店主人,径直走到熊赐履对面来了。

  “先生是位文士?〃来人笑着招呼一声。

  “不敢,儒生而已。〃熊赐履只得客气地一拱手,抬眼看了来人一眼。接着,他不得不再看第二眼,并在心里掂量着:虽然此人貂帽、旧袍、黑马靴,装束毫不起眼,但面若冠玉,眼似晨星,神采奕奕,顾盼生辉,决不是一般的军士;但说他是贵公子,看去却不油滑;说他是皇亲,又不骄矜,到底是什么人,熊赐履拿不准。熊赐履淡然相待的态度并没有使对方不快,他体谅地笑笑,坐了下来。店主人和伙计连忙上前殷勤招待,他面前立刻摆满了点心和茶具。

  满洲军官一手放在桌上,一肘搭在椅背上,姿态很好看,显然要和熊赐履谈点什么。不想随来的另两个满兵却跟同桌的和尚搭了话,声音响遍茶亭,吸引了所有的人:“哟,我说和尚,你怎么也吃馒头哇?敢破荤?世上只有火居道士,难道还有火居和尚?〃取笑的话儿出自那个小个儿满兵,是一口流利的、毫无杂质的京腔。

  “阿弥陀佛!贫僧的馒头没有馅。〃那和尚慈眉善眼,看上去有五十岁上下,低声慢语,很清晰。

  “哦,哦,怪不得你一顿吃这么多呢!〃满兵毫不放松,继续取笑地指着和尚面前的几盘白馒头:“瞧你这些个,真象、真象……”他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词,眼睛朝窗外瞟了几眼,忽然开心地接下去说:“就象你们这城外的坟包!〃他很为自己的比喻得意,和同伴一起哈哈大笑,同时又不住地察看满洲军官的脸色,显然是希望能博得他的笑容。

  老和尚眯着眼,看了看远处的累累荒冢,确实很象。他微微一笑,清清楚楚地吟诵道:“城外俱是土馒头,城中尽是馒头馅。〃熊赐履和他的同桌都不由得一惊,一起掉头看那和尚,神色不免有些悚然。可是那两个满兵全不懂老和尚说的什么,嘴里一个劲儿地嚷着:“胡说胡说!诚心不让人听明白啊?”“什么馒头馅!谁是馒头馅?你是啊?〃和尚眼睛半闭,平静地说:“老僧若不修行解脱,也和你们一样,终为馒头馅……总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万事莫非前定,大数难逃。该当馒头馅者必当,得解脱者终将解脱。”“你越说我越糊涂,什么'大数',小数,不懂!〃满兵一拧脖子,声音越发大了。

  和尚又微微一笑:“也罢,今日老僧就来开导开导你。有位老翁精通数术,一天,一位道者前来问数,往老翁家竹床上一坐,床竟立时塌坏了。道者要赔偿,老翁笑道:'成败有数,何必赔偿!'他拿折断的床脚给道者看,只见上面有一行小字:'此床某年某月某日有仙翁来坐,床不能载,数当坏。'老翁笑着对道者说:'你一定是位仙人!'道者很惊愕,连忙说:'连神仙都躲不过数吗?'话刚说完,人就不见了。〃不仅满兵,连茶亭中的客人们,都被和尚一番言语说得毛骨悚然,目瞪口呆。熊赐履仍然不动声色,同桌频频向他使眼色,并悄声问:“这和尚是谁?“熊赐履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和尚对众人的反应很满意,动手把馒头装进布袋,移步离座。在亭柱边他又站了一小会儿,然后双手合十,对店主人道:“施主,这副对联忒俗气了,老僧赠你一联可好?〃店主满脸堆笑,连忙说:“承老和尚好意,多谢多谢。柜上的!听仔细着,写清楚了!〃和尚闭目静默片刻,一字一句地念道:“四大皆空,坐片刻无分尔我;两头是路,吃一盏各自东西。〃念罢,他合掌向店主低头道谢,转身便走。

  “老和尚留步!〃满洲军官纵身跳起,奔到和尚身边:“请问老和尚法号,宝刹何处?〃见和尚一双明净的眼睛只盯着自己而不回答,连忙补充说:“我听老和尚言语,很有才学。老和尚下的这副对,语虽浅淡,却颇具禅理,很是敬佩!〃和尚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说:“贫僧名性聪,法号憨璞,住城南海会寺。〃军官笑道:“老和尚谈数,不会明于人而暗于己吧?〃和尚慈和地笑了:“松阴夹径寒侵面,山色连天翠滴衣。

  论数,贫僧今日当遇贵人。”

  军官顿时笑容尽消,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和尚。

  和尚也不理会,略一躬身,掉头而去。军官愣了片刻,拔脚追出门外,两名满兵也赶着跑出茶亭。店主发急了,紧追着喊了两声,发现他们都还站在门前说话,才放了心。

  熊赐履把茶钱放在桌上,掸掸衣裳,正正帽子,站起来,从另一边门出去了。外面天色仍然十分晴朗,近处村郭,远处西山,抬眼望去,非常清晰。他不想就回城里,便迎着太阳向西信步而行。此刻,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还会重逢这位陌路相遇的满洲军官。

  太阳平西以后,风很快就变得寒冷了。熊赐履倒不怕冷,只怕时间太晚,城门关了回不得家。正待转身,一声声敲打传到耳边,他不经意地侧脸一望,十数丈外,大道南边的田畴中,一所破败不堪的土坯茅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断壁残垣也能住人吗?熊赐履好奇地走过去,一幅凄凉的图画展现在他眼前:在空无所有的土房茅檐下,一位衣衫褴褛的白发苍苍的老人,举着一把缺口旧斧,吃力地一下又一下地劈着木柴。他满头滴汗,一脸愁容,枯瘦的颈脖、手臂、腿杆,就如同他手下的那些干柴棍儿。

  老人的样子太可怜了,熊赐履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上前拱手招呼道:“老伯伯!“老人停斧,在破烂不堪的衣袖上抹了一把汗,无神的眼睛扫过熊赐履,仿佛不曾看到什么,又举斧劈柴。

  “老伯伯,你这么大年岁了,怎么还干这样吃力的重活?

  你的儿子、孙子呢?”

  老人手中的斧子掉了,张大了眼睛:“老天爷,这是湖广口音哪!”“是的是的,我是湖广儒生。听老伯伯说话,也是湖广人?”“哎呀,乡亲!乡亲啊!〃老人一口湖广话,丝毫未改,望着熊赐履,张着没牙的嘴,亲热地笑了,用衣袖不住地擦眼泪。

  “老伯伯,你……”熊赐履话未说出,老人大惊失色地喊了一声:“小心!“拽住熊赐履,一同摔倒在地上。一支响箭尖啸着从熊赐履身后飞过,把一只不知何时跑来的灰兔钉死在田原上。其实,箭离他们还很远,用不着这样惊慌的,可是老人已吓得浑身簌簌发抖了。

  一马飞奔而来,骑者跳下马拾起灰兔,挂在马鞍鞒畔,随后牵马走了过来,竟是在茶亭同桌的那位满洲军官!他一见熊赐履也是一怔,跟着就爽快地笑了:“啊哈,咱们真有缘,又见面了!真对不起,射箭太急,你受惊了吧?”“处变乱而不惊,乃君子本色。〃熊赐履文诌诌的回答,使军官又笑了。他指了指说:“这位老人是你相识?”“不。素不相识。近在京畿,民贫如此,老无所养,令人心酸!“军官这才仔细看看老人,甚至走进那间不挡风雨的土坯茅屋转了一圈,出来后,面色大变,轻松和英武的气概不知到哪里去了,眉头紧蹙,默默无言。熊赐履面对这位满洲军官,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老人乍见一身戎装的骑者,十分害怕,现在觉出他并无恶意,也敢偷眼打量他了。

  军官终于叹了口气,问道:“老人家,境况何以到这种地步?有谁欺负你了?“老人愁苦地望着他,口气中带着惊惧:“你?……”军官道:“老人家不要害怕,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旗下牛录章京……”熊赐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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