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真的是医生的料子,当年只不过是因为母亲长期的箝制而引发她的叛逆,才认为自己并不适合当医师。当然,她现在也这么认为。然而,五年、十年之后,当她双脚踏在当年的选择、瞧着那时的放弃,会怎样看待自己呢?
人,往往在事过境迁之后,才恍然大悟当年真正的心病究竟是什么。可是,又不敢去面对。
她当志工的第一站是负责帮助前来医院体检的民众。
这种事谁都做的来,只要拿体检的流程图和时间表给有需要的人就行了,顶多就是稍做解说,或者指引他们该到那个地方,进行下一个项目的检验。但是来体检的大都是年轻人,他们情愿在动线安排并不流畅的体检区域自行摸索,也不好意思、或懒得询问正等待服务大众的志工。
一直想做些事情的她,又不禁感叹自己没有用处。她想对夏麟发牢骚,又害怕打扰他的工作,只好闷在心里,自己生自己的气。
反倒是纪锡桢发觉她渴望真正做点事情,不要被动地等待民众前来询问,因此建议她可以设计一份关于家庭卫生的简单数据,在挂号处或候诊室里发送给年纪大的病人,再细心跟他们解说。毕竟有了干净的居家环境,就是减少病菌孳生的温床。
叶晓芹兴奋地紧抓他的手,激动地猛说谢谢。面对这么好的机会,好强的纪锡桢却只是含笑地瞅着她,没有趁机做任何的表白。
基本上,候诊室都有放一些介绍疾病和卫生的小册子,但是病患大都没有发现,更甭出拿起来阅读了。如今有志工自愿宣导,医院当然乐观其成。
叶晓芹做了一份简单却必要的数据。虽然她用心向病人和他们的家属解说,但是她往往只说句你好,然后就开始像在为客户做简报般,自信满满又劈劈啪啪地自言自语,只差没有用power point做成图文并茂的幻灯片,洋洋洒洒地报告。
因此人们对她的热情并不领情。有的吓了一大跳,有的表情木然,有的以为她想藉此来推销健康食品。甚至认为她藉由宣导来骗取他们的资料,好为以后的诈骗铺路,随即板起脸要她离开。
纯粹好心的挫折,再次重重打击了她。
纪锡桢看着沮丧的她,摇了摇头说。“你呀,可以先表明是医院的志工来宣导居家环境卫生。你爸怎样询问病情你应该知道吧,建议你用那种方式跟民众解说。因为,他们是病人,不是你极力要争取的客户,这样他们应该就不会那么排斥了。还有,志工的制服要穿上,别只顾着爱美啦”
叶晓芹这才恍然大悟,对他的好感也不自觉地再加上一层。“晚上请你吃饭!”
“这才差不多”他漾着深情的眼神,只是叶晓芹一心想着该如何改进,而没有发觉,他也只能在心里嘲笑自己自作多情。
自从叶晓芹改变宣导方式,病人也就不再像以往那样排斥,把她的好心当成歹意。虽然仍旧有许多人抗拒,但是情况比以前好很多了,令她雀跃不已,更觉得自己终于真正做些事情了。
另外,她也列出一份老年人容易得到的感染症,比如女性罹患比率高于男性的泌尿道感染,因感染而引发的肺炎,骨质疏松症,属于急症的菌血症和细菌性脑膜炎,以及老人意外伤害的防范等。希望在细心解说下,让老年人和其家属能重视这些潜藏的疾病,毕竟预防胜于治疗。
她身为女生,更精心做一份定期进行子宫抹片检查的重要性简介。尤其在宣导的时候,特别让女性同胞了解到健康的身体比惧怕被男性妇产科医生检查更重要许多,千万不要一味地逃避,这只会丧失早期发现的良机。而且在零期的时候治愈率高达九成,怎么能单纯为了羞怯的问题而轻乎呢?
大家眼熟了,有些医院的老病号在候诊室等得太无聊,一看到这位活泼的大女孩就叫她过来聊天。
“小姐呀,我最近都吃不下饭,又感觉很累,会不会得肝炎?”一位六十几岁的妇人狠狠皱起眉头问道。
我又不是医师,我怎么知道!不过,她还是温柔地用台语说。“阿摁,肝炎有分A、B、C、D、E型。A和E是经由口腔传染,比如吃了没有熟熟的食物或开水。这两种我们身上一般都有抗体了,比较不会引起慢性肝炎。剩下的那几种,是经由血液和体液传染,比如输血、或者针头不干净,这些你就要小心了,它们会引起慢性肝炎。”
“你讲那些,我听不懂啦。”妇人蹙起眉头说。
“简单地说,就是菜一定要煮熟、水一定要煮沸,才能吃。你去一般的小诊所打针,或者到中医针灸,一定要确定他们是否用新的。”她仔细观察妇人的皮肤,轻轻翻起眼睑检查。“你应该不是肝炎啦。如果担心的话,就请医生给你抽血检查。”
“厚!我听你在讲废话。要验血的话,我还要问你喔”
不然,你要我怎样呢?她哭丧着脸说。“我是志工,不是医生,不好意思啦。”
“你有男朋友吗?我有个侄子在南科吃头路,薪水不错,介绍给你认识好不好?”妇人喜孜孜地说。
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才婉转地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而且下半年我要去加拿大念书了。”
“唉……可惜呀!不然,你就可以顺便照顾我。”
切……到差点切腹自杀,然后到急诊室挂急诊。“你是那里不舒服,来看医生的?”
“就是这也痛、那也痛。”原本精神奕奕的妇人立即变得孱弱地弯着腰,东摸摸、西碰碰。“来医院拿药之后,感觉就会比较好。今天我还挂了两科耶”
哇咧!又是没事逛医院的健康人。就算医生开的处方只是维他命,也认为那些都是灵丹妙药,全是心里作用。不管任何年纪,大都喜欢这样…寻求精神上的安慰,虽然只是个假象也爽。
不管为何,她还是温柔地说。“虽然有病就要看医生,但也不能把药当做饭吃,吃多了,没病也会变得有病喔。”
“我也知道,但是在家里太无聊,那些死囝仔大了,就不理我了,还是医师比较亲切。”
哇靠!把医院当成家呀!
虽然叶晓芹知道妇人最需要的是爱。爱,也是最佳的良药!但是碰到这种病人,她也只能无言以对。然后找了个借口躲开,免得妇人再吹嘘她的侄子多好。
也因为这位妇女不小心透露她经常来医院的原因,叶晓芹认为这种现象可能是忧郁症的前兆,为了引起家人的注意,以及获得别人的关切,才莫名引起一些疼痛。她慢慢发觉像这类的病患并不少,于是她参考一些书籍,设计一份简单的忧郁评量表,打算在宣导居家保健时顺便请病患填写。
不过,她自己先测试的结果,才沮丧地发觉自己也有忧郁症的倾向。
忧郁症就如感冒病毒,不管任何年纪,不论富贵贫贱,皆有可能罹患,不是那种特定阶层的人的专利。只是国人心态上比较保守,认为得了这种病是相当不名誉的事情,因而视而不见,或者故意隐瞒。最后往往病情越来越加深,甚至造成完全可以避免的悲剧。
她访谈了之后,把统计结果送给医院的主治大夫参考,也就是叶勇鑫的学弟。
“这些基本上医院早就知道,有些莫名其妙的疼痛是心理因素所造成,经常挂病号的某些病患也是如此。但是,就算医生建议他们去跟精神科医师谈谈,有谁愿意去呢?这些事情必须动用政府的力量才行,那些官员难道不知道吗?他们不愿意正视,我们这些基层医师也没办法。”
叶晓芹认为很有道理,但是不由地更沮丧了。除了她的努力是别人早就获悉的,另一方面发觉有些事情是自己无法改变的。
她全身虚脱又颓丧地看着纪锡桢。“我得忧郁症了。”
“忧你的头啦,还忧”纪锡桢拍了拍她的额头。
“你家有钱,房子又好几栋,根本不必烦恼钱的事情,而且感情顺利,又要出国留学。你这样无忧无虑,有什么资格得忧郁症呢?”周婕郁满脸不爽地说。
唉……难怪忧郁症患者会越来越多,连站在第一线的医护人员都有这种想法,何况是一般民众呢?她忍不住嘟着嘴。
纪锡桢瞥见她的下嘴唇黏附了龙舌酒酒杯上的盐巴,很自然地将它揩去。叶晓芹倏然激起触电的感觉,虽然是如此的短暂,短到她来不及沉醉于好久没有感受到的悸动,却也令她心跳加快。
他转过身去,端起酒杯,喝了口伏特加,彷佛从未触碰到她的朱唇似的。
她情不自禁地微垂着头,为他的体贴抿嘴微笑。
这一切,周婕郁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解这两个人到底在干嘛?一个是自然而然地做了,又装做什么都没干。一个是装做没事,却暗爽在心里。只因为叶晓芹已经有男朋友的关系吗?
周婕郁耸了耸间,想着也许三角恋爱就是这样吧!为什么我想劈腿就是没机会呢?
“你干嘛叹气呀?”叶晓芹问道。
“想尝尝劈腿的滋味,却苦无机会呀”她端起酒瓶,凝看冉冉滑落的水滴。
“神经!”叶晓芹和纪锡桢不约而同地说,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这又什么好奇怪的,如果不跟别人交往看看,怎么知道我男朋友到底是真的好、或是虚情假意?我对他真的是爱,还是习惯和依赖?这就跟病人来医院复诊时,医生会开不同的药方,才知道那种药最有效一样。”
“喂,我们谈的是爱情,不是病情呀!”叶晓芹夸张地垂下嘴角说。
“反正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就行了,计较那么多干嘛。”她边说、边摇晃着手掌。
“奇怪,怎么很少见到你男朋友?”纪锡桢问道。
“他在南科工作呀。所以,除了加班,还是加班。有人说,女孩子有三种人不能嫁,分别是军人、警察和医生,因为经常看不到人。现在还要加上一项,就是薪水越高的电子业越不能嫁。天天独守空闺,钱赚的再多,见不到人有什么用!公司变成他日夜厮守的妻子,而妻子则成为偶尔才能见面的情妇。”
“你的比喻还真的与众不同。”纪锡桢笑着说。
“哼!那我妈还一直希望我嫁给医师。”叶晓芹嘟着嘴说。
“如果我当妈了,也会抱着跟你妈相同的心思。薪水好、地位高,有什么不好。如果能找到像锡桢这种立志赚女人钱的医生,更求之不得。”
“你怎么把我看成脑子里只有钱的医生呀”纪锡桢气得用膝盖撞了她一下,然后焦急地斜睨了叶晓芹一眼,惧怕周婕郁的话破坏了自己在叶晓芹心中的形象。
“我有次看到他在检查病人的疥疮,还有癣斑。那病人的样子,我就不去形容了,他还是很温柔又用心耶。所以呀,皮肤科医师不是只治疗黑斑、青春痘、皱纹,用果酸、左旋C、胶原蛋白、肉毒杆菌、玻尿酸和脉冲光来美容而已。”
“谢谢你帮我洗刷不平之冤呀。”
“晚上的酒钱就算你的。”
“这有什么问题”他笑眼瞅着她。
“那我的呢?你该不会有了异性,就没了人性吧。”周婕郁佯装嗔怒地。
“今晚我请客,这样总行吧。”他随即向酒保帮她叫了杯AbsoluteVanilia。
“说真的,你也该再交个女朋友了,你跟那个女孩不是分手很久了吗?”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周婕郁故意说道。
“我也想呀。不管工作多忙,还是有孤单的时候,这时总会想着如果有个她相伴不知道有多好。不过,还是工作先进入状况比较重要,我不能辜负病人的期望,更不能被护士看不起。”
“你呀,还是跟以前一样好强。”叶晓芹微笑地说。她晓得纪锡桢是因为自尊心很强,才希望能早日驾轻就熟,而不是单纯为了患者。
“好强也要有个限度,不然会丧失许多机会喔。”周婕郁意有所指地说。
其实,她并不是对夏麟存有偏见,而是跟他不熟。相对于熟识又欣赏的纪锡桢,她当然想把叶晓芹和他凑成一对。因为这两个人对彼此早就有好感,同时也可免除叶晓芹的家庭纷争。
纪锡桢扭了扭脖子,感概地说。“我想你跟我一样,天天有一堆人盯着你,时时背着看你有多少能耐的沉重压力。昨天主治医生请假,要我代班,也让我增加看诊经验。有个复诊的病人吃了原本的药没有多大改善,我就从计算机调出主治医生开的处方,但是看不懂他为什么这样开药,还要护士在旁解说。”
“这很正常呀!药那么多,我们又不是老鸟,那记得那么多呢?而且大部份医师也只开自己熟悉的药。”周婕郁说。
“那只是一部份,当我要开另一种药试看看时,还要护士协助我操作计算机。我偷瞄了病人一眼,他那惊讶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个家伙真的是医生吗?我是羞的无地自容呀!因为患者疼痛的关系,我就开了Acetaminophen,没想到我不假思索地说我开了普拿疼让他止痛。他惊愕地大声说普拿疼我在药房就能买到呀!我赶紧强装一付专家的样子,严肃地跟他说是类似普拿疼的止痛药,药效比在药房买的好很多,接着搬出一堆医学名词,他才满脸狐疑地不说话。”
叶晓芹一手托着下巴,微笑地听着他诉说自己的糗事。然而他的羞愧,在她的眼里却是十分欣赏的责任感。
“谁叫你那么多嘴,只要说开了止痛药给他就行了,病人那分辨的了那么多呢?”周婕郁说。
“现在的病人认为自己越来越精明了,当然也想知道医师开的究竟是什么药。实际上呢,他们只是一知半解,害得你们还必须解释一大堆。”叶晓芹不经意地为他辩解。却又不自觉地说。“有时候,越想表现出自己的责任感,却越适得其反!就像爱情,想要让他知道自己很想他,就猛打电话、或者传简讯,却害得对方什么事都不能做,忙得要死还必须花时间来应付情人,甚至惹来同事或上司的怨恚”
“你是不是经常对他夺命连环叩,叩的他很想抓狂?”周婕郁戏谑地说。
“对啦”叶晓芹恼羞成怒地白了她一眼。
纪锡桢露出浅浅的笑容。但是叶晓芹的话却像醋滴入他的心里,酸的有些惆怅落寞、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