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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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雪国-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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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
    在岛村看来,驹子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是对未来憧憬的悲叹。不过
这种生活也许对她本身是有价值的,所以她才能弹出铿锵有力的琴声。岛村靠耳朵分辨不出
她那纤纤素手的灵巧工夫,所以仅从弦音里理解她的感情。但对驹子来说,他恐怕是最好的
听众了。
    开始弹奏第三曲《都鸟》的时候,多半是由于这首曲子优美柔和,岛村脸上起的鸡皮疙
瘩开始消失了,他变得温情而平和,呆呆地凝视着驹子。这么一来,他深深感到有着一种亲
切的感情。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显得有点单薄,但双颊绯红,很有朝气,仿佛在窃窃私语:我在
这里呢。那两片美丽而又红润的嘴唇微微闭上时,上面好像闪烁着红光,显得格外润泽。那
樱桃小口纵然随着歌唱而张大,可是很快又合上,可爱极了,就如同她的身体所具有的魅力
一样。在微弯的眉毛下,那双外眼梢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如
今滴溜溜的,带着几分稚气。她没有施白粉,都市的艺妓生活却给她留下惨白的肤色,而今
天又渗入了山野的色彩,娇嫩得好像新剥开的百合花或是洋葱头的球根;连脖颈也微微泛起
了淡红,显得格外洁净无暇。
    她坐姿端正,与平常不同,看起来像个少女。
    最后她说,现在再弹奏一曲,于是看着谱子,弹起了《新曲浦岛》[《新曲浦岛》,曲
名,以浦岛的传说为题材的长歌。由杵屋勘五郎和寒玉作曲]。弹完之后,她把拨子夹在琴
弦上,姿势也就随便了。
    她突然变得百媚千娇,十分迷人。
    岛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驹子更没有在意岛村的批评,乐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样子。
    “这里的艺妓弹三弦,你光听琴声,能分辨出是谁弹的吗?”
    “当然能分辨出来,还不到二十人嘛。弹《都都逸》[《都都逸》,又名《都都一》,
流行的爱情民歌]就更好分辨了,因为它最能表现出每个人的风格来。”
    于是她就地挪了挪跪坐着的右腿,又拿起三弦琴放在腿肚子上,把腰扭向左边,向右倾
斜着身子,望着三弦琴把说:
    “小时候就是这样练习的。”
    “黑——发——的……”
    她一边稚气地唱着,一边“叮铃铃叮铃铃”地弹奏起来。
    “你最初就是学唱《黑发》[《黑发》,是长歌之一]的吗?”“哦哦。”驹子像小时
候那样摇了摇头。打这以后,即使过夜,驹子也不再坚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了。
    “驹姐。”从走廊远处响起了提高尾音的喊声。驹子把客栈的小女孩抱进被炉里,一心
陪着小女孩玩,直到快晌午,才带着这三岁的小女孩去洗澡。
    洗完澡,她一边给小女孩梳头,一边说:
    “这孩子一看见艺妓,就提高尾音喊驹姐、驹姐的。无论是看照片还是图片,凡有梳日
本发髻的,她就认为是‘驹姐’。我很喜欢孩子,因此很懂得孩子的心理,我说:‘小君,
到驹子姐家里去玩好吗?’”
    驹子说罢,站起身子,走到走廊,又悠闲地坐在藤椅上。
    “东京人都是急性子,瞧,已经开始滑雪啦。”
    这个房间座落在高处的一角,可以望见山脚下的滑雪场。
    岛村也从被炉里回过头来看了看,只见斜坡上的积雪花花搭搭的,五六个身穿黑色滑雪
服的人在山麓那头的旱地里滑着。那边的梯田田埂还没被雪覆盖,而且坡度也不大,实在是
没意思。
    “好像是学生哩。今天是星期天吧?这样滑法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他们滑雪的姿势多优美啊!”驹子自言自语地说,
    “据说艺妓要是在滑雪场上向客人打招呼,客人就会吃惊地说‘哦,是你呀!’因为滑
雪把皮肤晒黑了,都认不出来了。而晚上又总是经过化妆的。”
    “也是穿滑雪服吗?”
    “是穿雪裤。啊,真讨厌,真讨厌!在宴席上才见面,他们就说:那么明年在滑雪场上
见吧。今年不滑算了,再见。喂,小君,走吧!今晚要下雪哩。下雪前的头晚特别冷。”
    驹子起身走了以后,岛村坐在她坐过的藤椅上,望着驹子牵着小君的手,从滑雪场尽头
的坡道走回去。
    云雾缭绕,背阴的山峦和朝阳的山峦重叠在一起,向阳和背阳不断地变换着,现出一派
苍凉的景象。过不多久,滑雪场也忽然昏沉下来了。把视线投向窗下,只见枯萎了的菊花篱
笆上,挂着冻结了的霜柱。屋顶的融雪,从落水管滴落下来,声音不绝于耳。
    这天晚上没有下雪,落了一阵冰雹后,又下起雨来了。回去的前一晚,明月皎洁,天气
冷飕飕的。岛村再次把驹子唤来,虽然已快到十一点了,驹子还说要去散步,怎么劝说也不
听。她带着几分粗暴,将他从被炉里拖起来,硬要把他拽出去。
    马路已经结冰。村子在寒冷的天空底下静静地沉睡着。驹子撩起衣服下摆塞在腰带里。
月儿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的冰块上的刀。
    “一直走到车站吧。”
    “你疯了,来回足有一里地呀。”
    “你快要回东京了,我要去看看车站。”
    岛村从肩头一直到大腿都冻僵了。
    回到房间,驹子无精打采,把两只胳膊深深地伸进被炉里,跟往常不同,连澡也不洗
了。
    盖在被炉上的被子原封不动。也就是说,将另一床被子搭在它的上面。褥子一直铺到被
炉边。只铺了一个睡铺。驹子在被炉边烤火,低下头来,一声不响。
    “怎么啦?”
    “我要回去了。”
    “尽说傻话。”
    “行了,你睡吧。我就这样。”
    “为什么要回去呢?”
    “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等到天亮。”
    “没意思。不要闹别扭了。”
    “谁闹别扭了?我才不闹别扭呢。”
    “那么……”
    “哎,人家难受着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关系嘛。”岛村笑了,“又不把你怎么样。”
    “讨厌!”
    “你也真傻,还那么乱跑一气。”
    “我要回去啦。”
    “何必回去呢。”
    “心里难过。哦,你还是回东京去吧。我心里真难过啊。”
    驹子悄悄地把脸伏在被炉上。
    所谓“难过”,可能是担心跟旅客的关系陷得更深吧?或是在这种时候她极力控制自己
郁郁不乐的心情而说的?她对自己的感情竟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岛村沉思了好一阵子。
    “你回东京去吧。”
    “我本来准备明儿就回去。”
    “哟,为什么要回去呢?”驹子若有所悟似地扬起脸来说。
    “就是呆下去,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呀。”
    她羞答答地望着岛村,忽然带着激昂的语调说:“你就是这点不好,你就是这点不
好!”
    驹子焦急地站起来,冷不防地搂住岛村的脖子,她简直方寸已乱,顺嘴说了一句:“你
不该说这种话呀。起来,叫你起来嘛。”说着她自己却躺了下来,狂热得不能自己了。过了
片刻,她睁开了温柔而湿润的眼睛:“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她平静地说过之后,捡起
了脱落的发丝。岛村决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动身。正在换装的时候,客栈掌柜悄悄地把驹子叫
到走廊上。岛村听到驹子回答说:“是啊,你就算十一个钟头好了。”大概是掌柜认为算十
六七个小时太长了。
    一看帐单,才晓得一切均按时间计算:早晨五点以前走的,算到五点;第二天十二点以
前走的,就算到十二点。驹子在大衣外面围上一条白围巾,把岛村一直送到车站。岛村为了
打发时间,去买了些木天蓼酱菜和香蘑罐头一类土特产,还富余二十分钟,便走到站前稍高
的广场上散步,一边眺望着周围的景色,一边想道:“这是布满雪山的狭窄地带啊!”
    驹子浓密的黑发在阴暗山谷的寂静中,反而显得更加凄怆了。
    在这条河流下游的山腰,不知怎地,有个地方投下了一束淡淡的阳光。
    “我来了之后,雪不是融化得差不多了吗?”
    “可是,只要一连下两天雪,马上就积上六尺厚。倘使连着下,那边电线杆的灯也要埋
在雪里罗。若是我一边走一边想你什么的,没准会把头碰在电线杆上受伤呢。”
    “能积那么厚吗?”
    “听说前面那条街的中学,学生们在下大雪的时候,一大早就裸着身子从宿舍二楼的窗
口跳到雪地里。身体一下子完全没进雪中,看不见了。他们像游泳似地在雪中划着走。喏,
那边也停着一辆扫雪车呢。”
    “我倒是想来赏雪的,可正月里客栈会很挤吧?火车会不会被雪崩埋掉呢?”
    “你这个人多悠闲自在,净是这样打发日子吗?”驹子望着岛村的脸说,“为什么你不
留胡子呢?”
    “唔,想留来着。”岛村一边抚摸刚剃过胡须的青色胡茬,一边思忖着:在自己的嘴角
上掠过一道漂亮的皱纹,使平和的脸显得更加隽秀英俊,说不定驹子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你真是,一除去脂粉,你的脸看上去就像用剃刀刮过一样。”
    “乌鸦叫得讨厌,也不知是在哪儿叫的。真冷啊!”
    驹子望了望天空,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抱住了双臂。
    “去候车室烤烤火吧。”
    这时候,穿着雪裤的叶子打由小街拐到火车站的大路上,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啊,驹姐,行男哥他……驹姐!”叶子喘着粗气,好像小孩子要躲避可怕的东西而搂
住母亲一般,抓住了驹子的双肩:“快回去!情况不好了。快!”
    驹子忍受着肩头的疼痛,闭上了眼睛,脸色刷地变白了。但是想不到她断然摇头说:
    “我在送客人,我不能回去。”
    岛村吃惊地说:
    “还送什么呢,这就行啦。”
    “不行!我不知道你还来不来。”
    “会来的,会来的。”
    叶子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焦急地拉住驹子说:
    “刚才给客栈挂电话,说你到了车站,我就赶来了。行男哥在找你呐。”
    驹子一动不动地忍耐着,突然把她甩开,说:“不!”
    这时候,驹子踉踉跄跄地走了两三步,就哇哇地想要呕吐,但什么也没吐出来,眼睛湿
润,脸上起了鸡皮疙瘩。叶子紧张起来,木呆呆地望着驹子。但是,由于那副表情过分认
真,不知是怒是惊,还是悲伤!像假面具一样,显得非常单纯。
    她掉过脸来,冷不防抓住岛村的手,一味提高嗓门连求带逼地说:
    “哦,对不起,请你让她回去吧,让她回去吧!”
    “好,我叫她回去!”岛村大声说,“快回去吧!傻瓜。”
    “有你说的吗!”驹子一边对岛村说,一边把叶子从岛村身边推开。
    岛村正想举手指指站前那辆汽车,可是被叶子用力抓过的手指,有点麻木了。
    “我马上让她乘那辆车子回去,你先走一步好吗?在这里,这样不好,人家会瞧见的
呀!”
    叶子连连点头:“快点呀,快点呀!”她说着转身就跑,快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目送
着叶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岛村的心头掠过了这种场合不应有的疑团:那位姑娘的表情为什么
总是那么认真呢?
    叶子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至今仍然在岛村的耳边萦绕。
    “上哪儿去?”驹子看见岛村要去找汽车司机,就一把将他拽回来,“不,我不回去
啊!”
    岛村突然对驹子感到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我不晓得你们三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但少爷眼下不是快死了吗!所以他想见见你,才
让人叫你的嘛。乖乖回去吧。不然会后悔一辈子的。说不定在我们说话之间,他就断气了。
那怎么办呢?别固执了,干脆让一切都付诸东流吧。”
    “不,你误解了。”
    “你给卖到东京去的时候,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给你送行吗?你最早的日记本开头不就是
记他的吗?难道有什么理由不去给他送终?去把你记在他那生命的最后一页上吧。”
    “不,我不愿看一个人的死,我怕。”
    听起来这好似冷酷无情,又好似过分多情,岛村有点迷惑不解了。
    “什么日记,我已经不记了。我要把它全烧掉。”驹子喃喃自语,无缘无故地脸红起来
了。“啊,你是个老实人。要真是老实人的话,我可以把日记全都给你。你不会笑话我吧。
我认为你是个老实人。”
    岛村不由得深受感动,觉得确实是这样,再没有人像自己这样老实的了。于是,他不再
勉强驹子回去。驹子也缄口不言了。
    掌柜从客栈派驻车站的接客处走出来,通知开始剪票了。只有四五个身穿灰色冬装的本
地人在默默地上下车。
    “我不进站台了。再见。”驹子站在候车室的窗边。玻璃窗紧闭着。从火车上望去,她
好像一个在荒村的水果店里的奇怪的水果,独自被遗弃在煤烟熏黑了的玻璃箱内似的。
    火车开动之后,候车室里的玻璃窗豁然明亮了,驹子的脸在亮光中闪闪浮现,眼看着又
消失了。这张脸同早晨雪天映在镜中的那张脸一样,红扑扑的。在岛村看来,这又是介于梦
幻同现实之间的另一种颜色。
    火车从北面爬上县界的山,穿过长长的隧道,只见冬日下午淡淡的阳光像被地底下的黑
暗所吞噬,又像那陈旧的火车把明亮的外壳脱落在隧道里,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之间,向暮色
苍茫的峡谷驶去。山的这一侧还没有下雪。
    沿着河流行驶不多久,来到了辽阔的原野,山巅好像精工的雕刻,从那里浮现出一道柔
和的斜线,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山头上罩满了月色。这是原野尽头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
把整个山容映成深宝蓝色,轮廓分明地浮现出来。月色虽已渐渐淡去,但余韵无穷,并不使
人产生冬夜寒峭的感觉。天空没有一只飞鸟。山麓的原野,一望无垠,远远地向左右伸展,
快到河边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好像是水电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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