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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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官-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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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加以对于教会偿还和捐出许多钱,更使她感激安妮的慷慨,虽然没见过面,却
已爱上了她。建德见她儿子老穿着一件铁背心,要扶着拐棍才能走路,动弹一点也
不活泼,心里总有一点不高兴,老埋怨着他的丈母没有用心调护。玉官的身体,自
从变乱受了磨折,心脏病时发时愈。她在平时精神还好,但不能过劳,否则心跳得
很厉害。建德对于母亲是格外地敬爱,一切进项都归她保管,家里的一切都归她调
度。生活虽然富裕,她还是那么琐碎,厨房、卧房、浴室、天井,没有一件她不亲
自料理。她比家里两个佣人做的还要认真。不到三个月,已经换了六次厨师傅,四
次娘姨,他们都嫌老太太厉害,做不下去。
  母子同住在一问洋房里,倒也乐融融地。玉官一见建德从衙门回来,心里有时
也会想起雅言。在天朗气清的时候,她也会忆起那死媳妇所做的一两件称心意的事,
因而感叹起来,甚至于掉泪,儿子的续弦问题同时也萦迴在她心里。好几次想问他
个详细,总没能得着建德确实意见,他只告诉她安妮的父亲是清朝的官,已经去世
了。她家下有一个母亲,并无兄弟姊妹,财产却是不少,单就上海的地产就值得百
万。玉官自然愿意儿子与安妮结婚,她一想起来自己便微微地笑,愉快的血液在她
体内流行,使她几乎禁不起。建德常对他母亲说,安妮是个顶爱自由的女子,本来
她可以与他一起回国,只因她还没有见过北冰洋和极光,想在天气热一点的时节,
从加拿大去买一艘甲板船到那里去,过了冬天才回来。他们的事要等她回来才能知
道,她没有意思要嫁给人也说不定。
  平平淡淡地又过了一年。残春过去,已入初夏,安妮果然来电说她已经动身回
国。日子算好了,建德便到上海去接她,就住在她家里。在那里逗留了好几天,建
德向她求婚,她不用考虑便点了头。她走进去,拿出从外洋买回来的结婚头纱来给
建德看,说她早已预备着听他说出求婚的话。他们心中彼此默印了一会,才坐下商
量结婚的时日、地点、仪式等等。安妮的主张便是大家的主张,这是当然的哩。她
把结婚那天愿意办的事都安排停当,最后谈到婚后生活,安妮主张与玉官分居,她
是一个小家庭的景慕者。
  他们在上海办些婚仪上应备的东西,安妮发现了她从外洋带回来的头纱还比不
上海市上所卖的那么时派,这大概是她在北冰洋的旅行太过长久,来不及看见新式
货物。她不迟疑地又买上一条,她又强邀建德到那最上等的洋服店去做一套大礼服,
所费几乎等于他的两个月薪俸。足足忙了几天,才放建德回南京去。
  玉官知道儿子已经决定要与安妮结婚,愉快的心情顿然增长,可是在她最兴奋
的时候建德才把婚后与她分居的话说出来。老太太一听便气得十指紧缩,一时说不
出什么话,一副失望的神情又浮露在她脸上。她想,这也许是受革命潮流的影响。
她先前的意识以为革命是:换一个政府;换一样装束;以后世故阅历深,又想革命
是:换一个夫人或一个先生。但是现在更进一步了,连“糟糠”的母亲,也得换一
个。她猜想建德在结婚以后要与他的丈母同住,心里已十分不平;建德又提到结婚
的日期和地点,更使她觉得儿子凡事没与她商量,因为他们预定行礼的一天是建德
的父亲的忌日。这一点因为阳历与阴历的相差,建德当然是不会记得。而且他家的
祭忌至终是由玉官一人秘密地举行,玉官要他们改个日子,建德说那日子是安妮择
的,因为那天是她的生日。至于在上海行礼是因女家亲朋多,体面大,不能不将就,
这也不能使玉官十分满意。她连叹了几口气,眼泪随着滴下来,回到房中,躺在床
上,口中喃喃,不晓得喃些什么。
  婚礼至终是按着预定的时间与地点举行,玉官在家只请出她丈夫的神主来,安
在中堂,整整地哭了半天。一事不如意,事事都别扭,她闷坐在厅边发楞,好像全
个世界都在反抗她。
  第二天建德同新娘回来了,他把安妮介绍给他母亲,母亲非要她披起头纱来对
她行最敬礼不可。她的理由是从前她做新娘时候,凤冠蟒袄总要穿戴三天。建德第
一次结婚,一因家贫,仪文不能具备,二因在教堂行礼没有许多繁文礼节。现在的
光景可不同了,建德已是做了官,应该排场排场。她却没理会洋派婚礼,一切完蛋
糕分给贺客吃了之后,马上就把头纱除去,就是第二次结婚也未必再戴上它。建德
给老太太讲理,越讲越使老人家不明白,不得已便求安妮顺从这一次,省得她老人
家啼啼哭地。安妮只得穿上一身银色礼服,披起一条雪白的纱。纱是一份在身上两
份在地上拖着,这在玉官眼里简直不顺。她身上一点颜色都没有,直像一个没着色
的江西瓷人。玉官嫌白色不吉祥,最低限度,她也得披一条粉红纱出来。她在乡下
见人披过粉红纱,以为这是有例可援。什么吉祥不吉祥且不用管,粉红纱压根儿就
没有。安妮索性把头纱礼服都卸下来,回到房中生气,用外国话发牢骚,老太太也
是一天没吃饭。她埋怨政府没规定一种婚礼必用的大红礼服,以致有这忤逆的行为。
她希望政府宣布凡是学洋派披白头纱、不穿红礼眼的都不能算为合法的结婚。
  第三天新婚夫妇要学人到庐山去度蜜月,安妮勉强出来与玉官辞行。玉官昨天
没把她看得真,这次出门,她虽鼓着腮,眼睛却盯在安妮脸上。她觉得安妮有许多
地方与雅言相仿佛,可是打扮得比谁都妖艳得多。在他们出门以后,老太太的气也
渐渐平了。她想儿子和媳妇到底是自己的孩子们,意见不一致,也犯不上与他们赌
气。她这样想,立时从心里高兴,喜容浮露出来。她把自己的卧房让出来,叫匠人
来,把门窗墙壁修饰得俨然像一间新房。屋里的家私,她也为他们办妥,她完全是
照着老办法,除去新房以外,别的屋子都是照旧,一滴灰水也没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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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半个月以后,一对夫妇回来了。安妮一进屋里,便嫌家具村气太重,墙壁的颜
色也不对。走到客厅,说客厅不时髦;走到厨房,嫌厨房不干净;走到那里,挑剔
到那里。玉官只想望好里做,可是越做越讨嫌,至终决意不管,让安妮自己去布置。
安妮把玉官安置在近厨房的小房间,建德觉得过意不去,但也没法教安妮不这样办,
因为原来说定婚后是要分居的。
  安妮不但不喜欢玉官,并也不喜欢天锡。玉官在几个月来仔细地打听安妮的来
历,怀疑她便是那年被她小叔子抱走的雅丽;屡次要告诉她,那是她的骨肉,至终
没有勇气说出来。婆媳的感情一向不曾有过,有时两人一天面对面坐着,彼此不说
话。安妮对建德老是说洋话,玉官一句也听不懂。玉官对建德说的是家乡话,安妮
也是一窍不通,两人的互相猜疑从这事由可以想像得出来,最使玉官不高兴的是安
妮要管家。为这事情,安妮常用那副像挂在孝陵里的明太祖御容向着玉官。建德的
入款以前是交给老太太的,自从结婚以后,依老太太的意见仍以由她管理为是。她
以为别的都可退让,惟独叫她不理家事做闲人,她就断断不依。安妮只许给她每月
几块钱零用,使她觉得这是大逆不道。她心想,纵然儿子因她的关系做了“党戚”,
也不该这样待遇家长。
  安妮越来越感觉到不能与老太太同住,时时催建德搬家。她常对丈夫骂老太太
这“老蟑螂”,耗费食物讨人嫌。老太太在一个人地生疏的地方,纵然把委屈诉给
人听,也没有可诉的。她到教堂去,教友不懂她的话;找牧师,牧师也不能为她出
什么主意,只劝她顺应时代的潮流,将就一点。她气得连教堂都不去了。她想她所
信的神也许是睡着了,不然为什么容孩子们这么猖狂。
  还有一件事使玉官不愉快的,她要建德向政府请求一个好像“怀清望峻”一类
的匾额,用来旌表寡妇的。建德在衙门,才干虽然平常,办事却很稳健。他想旌表
节妇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玉官屡次对他要求找一个门径,他总说不行。无论他怎么
解释,玉官都觉得儿子没尽心去办,这样使她对于建德也不喜欢。但是建德以为他
父亲为国捐躯,再也没有更光荣的,母亲实在也没有完全尽了抚孤成人的任劳,因
此母子的意见,越来越相左。
  安妮每天出去找房子,玉官只坐在屋里出神。她回想自守寡以来,所有的行为
虽是为儿子的成功,归根,还是自私的。她几十年来的传教生活,一向都如“卖瓷
器的用破碗”一般,自己没享受过教训的利益。在这时候,她忽然觉悟到这一点,
立刻站起来,像在她生活里找出一件无价宝一般。她觉得在初寡时,她小叔子对她
说的话是对的。她觉得从前的守节是为虚荣,从前的传教是近于虚伪,目前的痛苦
是以前种种的自然结果,她要回乡去真正做她的传教生活,不过她先要忏悔,她至
少要为人做一件好事,在她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
  她要离开她儿子那一天,没有别的话,只对他说她没对不住他,以后她所做的
一切还是要为他的福利着想。儿子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漫敷衍她几句便到衙门去
了。儿媳妇是忙着找房子,一早便出门。她把几座神主包裹停当,放在桌上,留下
一封信,便带着天锡,悄悄地到下关车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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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回到家乡,教会仍然派她到锦鲤去。这次她可不做传教工作了,因为上了年纪
的人,不能多走路,所以教会就派她做那里的小学校长。天锡与她住在一起,她很
注意教育他。杏官在城里住,反感觉到孤寂,每常写信要天锡去住几天。
  玉官每要把她对于安妮便是雅丽的怀疑说给杏官知道,卸又防着万一不对,倒
要惹出是非来。她想好在她的小叔子也死掉了,若她不说,再也没有知道这事的人,
于是索性把话搁住。她觉得年来的工作非常有兴趣,不像从前那么多罢虑。教会虽
然不理会这个,她心里却很明白现在是为事情而做事情,并不要求什么。建德间中
也有信寄回来,有时还给她捎钱来。这个使她更喜欢,她把财物都放在发展学校的
事业上头,认识她的都非常地夸赞她,但她每说这是她的忏悔行为。
  两三年的时间就在忙中消失了。玉官办的学校越发发达,致她累得旧病不时发
作,不得不求杏官来帮助她。杏官本也感觉非常寂寞,老亲家同在一起倒可以解除
烦闷。她把城里的房子连同玉官的都交给了教会管理,所得的租金也充做学校经费,
那锦鲤小学简直就是她们办的。
  地方渐次平静,村里也恢复了像从前一般的景况,只是短了一个陈廉。一想起
他,玉官也是要对杏官说的,可是他现在在南洋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她只记着
当时他是往婆罗洲去的,就是说出来也未必有用。在朝云初散或晚烟才浓的时候,
她有时会到社外的大王庙那被她常坐的树根上少坐,忆想当年与陈廉谈话的情景。
衰年人的心境仍如少年,一点也没改变,仍然可以在回忆中感到愉悦。
  锦鲤几个乡人偶然谈起玉官的工作,其中有人想起她在那里的年数不少,在变
乱的时候,她又护卫了许多妇女,便要凑份子给她做生日,藉此感谢她。这意思不
到几天,连邻乡都知道了。教会看见大家那么诚意,不便不理会。于是也发起给她
举行一个服务满四十年的纪念会,村庄的人本是爱热闹的,一听要给玉官做寿,开
纪念会,大家都很兴奋,在很短的期间已凑合了好几百元。玉官这时是无心无意地,
反劝大家不要为她破费精神和金钱。她说,她的工作是应当做的,从前她的错误就
是在贪求报酬,而所得的只是失望和苦恼。她现在才知道不求报酬的工作,才是有
价值的,大众若是得着利益就是她的荣耀了。话虽如此说,大家都不听她的,一时
把全个村庄布置起来。
  传道先生对大众说既然有那么些钱,可以预备一件比较永久留念的东西。有些
人提议在社外给她立一座碑,有些说牌坊比较堂皇,玉官自己的意思是要用来发展
学校。杏官知道她近年对于名誉也不介意,没十分怂恿她。她只写信给建德,说他
母亲在乡间如何受人爱戴,要给一点东西来纪念她。建德接信以后,立刻寄五千元,
还说到时候他必与安妮回来参加那盛典。
  玉官知道建德要回来,心里的愉快比受那五千元还要多万万倍,纪念大会在分
头进行着。大众商议的结果,是用二千元在社外建筑一道桥,这因为跨在溪上的原
来只有一道木桥,村人早应募缘改建,又因大王庙口是玉官常到那里徘徊的地方,
还有对岸的树林,政府已拨给学校经营,所以桥是必要修筑的。
  动了四五个月的工程,桥已修好了。大王庙也修得焕然一新,村人把它改做公
所,虽然神像还是供着,却已没有供香火的庙祝,桥是丈五宽,三丈长,里面是水
泥石子的混凝体,表面是用花岗石堆砌起来的。过了桥,一条大道直穿入树林里头,
更显出风景比前优秀得多。
  纪念会的日期就要到了,建德果然同安妮一起回来,玉官是喜欢得心跳不堪。
她知道又是病发了,但不愿告诉人。安妮算是给她很大的面子,所以肯来赴会。当
时也与杏官见过面,安妮却很傲慢,好像不大爱理那村婆子似地。她住了一两天就
催建德回南京去,最大的原因,大概是在水厕的缺乏。
  建德在乡人的眼光中已是个大得很的京官,因为太太说要早日回京,便不得不
提早举行这个纪念典礼。玉官在那天因为喜欢过度,倒是晕过几次,杏官见这情形
不便教她到教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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