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期间,他运用全部的知识和技术帮病人止血,然而情况依旧,所有人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护士不时帮他擦拭因紧张而冒出的汗珠。
“要不要请各科来会诊?”护士胆怯地瞅着他,用紧张的口吻说。
五官全揪在一起的詹文奎瞅了护士一眼,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但是如果请求支持的话,等于是对他的医术一大讽刺。
他忧心如焚,脸上仍然硬挤出肃穆的表情,以维持医生的威严。虽然他竭尽所能进行了各项的抢救,也把自己的医术发挥到极致,一样无法遏止出血。如今产妇又出现流鼻血和牙龈出血的状况,四肢发冷,血压降低。再拖下去,可能发生脑出血、肾脏和肺功能衰竭。
他那满是鲜血的双手紧紧握住止血钳,目光狂乱地紧盯着只有跟其它主治大夫一起处理过,却没有单独面对的DIC,狂擂的心脏彷佛是他的嘶吼。
最后,他不得不叫护士通知院方,产妇并发DIC,请求紧急支持,心里却是气愤不已!
医院高层惊骇地旋即召集各科医生,紧急成立医疗小组。
杨小姐的家人原本以为只要拿掉子宫,产妇就没事了。如今却看到护士匆忙地进进出出,又有几个穿白袍的医师神色慌张地以百米速度奔进手术房,不得不惊得只要看到有人出来,立即一手抓住。“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太太是不是发生危险了?”“有没有生命危险?”
但是被问到的人都是在跟时间赛跑,没空、也不想增加病人家属的忧虑,只能说声正在抢救中,就急忙甩开用力箝制的手,慌地跑开。然而此举却加深家属的惊慌,在得不到任何解说的情况下,不得不认为杨小姐正在生死的边缘徘徊。尤其看到血袋一个个送进来,更加深这个念头。
冰凉的空气、平滑的墙壁、光亮的地板,此时宛如在大地震中狂烈摇晃。他们就像飘浮于空中灵魂,只能眼睁睁看着山崩地裂楼垮墙颓地倒向嘶喊救命的亲人,却又无法伸出颤寒的双手拯救她,唯一能做的是面对无法撇过头去的惨剧,忍受椎心裂肺的精神上痛苦。他们狂乱地环顾这个由上帝主宰生死的人间,再多的吶喊与担忧也无法表达此刻的心境。
叶晓芹认为杨小姐已经生产完了,兴高采烈地来到病房,却没见到杨小姐,不由地狐疑询问护士,所得到的答案却是在产房急救。她的脸随即拉垮下来,小快步地奔到手术室外面,只见家属慌乱成一团。
她不想加深家属的惊慌,只能小心翼翼地询问杨小姐的丈夫,发生什么事了。
“医生说我太太拿掉胎盘后发生血崩,必须拿掉子宫,要我们签署同意书才能救她一命。结果呢?就是护士跑进跑出,连其它医生都赶来了。你说、你说,我太太要不要紧?”男人越说越气也越担忧,整个人既紧绷又松垮。他了无意识地紧紧抓住叶晓芹,期盼她能说出他的妻子笃定平安没事的话。就算是谎话,至少还能抱着那么小小的梦想等待下去。
“你要坚强呀,杨小姐还需要你的照顾、你的支持!”虽然她在震惊之际也同样浑身虚脱,但是当了几个月的志工趋使她挤出精神,安慰男人和他的父母。同时,她也用这些话安抚自己搅乱的情绪。
里面,外科主任除了尽全力止血之外,同时从静脉注射冷冻沉淀品(Cryoprecipitate) ,补充纤维原蛋白和凝血因子。
当支持的医师们奔进来时,听完詹文奎的报告,皆认为他的前置处理并无不妥之处。但是,一看到病人严重的情况,随即认为詹文奎这个在他们眼中经验不足的医生一开始就有拖延的迹象,又仗着艺高人胆大的心态太慢通知他们赶来急救,才会导致这等严重的地步。尔后再获悉詹文奎居然事先没有做前置胎盘应有的准备,不由地怒从心起,厌恶地把他晾到一边,充当助手。
鲜血从杨小姐的鼻孔和嘴角渗了出来,冉冉沾污了这张苍白的美丽脸庞,护士既不舍又心疼似的温柔地擦拭,还她一付姣美的脸蛋,却还不了红润的血色,只留下苍白的绝望。
詹文奎眼神紊乱地瞅着她,在心里狂乱地喊着,我的处置有错吗?没有!我没有错!
护士们除了递上医生所要的工具之外,有的在心里为杨小姐打气,加油、加油!千万别认输!有的则木然地做着应该做的工作,只想着手术什么时候才会结束,脚好酸呀!
这时,主刀的医生脸色凝重,一味地只想救活这位产妇,寻找出血的原因,拿着器具的双手忙碌地在腹部抢救,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那些无关抢救生命的杂事。詹文奎在外科医生赶来前,已经给杨小姐注射了肝磷脂(Heparin),预防血栓的症状。这时情况仍然不太乐观,医师只好再补充抗凝血酶III(ATIII),企图缓和DIC。
时间既缓慢又飞快地过去,医师再注射蛋白分解酵素抑制剂(gabexatemesilate),用尽所有的知识与技术全力抢救正在和他们一起跟死神奋力搏斗的产妇,根本忘了身体已是劳累不堪。
此刻,詹文奎才相当不情愿地承认自己的医术跟他们仍有一段差距。
这几位主治大夫能以最短的时间找到出血的原因,迅速开刀抢救,而他却只能茫茫然地发呆。他不由地痛恨起自己,更埋怨医院不给他更多的机会,累积更多的临床经验。因为经验,是提升医术的关键之一。
血袋,一袋一袋地送进手术房。
里面,仍旧一片忙碌,气氛凝重地铺天盖地。在医生不时喊出的命令后面,是维生器具和检查仪器发出规律的声响。
只有杨小姐,不晓得自己正处于生死一瞬间的致命危机!
已经一点多了,叶晓芹特地买了三个便当给杨小姐的家属。但是,现在谁吃的下呢?连她自己也吃不下。
杨小姐的丈夫只感到一道道强烈的冲击搥向他的腹部,拼命地搅缠卷滚,放射性的寒颤不时急遽地在全身蔓延,冰寒的胸口空荡荡的,却又感到浊气猛然填塞了胸膛,逼得他痛苦地蹲在墙角,双手抓扯头发。悲愤、伤恸、担忧的表情全挤在脸上,温润的眼睛更布满了血丝。
她的公公,颓丧地坐在椅子上,缄默不语。沉默中,流露出苍老的祷告。
她的婆婆,脸上布满复杂的表情,一方面为了终于有个健康、八字又好的孙子高兴,另一方面则相当懊恼媳妇这下子没了子宫,以后要怎么再帮她生个男孙子传宗接代。最后,她才忧心媳妇的安危。不过,当她瞄见儿子忧心忡忡又伤心的神态,不禁厌恶地噘着嘴,儿子被别的女人抢走的醋意悄悄在脸上流泄出来。
这三种截然不同的神情,以及对爱的相异表达方式,一再冲击着叶晓芹。虽然她也一样紧张的唇焦舌敝、四肢发冷,仍然撑起精神安慰他们。然而,再多安抚的话语有用吗?手术中的灯依然亮着,护士匆忙地进出,这些全然表现出那些劝慰的话语只是自欺欺人罢了,连叶晓芹自己也不相信。
病危,她并不是没见过,但是她从未像此刻这般的惊慌。是因为她认识杨小姐?是因为杨小姐的美丽与气质?是因为独生女的她在潜意识把杨小姐当成姐姐?
为什么同样的情况,陌生人和熟识的人所引起的冲击是如此大相径庭?
是因为对前者没有所谓的爱,对于后者有着无法割舍的爱?
她知道是后者,也是一种人类对爱怀着强烈选择性的领悟。
原来,爱是这么自私!
此时她只希望杨小姐能够安然度过难关,不管那个无法救人一命的领悟。
血库里的血已经没了,叶晓芹的血型跟杨小姐相同,立即挽起袖子,坚持输了五百CC。
杨小姐的丈夫更气恨了,恨得搥胸顿足。这次他气的是自己,竟然无法用自己的血救妻子一命。
他的父亲无奈地瞅着儿子,只能气若游丝地拼命拜托走出来的医护人员,不管花多少钱都没关系,一定要救活媳妇的命。他的母亲蹙起眉头斜睨着儿子,虽然她一样忧心媳妇的安危,还是不自觉地扬起莫名的嫉妒,你到底是生的?是谁的儿子!要是有天我病危了,你会这么紧张吗?
下午,杨小姐已经输了几万CC的血,身上的血液也换了好几轮。
许久之后,她,终于躲过死神的追求!
当詹文奎走出手术室时,表情木然地只对家属说。“暂时脱离险境。”
他不敢说已经脱离危险,因为他的后面是帮他主刀的外科主治大夫。虽然他瞥见一直想追求的叶晓芹就在旁边,但是现今心乱如麻,只能挺起腰杆子,朝她点了点头,一付是我把病人救活的样子大步离去。
主治医师不屑地瞅着他的背影。虽然他们已经身心交瘁,还是挤出精神向家属大致解说产妇在手术台上并发的急症和抢救的过程。
杨小姐的家人终于松了口气,就像泄了气的气球颓然坐了下来,身子却依然不自觉地哆嗦。是因为冷气的关系?是因为心中还挂念家人的安危?有太多的因为了,他们只能用颤抖来发泄心中的恐慌。
叶晓芹没有下班,留下来陪伴杨小姐的家属。
因为所谓的躲过,也可能只是暂时,杨小姐仍然处于危险阶段。
而且,一个健康没什么大病痛、更没慢性病的人,怎么会发生这种意外?甚至动了好几个小时的紧急手术、输了那么多血呢?何况在产检的时候都一切正常呀!
这个强烈的质疑在杨小姐的家属猛然扬起。尤其是婆婆,她咬牙切齿地想着,如果媳妇一旦发生三长两短,一定要告医院!
至于杨小姐的丈夫和公公,希望她能早日康复的念头随即把这个狐疑压了下来。
躺在病床上的杨小姐被推了出来,所有人全涌了过去,泪水也随之涌了出来。男人只敢轻握妻子的手,声声唤着她的小名。杨小姐的公婆彼此搀扶着,默默地跟在后头。叶晓芹走了过来,扶起视线不愿离开妻子的男人,好让护士能顺利把杨小姐推向加护病房。
叶晓芹想要安慰他们三人,但是她也一样悲凄难耐,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有担忧与凄凉掺杂一起的抽咽声!
在加护病房外面,心乱如麻的男人气愤地指责父亲。“都是你,要什么八字,非要等到好的时辰才能剖腹!如果一切顺其自然,就能让原来的主治大夫接生,也不会发生这种危险。”
“我……也是爱你呀,希望你的孩子能好命,这样也错吗?”父亲气得口齿不清地说,激动的嘴角也渗出涎沫。
“还有你啦”男人狠狠地瞪视母亲。“要不是你天天逼她吃一堆补品,从早补到晚,又不准她做任何运动,造成胎儿过大,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
“我是你妈!你竟敢说我的不是!我要不是爱她,会一把年纪了还下厨房炖补品给她吃,更把家事全揽过来做吗?”母亲气愤难耐地说。
“爱、爱、爱!你们所说的爱,只是爱你们的孙子,而不是她啦”男人怒不可遏地指着躺在加护病房的妻子。
“别吵了,这里是加护病房,你们这么大声,会影响到其它病患。”护士跑了过来,赶忙制止。
他们仨,这才各怀怒火地安静下来,全都气到胀红着脸。
“说对,大家都对,谁也不晓得事情会演变成这种地步。现在要做的不是相互指责,而是祈求杨姐能够早点脱离险境。”叶晓芹没有立场,只能这样劝慰。心里却嘀咕着,说错,你们三个都错!
因为这席话,他们的怒火才稍微平熄下来,担忧地望着病房。
过了一会儿,叶晓芹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你们还没去看宝宝吧?趁现在杨姐还没苏醒过来,你们先去看看孩子,别让她孤伶伶地一个人躺在育婴室里。”
“对喔!快走啦。”婆婆焦急地左顾右盼,瞥见了一位护士,急忙领着丈夫小快步走过去,询问育婴室在那里。然后朝儿子喊着。“快来呀”
男人的眼神漾着忧心忡忡、懊悔又深情款款,瞅着昏迷不醒的妻子,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既倦累又不舍地离去。
叶晓芹惶惶然地伫立于病房外面,让冰凉的空气丝丝钻进哆嗦的肌肤里。忽地,她想起前几天在候诊室,杨小姐对她所说的话。“以你这个年纪,如果没有来医院当志工的话,也许就不会说出这句话,更甭说体会了。”
没错!今天她又体会到了不同的爱,更是让她困惑的爱。但是她不要在这种生离死别的情况下,去体会这种令人难以言语的爱!
太沉重,也太凄苦了!
抢救时负责主刀的医生走了过来,她礼貌地朝他一鞠躬。
“产妇的家属呢?”医生见她穿着志工的背心,于是问道。
“我请他们去看小宝宝,免得在这里吵来吵去。”
“这样也好。詹医生来了吗?”医师一讲完话,旋即想到这名志工可能不晓得詹医生是谁,打算改说是否有位年轻的医师过来时,叶晓芹就已经接话下去。
“没看到人!”她表情低沉地说。
“妈的!别人帮他擦屁股,他反而躲起来”医师怒不可遏地喃喃自骂。
“医师,杨小姐能够活下来吗?”虽然她很不想问,却又不得不问。
“她这么年轻,体力又好,以前也没有什么重大疾病,应该可以挺过来。不过……”
“怎么了?”她惊慌地问道。
“唉……不管医学多么进步,但是医生毕竟不是神呀,无法决定病人的生与死!这就是身为人类的悲哀!”医生忍不住微微摇着头。“病人醒来之后,你有空的话,请你陪她聊聊,给她打气。”
“我一定会的。”
医师满意地点了点头,才进入加护病房检查。过了半晌,他面无表情地离开。
叶晓芹在这位动刀二十几年的医生身上,看到对病人无法完全脱离险境的懊恼,以及对医学有限的无奈。
虽然她感觉到医师认为自己在抢救的过程中已经尽了全力,问心无愧。不过,她也肯定了这一点。就如他刚才所说的,医师不是神呀!而且他已经在生死边缘打滚了那么多年,不可能一直抱持感性的态度来面对患者,让情绪随着患者的病情起舞,这样持续下去只会害人害己。
他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