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说明,他很善于用通俗生动的语言总结自己的成绩。
秦振海说:“啥是深化改革,不就是让群众过上好日子吗?我这里分田到户后这十来年,一直坚持不把集体经济分光吃净,才给群众留下了这个家底儿。在我们村,除了计划生育罚款外,凡是上边收的统筹提留,群众从来不交钱,谁家老人病了大队给予补贴;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每个人都送盘缠。啥叫服务?这就是服务,集体如果没有实力,你拿什么服务?没有四个老人票子,老百姓肯定不甩毬你那一套!我这村里的群众就不敢吊蛋,谁吊蛋就扣他的钱,没有人放着光不占,伸着头吃亏的!”
接下来,他又带他们看了村里的三个厂(场),这些厂都在生产,一些群众忙忙碌碌的,司空见惯,没有对参观人表现足够的好奇。秦振海吆五喝六的,怪孩子一般,批评了这个,批评那个,有一股威风煞气,被批评的群众唯唯诺诺,连忙认错,更加手忙脚乱。项明春没有考虑群众有什么感受,只对这些尚有生机的小乡镇企业心里赞叹,感到这确实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集体经济的确在这个村没有被糟蹋光,并且有所发展。就这样边听边记,不知不觉地到了中午。秦振海在给他们讲自己的业绩时,倒也能够跟中央关于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的精神配套,这就叫项明春有点放心,看来这家伙并不草包,回去可以给史主任、丁主任交上差了。
宣传部新闻科的高亮科长,并没有认真听、仔细看,只和邬庆云、吉祥扯闲。项明春想,看你小子回去后,能够写出什么通讯报道来。
中午,在秦振海家里吃饭,每人是一大海碗以肉为主的鸡汤,一个大杠子馍。邬庆云当然吃不完,要把自己的拨出去,看看项明春也对着这么一大碗肉作难,其他人说什么也都不要,她就自己另找了一个小碗分开了吃,虽然同坐在一个桌上,样子比男人们斯文多了。项明春边吃边想,这个秦振海连个酒也不让一让,实在有点瞧不起人。人,就是有点怪,你要是上酒吧,都不愿意喝,可要是没有酒喝,又觉得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
不料,这是曲解了人家秦振海。刚撤下去碗筷,几个陪吃的村干部就把凉盘子端了上来,开始喝酒。
喝了一阵子酒,秦振海说:“项秘书,我给你讲真话,你看我这个人挺敬重领导的,其实在心里对有些领导并不敬重,我看有些人只要当了大官,就‘骑葫芦过河——拽大蛋’,看不起我们这些土包子干部;另外还有点下作,俺们走自己的路,做出的一些成绩,他认为是他指示有方的结果,恨不能把功劳全部兜走。就连镇里的那些领导,也都是一个样子,他们到我这里,就是向我摆谱,向我要东西。招待得不周到了,出去还要糟蹋我。但对你们这些笔杆子,我是真心实意敬重的。你们来是为我吹喇叭、抬轿子的,对我有功劳、有苦劳。我得好好地敬你几杯!”
项明春觉得这家伙浅薄,说话太直,为人太傲气,说你脚小,你就扶着墙走路,上级领导给你点好颜色,你就找不到北了。因为秘书与领导是相辅相成的统一体,在秘书面前说领导坏话,照样难以让人接受。他想,选这样的地方,用这样的人做典型,多少有点失策。但这样的典型在全县不好找,“急来抱佛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忽然意识到,到了现在,刘集镇的领导明知道县委办公室的人要来,也没有一个人到这里打个招呼,可见这里边一定有问题。又想到,这个秦振海说的也都是实话,一个农村干部,当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有相当水平了。所以,喝酒时也就没有做作,与秦支书用一种称兄道弟的江湖习气,对饮了几杯,说什么也不喝了。邬庆云是个女同志,秦支书很知趣地不劝她喝酒。秦支书虽然高兴,见项明春这样,就不能尽兴,调过头把功夫用在高科长和吉祥身上,吉祥原打算替项明春喝酒,看项明春不多喝也推说不会喝酒。这高亮科长就显得特别活跃,不知不觉就喝得高了一些,说话就不再有把门儿的。开始,一个劲儿地直夸小邬长得漂亮,文雅高贵,说什么小邬要是在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笔下,一定是什么“神秘的东方女性”。小邬就神秘地离开了酒桌,不再听他胡说八道。上车以后,高亮嘴里还呜呜啦啦地说话,给一车人讲自己“想当年”在农村插队的时候,村里有一个“小芳姑娘”和他多么多么地相好的陈年旧事,大家都不理他,不多一会儿,他就把脖子歪在吉祥的肩膀上,打起了呼噜。
接洽
出村以后,项明春说:“小张,我们到镇里去,找一下刘集镇的管书记去。”小张说:“行,哥今天指哪咱打哪!”就把车一调头,直奔刘集镇去。
刘集镇是县里的一个重镇。这个地方是一派平原,人口密集,临着国道,交通十分方便,经济相对发达,历任党委书记都提拔成了县级领导干部。所以,人们都说这里的风水好,“平龙地”上出干部。县委、县政府“两办”的副主任和秘书,只要要求下乡,都希望能在刘集镇干上一任。
刘集镇的党委书记叫管仲央,巧合的是他有一个副镇长,叫闫综理。县信访局的吴局长说过,这刘集镇有人“管中央”,还有闫“总理”,党中央和国务院算占全了,县里上访告状的人,其实用不着到市里、省里跑,只要到了刘集镇就算找到了国家最高领导人,不过,到刘集告“御状”,说不定还得“滚钉板”哩。
管书记也是秘书出身,早在赵哲之前,就在县革委的秘书组干过。那时候,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县委书记不叫县委书记,全称叫“县革命委员会主任”。这个主任可不好当,他所在的派别得势时,他能够上台当县里的一把手,八面威风,秘书组就紧紧地围绕在他的身边,卖命地出力。当别的革命派别占了上风时,他就得靠边站,还要挨批斗。好在也不全是底下想象的那样,在革命高潮时期,打派仗,翻“烧饼”,县里就群龙无首了,尽管“县革命委员会主任”经常挨批斗,只要不撤职,照样是全县的首脑,不当家也能当官。所以,不管外边闹得多么厉害,全县的中枢部位,是处在漩涡的中心处,依然稳当。秘书级的人尽管也分有不同派别,也不过是勾心斗角,小打小闹,得不到大气候时,翻不起多大浪花。因为县革委的秘书组,毕竟还是以维护领导为己任的。
管秘书在县革委工作时,当时的秘书班子是清一色的年轻人。有一段时间,全县的“一把手”靠边站,另一派革命领导对批斗他不感兴趣,目的在于掌权,就在县政府的院内另立“中央”,向全县发号施令。县委大院这一边就没有多少事情可干,革委会主任整天和他们秘书组的人在一起玩纸牌,官兵之间的界限因为革命和造反,变得相对平缓。一把手没事干了,手下的人就清闲自在,主要的课题就是讨论女人,无论在任何时候,讨论起这些来,就会产生无穷的乐趣。革委会主任的老婆来了,秘书组的一群小伙子精力无处发泄,他们就偷偷地去革委会主任的住室“听房”,搞一点第二天的笑料。管仲央个子大,又胖一点,听房时,把头伸在主任的窗台前,一边仔细地听里边的动静,一边用两只手掰着屁股,主要是怕自己因为吃的红薯太多,不停地放屁,弄出响声来,惊动了全县的最高“鸳鸯梦”。因此,在这里,他听到听不到领导的笑料还在其次,倒首先弄出不少关于自己的笑话,至今还在县委办公室内外流传着。
四十三
项明春他们到了刘集党委、政府机关以后,管书记果然在家。这个大个子书记,项明春瘦小的体形与他比起来相形见绌,他一双大肥手捉着项明春的瘦手摇了又摇。管书记说,我上午已经给秦振海打了电话,说让你们来镇里吃饭,我把猜枚的“枚谱”都背了好几遍,咱们可以比比枚技,较量一番,看来这小子没有给你们捎到口信儿。项明春说,说了说了,在哪里吃都算你的饭。管书记非常高兴,连连夸奖“项秘书人才难得”。
项明春知道管书记曾经向县委办公室主任的职位奋斗过,就开玩笑说:“要是你当上了县委办公室主任,我这个人才算烧高香了,说不定还能够得到重用哩。”自从史长运当上县委办公室主任后,没有听说管书记有多大遗憾,所以项明春敢这么说他,也不算是揭人家的疮疤。
对于这次市里要下来总结经验挖掘典型的事情,县里选徐坡村做样板点,管书记表示一定认真配合,共同把这一台戏唱好。项明春向他汇报了在徐坡村的见闻,说这个秦振海支书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演好自己的角色。对于项明春表示的担心,管书记说,别看秦振海这个人说话有点“扛膀子”,但还是很精明的,对上级并不胡来,因为他知道事情办砸了,对他没有好处。管书记表示,我把秦振海通知到镇里来,认真研究一下工作方案。请项秘书回去转告宋书记、库书记、史主任和丁主任,让他们放心,“党中央”和“国务院”一定要给县里领导争光,通过徐坡村的典型经验,凸现全县农村深化改革工作的成果。
辞别管书记出来,在小邬的催促下,要项明春回到家里看看。小邬说:“明春哥,你总不能‘三过家门而不入’,嫂子要是知道你回来了,没有进家,会生气的。”高科长也随声附和。有小邬在,项明春虽然想回去看看,亲亲自己的小女儿,却有点不愿说出口来。司机小张非常灵性,马上接着说:“按俺姐说的,咱们还是到俺哥家看看嫂子,也算是让项秘书回一趟‘娘家’,衣锦还乡嘛。”小张说的“娘家”指的是项明春调出的那所普通高中,项明春调走以后,孙秀娟还一直住在那里。项明春除了想家外,打心眼儿里实在想到他曾经干过数年的地方看一看,他很思念那里的领导和教师们。在那所学校里,大家安贫乐道,虽然也存在各种矛盾和斗争,但毕竟与在县委办不可同日而语。但他又一转念,自己坐着这桑塔纳小轿车回去,同志们应该是一种羡慕和嫉妒的眼光,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回去充“烧包”,惹同志们敬而远之。同时,又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想同孙秀娟亲热一下也是不可能的。老婆不见也罢了,如果见了面,又要马上离开,孙秀娟的眼圈肯定发红,小女儿也一定不让爸爸走,反而成为精神负担。就忍了忍说:“回去还要抓紧向领导汇报,就不请大家到寒舍了。”
四十四
接驾
回到县里,项明春总觉得选这个徐坡村做样板点,有点别别扭扭的,说不定哪里出了毛病。邬庆云交给了他一封匿名信,看了以后,心里才有点明白。小邬说,在他们喝酒的时候,小邬到村外转了转,一个群众偷偷摸摸地塞给了她这封匿名信。
信是这样写的:
秦振海是村里的土皇帝,一手者(遮)天,动不动就打人骂人,私设公堂,把人往死地里整,谁也奈何不了他。几个村办企业都是秦振海自己的厂子,全部由自己的亲卷(眷)把持着,高兴了,给老百姓分几个钱,满(瞒)一满(瞒)外人眼。老百姓虽然不交统愁(筹)提留,巧立名目的其他钱并不少出,年终分红的钱根本不够上交。村里的五保户死在屋里臭了才有人知道,可他亲戚中若有老人病了,花了钱就在村里冲账,花多花少没有规矩。他儿媳妇的娘家兄弟考上大学,他拿出一万元公款,说是资助本村考上大学的孩子,可老孙头家的孩子去年也考上了大专,他却一分也不出,说大专不是大学……
看了这封信,项明春和邬庆云、吉祥商议怎么办,他俩也拿不定主意。项明春仔细想了一想说:“这一号匿名信上说的东西,一般都是没有办法查清楚的事情,观点也可能失之偏颇,我们当不得真的。反正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看样板点已经定了,再改也不容易,咱们就不要再把这封信的事情给领导说了。再说,我们县委办也不是办案机构,他这封匿名信肯定还会给纪检监察部门寄的,我们犯不着纠缠这件事儿,就把它压在这里吧。” 邬庆云和吉祥表示很佩服项明春这种处理方式,大家表示同意这么做。
给主任们汇报以后,大家就围绕这一根筋转了起来。根据“两办”的要求,县城里各单位、各部门“麻子打哈欠——全面动员(圆)”,出动了所有工作人员,到自己分包的区域内打扫卫生,同时在自己单位门前扯上过街横幅标语。城建局的那一辆整天闲置的洒水车忙了起来,一天几遍在主干道上喷水,“叮叮当当”的铃声所到之处,骑自行车的人和过往行人都紧急回避,不然,就会被喷上一身黄泥汁子。人们都知道,只要县城一出动洒水车,一定是上边的大官要来了。
没有多久,唐都市委方书记带一行人莅临丰阳,宋书记、吴县长、史主任带一帮子人迎接到县界边上。方书记个子不高,胖墩墩的,身穿合体的风衣,很有风度,很有威严。宋书记谦恭备至,对方书记汇报工作时,腰杆一直弯着,一扫平时威风八面的官派。吴县长落在他们后边烘云托月,插不上话。项明春想,这官场真是有意思,小官见了大官,没有不摇小尾巴的。联想到平时丁主任在宋书记面前毕恭毕敬的劲头,觉得非常好笑。
市电视台那个年轻漂亮的女记者,非常惹眼,扛着一台摄像机,跑在领导们前边,向后边倒着走路,竟然好像背后长了眼睛,没有走错路线的。只见她扭动着精致的腰身、浑圆的臀部,乌云一般的马尾头发一甩一甩,甩得多少人心动。好端端的一个小美人儿,累得花枝乱颤,娇喘微微的。《唐都日报》的记者程强,像一个电影导演,身穿一件口袋不能再多的上衣,不时地从里边掏出一些小本子,划拉着一些见闻,脖子里挂着的高级相机,不停地发挥着作用,抓拍了不少镜头。
就这样,所有人层次分明,领导一层,市里的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