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堂里的应有与子孙交通的权利。灵魂睡在坟墓里等着最后的审判,不是她所佩
服的信条。并且她还有她自己的看法,以为世界末日未到,善恶的审判未举行,谁
该上天,谁该入地,当然不知,那么,世间充满了鬼灵是无疑的。她没曾把她这意
思说过出来,因为《圣经》没这样说,牧师也没这样教她。她又想,凡是鬼灵都会
作威作福,尤其是恶鬼的假威福更可怕,所以去除邪恶鬼灵的咒语图书,应当随身
携着。家里的祖先虽不见得是恶鬼,为要安慰他们,也非常时敬拜不可。
自她拜过祖先以后,身体果然轻快得多,精神也渐次恢复了。此后每出门,她
的书包里总夹着一本《易经》。她有时也翻翻看,可是怪得很,字虽认得好些个,
意义却完全不懂!她以为这就是经典有神秘威力的所在,敬惜字纸的功德,她也信。
在无论什么地方,一看见破字条、废信套、残书断简,她都给捡起来,放在就近的
仓圣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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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忽忽又过了几年,建德已经十来岁了。玉官被调到锦鲤去住,兼帮管附近村落
的教务。建德仍在城里,每日到教堂去上课,放学后,便同雅言一起玩。杏官非常
喜爱建德,每见他们在一起,便想像他们是天配的一对。她也曾把这事对玉官提过,
不过二人的意见不很一致。杏官的理想是把建德送到医院去当学生,七八年后,出
来到通商口岸去开间西药房,她知道许多西医从外边回来,个个都很阔绰。有些从
医院出来,开张不到两年,便在乡下买田置园,在城里盖大房子。这一本万利的买
卖,她当然希望她的未来女婿去干。玉官的意见却有两端。第一,牧师们希望她的
儿子去学神道,将来当传教士;第二,她自己仍是望儿子将来能得一官半职,纵然
不能为她建一座很大的牌坊,小小的旌节方匾也足够满她的意。关于第一端,杏官
以为聪明的孩子不应当去学神道,应当去学医:至于第二端,她又提醒玉官说的教
人不能进学,因为进学得拜孔孟的牌位,这等于拜偶像,是犯诫的。基本的功名不
能得,一官半职从何而来?在理论上杏官好像是胜一筹。可是玉官不信西药房便是
金矿坑,她仍是希望她的儿子好好地念书,只要文章做得好,不怕没有禀保。建德
的前程目前虽然看不清,玉官与杏官的意见尽管不一致,二人的子女的确是像形影
相随;至终,婚约是由双方的母亲给定好了。
在建德正会做文章的时候,科举已经停了。玉官对于这事未免有点失望,然而
她还没抛弃了她原来的理想,希望建德得着一官半职,仍是她生活中最强的原动力。
从许多方面,她听见学堂毕业生也可以得到举人进士的功名,最容易是到外洋游学,
她请牧师想法子把建德送出洋去,牧师的条件是要他习神学,回来当教士,这当然
不是她理想中儿子的前程。不得已还是把建德安置在一个学膳费俱免的教会学堂。
那时这种学堂是介绍新知的唯一机关。她想十年八年后,她的积聚必能供给建德到
外国去,因为有人告诉她说,到美国可以半工半读,勤劳些的学生还可以寄钱回家,
只要预备一千几百的盘缠就可以办得到,玉官这样打定了主意,仍旧下乡去做她的
事情。
年月过得很快,玉官的积聚也随着加增,因为计算给建德去留学,致使她的精
神弄得恍恍惚惚,日忘饮食,夜失睡眠。在将近清明的一个晚上,她得着建德病得
很厉害的信,使她心跳神昏,躺在床上没睡着,睡着了,又做一个梦。梦见她公公、
婆婆站在她跟前,形状像很狼狈,衣服不完,面有菜色。醒来,坐床上,凝思了一
回,便断定是许多年没到公姑坟上去祭扫,也许儿子的病与这事有关。从早晨到下
午,她想不出什么办法。祭墓是吃教人所不许的。纸钱,她也不能自己去买。她每
常劝人不要费钱买纸钱来烧,今日的难题可落在她自己身上了!她为这事纳闷,坐
不住,到村外,踱过溪桥,到树林散步去。
自从锦鲤的福音堂修盖好以后,陈廉已不为教会看守房子,每天仍旧挑着肉担,
到处吹螺。他与玉官相遇放林外,便坐在桥上攀谈起来。谈话之中,陈廉觉得她心
神好像有所惦罣,问起原由,才知道她做了鬼梦。陈廉不用怀疑地说,她公婆本来
并不信教,当然得用世俗的习惯来拜他们。若是不愿意人家知道的话,在半夜起程,
明天一早便可以到坟地。祭回再回城里去也无不可。同时,他可以替她预备酒肉、
香烛等祭品。玉官觉得他很同情,便把一切预备的事交待他去办,到时候在村外会
他。住在那乡间的人们为赶程的原故,半夜动身本是常事,玉官也曾做过好几次,
所以福音堂的人都不大理会。
月光盖着的银灰色世界好像只剩下玉官和陈廉。山和树只各伴着各的阴影,一
切都静得怪可怕的。能够教人觉得他们还是在人间的,也许就是远村里偶然发出来
的犬吠。他们走过树下时,一只野鸟惊飞起来,拍翅的声,把玉官吓得心跳肉颤,
骨软毛悚。陈廉为破除她的恐怖,便与她并肩而行,因为他若在前,玉官便跟不上;
他若在后,玉官又不敢前进。他们一面走,一面谈,谈话的范围离不开各人的家世。
陈廉知道玉官是希望着她的儿子将来能够出头,给她一个好的晚景。玉官却不知道
陈廉到底是个什么人,因为他不大愿意说他家里的事。他只说,他什么人都没有,
只是赚多少用多少。这互述身世的谈话刚起头,鱼白色的云已经布满了东方的天涯。
走不多时,已到了目的地,陈廉为玉官把祭品安排停当,自己站在一边。玉官拈着
香,默祷了一回,跪下磕了几个头。当下她定要陈廉把祭品收下自用。让了一回,
陈廉只得听从,领着她出了小道,便各自分手。
陈廉站在路边,看她走远了,心里想,像这样吃教的婆娘倒还有些人心。他赞
羡她的志气,悲叹她的境遇,不觉叹了几口气,挑着担子,慢慢地望镇里去。
玉官心里十分感激陈廉,自丈夫去世以后,在一想起便能使她身上发生一重奇
妙的感觉的还是这个人。她在道上只顾想着这个知己,在开心的时候他会微笑,可
是有时忽然也现出庄肃的情态,这大概是她想到陈廉也许不会喜欢她,或彼此非亲
非故所致罢。总之,假如“彼此为夫妇”的念头,在玉官心里已不知盘桓了多少次,
在道上几乎忘掉她赶程回家的因由。几次的玄想,帮助她忘记长途的跋涉。走了很
远才到一个市镇,她便雇了一顶轿子,坐在里头,还玄想着。不知不觉早已到了家
门,从特别响亮的拍门声中知道她很着急。门一开,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正
确确地是她的儿子建德。她发了愣,说她儿子应当在床上躺着,因为那时已经快到
下午十点钟了。建德说他并没有病,不过前两天身上有点不舒服,向学校告了几天
假罢了。其实他是恋上了雅言,每常藉故回家。玉官一踏进厅堂,便见雅言迎出来,
建德对他母亲说,亏得他的未婚妻每日来做伴,不然真要寂寞死了,这教玉官感激
到了不得,建德顺即请求择日完婚,他用许多理由把母亲说动了,杏官也没异议,
于是玉官把她的积金提些出来,一面请教会调她回来城里工作,等过一年半载再回
原任。
举行婚礼那一天,照例她得到教堂去主婚。牧师念圣经祈祷,祝福,所有应有
的礼节一一行过。回到家中,她想着儿子和新妇当向她磕头,那里想到他们只向她
弯了弯腰。揖不像揖,拜不像拜!她不晓得那是什么礼,还是杏官伶俐,对她说,
教会的信条记载过除掉向神以外,不能向任何人物拜跪,所以他只能行鞠躬礼。玉
官心想,想不到教会对于拜跪看得那么严重,祖先不能拜已经是不妥,现在连父母
也不能受子女最大的敬礼了!她以为儿子完婚不拜祖先总是不对的。第四天一早趁
着建德和雅言出门拜客的时候,她把神主请下来,叩拜了一阵,心里才觉稍微安适
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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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自从雅言嫁到玉官家里,一切都很和气,玉官真个享了些婆福,出外回来,总
有热茶热汤送到她面前。媳妇是想不到地恭顺,连在地上捡得一红纸条都交回给她。
一见面便妈妈长妈妈短的问,把她老人家奉承得眉飞目舞,逢人便赞。
花无百日香,媳妇到底不是自家人,不到半年,玉官对于雅言有些厌恶了,原
因是建德入了革命党。她以为雅言知道,没劝他犹可说,连告诉她一声都没有。他
同十几个同志预谋到同安举事,响应武汉;不料事机不密,被逮了十几个人,连他
也在内,知县已经把好几个人杀了。这消息传到玉官耳边,急得她捶胸跄地,向天
号哭,一面向上帝祈祷,一面向祖先许愿。她以为媳妇不懂得爱护丈夫,连这杀头
大罪,也不会阻止他,教他莫去干,她向着雅言一面哭,一面骂,骂得媳妇也哭起
来。
玉官到牧师那里,求他到县里去说人情,把儿子保出来。一面又用了许多银子
托人到县里去想法子。她的钱用够了,也就有人出来证明建德是被诬陷,可不是吗!
他的年纪不过是十八九,懂得什么革命呢?加以洋牧师到知县面前面保,不好拒绝,
恐怕惹出领事甚至公使的照会,不是玩的。当下知县把建德提出来,教训了几句,
命保人具结,当堂释放。牧师搂着他,两眼望天直祷告了一刻工夫。出了衙门,一
面走,一面劝建德不要贪图世间的功业,要献身给天国。建德的入党也是胡里胡涂
地,自思既然受了天恩,便当随教会的意思,要怎样便怎样,牧师当然劝他去当牧
师。于是在他毕业中学之后,便被送到一个神学校去,牧师又劝玉官说,不要对于
建德的将来太失望。他也许不能满足她一切的期望,但她应当要求一个更高的理想,
活在理论的世界里。
玉官自从建德进神学校以后,仍旧下乡去布道,只留着雅言在家。她的私积为
建德的婚事和官司用得精光,一想起来,那怨恨便飞到雅言身上。因此她一回来,
媳妇虽然像往常那般奉承,她总免不了要挑眼,找岔,雅言常常受她的气,不晓得
暗地里哭了多少次。这样下去,两人的感情便随日丧失,竟然交口对骂起来。在玉
官看来,媳妇当然是不孝,她想无论叫谁来评判,也要判雅言为不孝,可是她没想
到凡事都有例外。第一,她的儿子并不这样想;第二,她的亲家母也没以她的女儿
为不然。她儿子一从学校回来,她没别的话,一切怨恶的箭都向雅言发射,射得她
体无完肤。儿子听得受不了,教她装聋扮哑,这样倒使他母亲把他也骂个臭,说他
不长进,听媳妇的话,同媳妇一鼻孔出气,合谋要气死她。建德在家里,最使她忿
忿不平的是雅言躲在屋里与儿子密谈。她想,儿媳妇若非淫荡,便是长舌,这于家
庭,于她自己,都是有害无利。到亲家母那里去分会罢,她在气不过的时候,总是
这样想。可是一到杏官那里,她都没得着同情的解答。她若说雅言亲匿丈夫不招呼
她,杏官便回答她,年轻的夫妇应当那样,因为《圣经》说,夫妇应当合为一体,
况且她女儿嫁的是丈夫,不是婆婆。
又是一个时候,玉官在杏官面前啰嗦得没开交,激嬲了杏官,杏官便说她如果
是眼红儿媳妇与儿子亲密,把她撇在一边,没人来理,为何不去改嫁?她又劝玉官
不要把雅言迫得太甚,因为女儿已经有娠,万一有什么差错,她是不答应的。这把
玉官气得捶胸大哭,伸过手来,一巴掌便落在杏官脸上。这样的“断然处置”,当
然不能使杏官忍受,两个女人在紧张的情形底下不宣而战。
交了两三手,杏官一句话提醒了她,说她身为布道家,不能这般任性,玉官羞
得满脸涨热,心里的难受直如受了天上人间最酷的刑罚。她坐在一边喘气,眼泪源
源地滴在襟前。惭愧的小心情迫着她向杏官求饶恕,杏官当下又安慰了她几句,她
将她自己作比,说她把丈夫丢了,把一个女儿丢了,也是这样过活,万事都依赖上
天,随遇而安,那就快活了。做人到不必斤斤于寻求自己的享乐受用,名誉恭敬,
如她心里想着子女无论如何是孝顺的,他们也自然地不给她气受了。
玉官出了杏官的门,心里仍然有无限的愧限。她还没看出那“理想”的意义,
她仍然要求“现实”:生前有亲朋奉承,死后能万古流芳,那才不枉做人。她虽走
着天路,却常在找着达到这目的人路。因为她不敢确断她是在正当的路程上走着,
她想儿子和媳妇那样不理会她,将来的一切必使她陷在一个很孤寂的地步。她不信
只是冷清的一个人能够活在这世界里。富,贵,福,寿,康,宁,最少总得攀着一
样。
到家里,和衣躺在床上,雅言上前问好,她也没理会,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她
觉得她一切的希望都是空的。从希望、理想,想到实际,使她感到她现在的工作也
没意味。想透一点,甚至有点辜负良心。但是她又想回来,以为造就儿子的前程就
是她的良心。她的工作,劳力,也和用在其它的事业上一样,主人要她怎样做,她
便怎样做,主人要她怎样说,她便怎样说。她是一个职业的妇人,不是一个尼姑。
不过儿子是她的,如今他像是属于别的女人,不大受她统制,再也不需要她了。这
使她的工作意义根本动摇。想来想去,还是得为自己想。从自己想到她的亡夫,从
亡夫又想到陈廉。她想到陈廉,几乎把一切的苦恼都忘掉,好像他就是在黑洞里的
一盏引路灯,随着它走,虽然旁的都看不见,却深信它一定可以引到一条出路。
她已决定辞掉女传道的职业,跟着陈廉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