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不知,鬼不觉,拔寨起身。
时建文十六年五月四日之夜,龙舟已竞戏三日矣。唯端午这日,二十四只双龙舟皆会于淝水合流之处,各官员及绅
士的船,鳞鳞次次。总集在余阙庙左右。两岸上看的,若老若幼,若男若女,不可以数。时张鹏等三人挤在人丛里,看
龙舟来往,皆分五色,每舟各插小彩旗三十六面,大旗一柄在后为纛,龙头上有大人抱小童扮作符官,手执令字旗招展,
也有就是大汉子执旗的。遥见绰燕儿在一白龙舟项上跨着,手执的红镶白绫令字小旗,左看右看的摇动。各龙舟皆有二
十四个水手,划开起来,真如无数蚊龙,争斗于旋涡激浪之内,楚地之胜观也。
有诗为证:泪罗千古投角黍,吴楚流传若儿戏。
彩旗万片卷晴霞,金鼓声中人半醉。
只言鱼腹吊冤魂,谁道龙头生杀气。
血光顷刻射空波,三闾一笑大快事。
凡坐着大船看龙舟顽耍,多有豪爽的,备着好酒百瓶,内不过盏许,活鹅活鸭各数十只,赏给龙舟,多投向水中。
各船水手,便行争抢,一齐棹起,翻波跳浪而来,回翔转折,比旋风还快。赶得那些鹅鸭,只在湍流中乱滚,虽是活东
西,用力要逃性命,倒容易拿获。只这酒瓶,是件死物,趁着波走,浪头一高,已不见影儿,浪头落下,只露得小半个,
又瓷器经水德滑,再也捉拿不祝有两三个瓶儿打在火都督船边,十来个龙舟直掉到那里,绰燕儿坐的恰在前头,见这个
都督,打着一柄深沿黄罗伞,正在船头虎皮交椅上坐着,燕儿见他船棱边铁链桁着一个大铁锚,直落在水面上,乘着龙
舟逼近时,就一手抓住链子,耸身一踊,恰好跳在交椅左侧。几个健丁还道是卖解,才吆喝时,早被绰燕儿连交椅砍翻,
血光喷起,直溅人面。
说时迟,做时快,岸上马维驹掣出双鞭,牛马辛驿、张鹏等,掣出双斧、双刀,一齐杀起。燕儿已跃上船顶,抢了
根本篙,其端有铁钩及刃,如火挠样式的,名曰挽手,望着定船的桩儿钩定,飞身在岸上。回看各船的人,皆躲人舱内,
岸上的人拥塞定了,奔走不迭。一时势如山倒,堕河及践死者无数。
燕儿招呼道:“百姓莫杀他,我们去干正事。”随向北先走,牛马辛等一齐跟着,到株大白杨树下,说:“我早看
个路数在此。”把挽手靠在村旁边,燕儿一溜而上。那树向东挺出一条粗干,干头分个小叉,劈对城堵,不过四五尺远。
他就掣起木篙,把钩儿搭在脾脱之中,这边安在丫叉之上,解根带子拴,用手攀定树枝,先站在篙上试试。他是走过广
西一指细的仙桥,这篙儿粗有数倍,不消说如履平地,只两步跨过去了,早见无戒和尚已在那边走来,向城上一望,说
:“尘头起处,不是俺大军到了?”就在抽内取出旗号,抽过大篙,扎在梢上,竖立堵口。二人飞奔东关。听得号炮震
天而起,城内城外都惊得魂丧魄褫。有几个守门军士,因各官员未曾进来,不敢闭门,刚在那里探望,被无戒大喝一声,
飞起铜锤尽行打死。张鹏、牛马辛、马维驹三人,看燕儿才上城头,便飞步抢至东关,与无戒合作一处,占住城门。
不移时,佥都军马已到,只带二百名进城,余八百名,令维驹、牛马辛、张鹏、彭岑四将,各令二百,在四关外捉
拿逃走官员。反闭了城门,令自己军士分头严守,以防贼人窃人。
然后到府堂坐定,收取库帑册籍,一面出示谕吊伐之意,以安百姓。有一千总及典史,面缚叩降,金都问:“汝二
人何个出看龙丹?‘”齐禀道:“快活事情,原是大僚做的,我等么麇微员,只有看守城池,那敢学他。”又问:“文
武官弁,那个清正,那个贪恶?”典史禀道:“太守张得,为建文皇帝黜逐,后来永乐起用的,知县陈永则,是陈瑄的
灶养小厮,通判田纳海,系番人之子,冒姓田氏。均属孬官,自有公论。”千总禀道:“都督火真,适闻已经伏诛,其
参将游击守备,皆系平人,不能为善为恶的。”佥都道:“汝二人言语,不直不隐,足见居心。”问典史,名金庄,即
署为合肥知县。千总名王弼,即署为滁州守将。不消说是意外之喜,叩谢而去。
刚晚时,牛马辛获了陈永则,彭岑捉了田纳海,马维驹。
张鹏杀了张得,并几个武弁,各献首级。佥都讯问田纳海,娶娼妇为妻,招盗贼为仆,诈害富户,婪赃万金,又性
恶读书人,曾取一庠生所做文字,投诸溷厕以辱之。景佥都大怒,令以四条绳索缚其手足、两大拇指,首昂脚低,向天
吊于庭下。令将猪犬牛羊等粪,捏作小九,抉开其口,以马溺灌下。日每三次,五日而毙,弃之粪窖。陈永则罪止贪婪,
髡为城旦。即发令箭,提回北去军马。署马维骝为庐郡太守,宋均为滁州知州,马维骐为本郡城守副将,维驹为先锋使,
无戒和尚为五营教习枪棒大师。具表奏闻实授,并捷报于两军师,不在话下。且演下回。
第六十四 方学士片言折七令 铁先生一札服诸官
前者两军师同出济南,率兵分道南征。如今淮、扬、庐三郡皆平,高军师之事已经完局,该说到吕军师兵下河南了。虽然在这回叙起,要知吕师贞之取归德,返在咸宁将拔淮安之前,咸宁
之克广陵,却在师贞既取开封以后。至景星之下庐州,吕军师已兵下河南府矣。当师贞驻扎衮州时,原先令学士方以一
潜入归郡,去掉苏张之舌,未烦一卒,未驱一骑,竟成大功,易如反掌的,试听道来。
那时方学士仍旧戴了黄冠,改作道装,行至交界处所,不见有一个人守汛,笑道:“想是大兵来,盘诘不得,索性
撤了。”
迤逦来到东关,望见城头黄盖飘扬,城门紧闭,知是太守在城楼上。遂大叫道:“方外以一道人,系太守公至戚,
千里远来,烦为通报。”守门兵士只当不听见,学士大声连叫三五遍,太守听得了,便唤门卒查问,却传失了两字,禀
说是方一道人。
太守沉思一会,分付先请人署。
原来归德府知府姓轩,名伯昂,自少雅慕方孝孺,又从未相会,只是心下私淑,所以方经做克郡太守时,彼此暗相
交洽,虽也未曾睹面,却晓得方经表字以一,曾戴黄冠,就猜他去了个以字,却也正合着机彀。当下回轿到官衙,见那
道人坐在穿堂侧舍。伯昂进署,即着人请人内书房,便下个隐语问道:“昔日为阴官署中道士,今日做阳官署中道士了。”
以一答道:“前后一人,阴阳一理。”伯昂已是无疑,只行个常礼,屏去从人,彼此先致了夙慕之意。以一开言道:
“军师知弟与太守公神交,特地顿兵衮郡,先令请命。”伯昂应道:“弟原要做件非常之事,所以立愿要交非常之友。
而今学士公驾临,是造就也。待我再请两位同心者来相会。”就走向里边,拉着两人同步出来,一个年艾的,形容清古,
眉目疏朗,一个年甫弱冠,生得修眉细眼,颀而瘦劲。与以一次第相见,伯昂代言道:“此位钱先生讳芹,从苏郡守姚
公起义,为行军祭酒,当中途变起,先生返微服入京,得脱于难,与弟也是神交,辗转而至此。”又指少年道:“此位
姓侯,名玘,是侯大司寇讳泰之孙。司寇殉难之日,年止四龄,弟忝为公门下士,幸得保孤至于今日。”以一称赞道:
“汉李善抚孤之事,千古无双,今不得专美于前矣。
尤可喜者,司寇之夫人曾氏,为帝师所救,现在济南。即日祖母孙儿,相逢于万死一生之处,又是千古至奇之事。
“伯昂道:”有是哉?“以一又道:”未也。尚有姚公之子名襄,久受御史监军之职,为吕军师器识,钱先生见之,如
见姚公,亦大快事。“此时钱芹喜极,不禁鼓掌,侯玘喜极,返觉眼中含泪。
以一随向伯昂道:“俟见军师,侯世兄先去觐省今祖母,何如?”
侯玘方笑逐颜开,躬立致谢。
伯昂与钱芹齐问:“闻得攻取淮扬又有高军师,毕竟是谁为政?”以一应道:“吕军师天下才也,静如山岳,动若
雷霆,一技之长必拔,片言之善必录,人人乐为致死。高军师旧系铁公参军,吕军师荐其才,特拜亚军师之职,亦犹诸
葛之与公瑾,略差一着耳。今我四人既属一家,无庸说到归降二字,竟写个柬帖,去迎请军师驾临罢。”伯昂道:“还
有微碍。郡辖一州八县,唯商邑令素有意气,睢州由人主张,自能遵从。其外七邑,也有曲谨不通,也有迂腐乖张、暴
戾自用的,须侃侃凿凿,折得倒他,方能济事。数日内是贱辰,必然借此来议军事,弟即呼学士为仙师,大家一会,那
时全仗悬河之舌。”以一道:“不顺者移兵讨之,如风鼓箨。今以太守公之属员,不忍见其狼籍,当勉从钧谕。”伯昂
随命摆上酒肴,痛饮达旦。
未几,阖属官员次第来到郡城,伯昂宴于内堂,请出钱芹、方经相陪,曰:“钱先生为社中畏友,方仙师为尘外素
交,皆所心契。”各官见二人品格不凡,各致钦慕之意,说了些闲话,方议论到军事。伯昂道:“闻得向来敌兵,只攻
府而不攻州县,府城拔而州县未有不下者,则此郡当先受兵。列公有何良策,为同舟之助?”睢州道:“我等属员,唯”
听大人钧命。“拓令道:”不然。官有大小,守土则无以异,似应各自努力。“虞令道:”圣人有云:吾从众。还须酌
议和同为妙。“鹿令道:”以卑末之见,莫若各练乡勇,谨守城池,再向省会请兵来援,纵有差跌,亦稍尽臣子之谊。
“商令道:”敌人起义以来,奄有中土,王师几经覆没。战固不能,守亦难言,要完臣节,唯有身殉。“伯昂故意大赞
道:”此议为正。“
以—道:“贫道自终南山望气而来,知此土有异人。谬承太守公见留,延揽一番,得晤列公,可许贫道略献刍荛?”
商令与睢牧齐声道:“诸葛武侯尚须集进思,广忠益,何况其下。
愿闻尊旨。“以一道:”贫道闻殉国难者谓之忠,不闻殉贼难者亦谓之忠也。孔悝之难,子路死焉,夫子非之。子
羔去焉,夫子予之。孝康为高皇帝之储君,建文为孝康皇帝之元子,高皇告于天而立之,是为天子。我不知燕王为何人
所立乎?操兵人殿之时,总是一班逆党奸臣,拥戴称尊。律以《春秋》,名曰国贼。不知列公何以亲贼而仇帝也!“说
未竟,鹿令接口道:”当今为高皇之子,敢云贼耶?“以一应道:”贼尚有二种,如陈友谅、张士诚辈,图王不成,乃
是草莽之贼。这个贼字,还属浮泛,所以其下殉节者,虽不得谓之忠,亦得为飓尺之义。
若王莽、朱温、侯景之徒,谓之篡弑之贼,这个贼字方是真切。
而今燕王称兵犯阙,乘舆颠覆,国后灰烬,何以异此!适才商侯‘敌人起义’这句话,甚有合于人心。夫既知彼之
为义,则此之为不义,又何待言哉?“众皆相顾错愕。
伯昂假意说道:“仙师之论,严若《春秋》,但恨当日见义不明,失身至此,犹之贞女而嫁为盗妇,自当从一而终,
何敢言及再酿耶?”以一道:“此喻固妙,然君臣与夫妇,到底是两样。女子之节,唯以此身为重,故无二义。若臣子
之节,要当权其重轻,衡其大小,古人有弃暗投明,反邪归正者,如王陵、马援、魏微、李世前诸公,安得不谓之明良
大臣乎?”考令问道:“当今以一旅之师,不四年而得天下,非真命,其能若是?济南起兵,已历十余载,仅有齐地,
徒称建文年号,恐事之不立,依附者终不免为后世笑。仙师既能望气,必知其数,可得闻其大略与?”以一毅色而答道
:“嵩岱之灵,淮济之气,郁郁葱葱三十年矣。自中州之气王而南北皆衰,应在女真人御世。今者不自称尊,崇奉故主,
返为拗数,然而千古大伦于是乎立,忠臣义士之气于是乎充塞天地。虽圣贤作为,不过如斯。
若彼自建国都,自称年号,即日真主,自然不可附之。铁兵部书高皇神主悬于城堵,燕逆尚不敢攻击,而况建文已
立,宫殿设有圣容,天威赫赫,岂可与之抗衡乎?以愚观之,彼之谋臣勇将,皆上应列宿,若欲囊括宇内,反掌间耳。
乃按兵十年,访求行在,原其心迹,一朝复辟,则四海不劳而定。犹之乎家主罹难出亡,华堂大厦悉为庶孽所据,但使
家主人室,庶孽何所容其身乎?闻得目下用兵于河南淮北,是便于迎故主也。“
钱芹道:“未识人伦,焉知天道。草茅庶民望建文复位,不啻大旱之望云一霓,岂有贤人君子,而返细人之不若哉?”
鹿令勃然变色道:“物各有主,我辈中有科名官爵出自当今者,安可一例而论?”以一大笑道:“岂列公之祖与父,亦
皆为燕王之臣子耶?受高皇之恩,而尽忠于圣子神孙,即所以上报高皇在天之灵也。夫既不知祖父,亦何有于君哉?我
乃世外之人,全无干涉,而娓娓言忠言义,不亦可笑!”商令瞿然而向伯昂道:“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我辈自可各行
其志,不审大人高见若何?”伯昂厉声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并鸿毛之不若,虽匹夫亦不为也。”
时各官员嘿然心许,唯鹿令、柘令,外貌虽似倔强,其实气馁心动,贪生怕死,尚在相对迟疑。商令又发言道:
“要生则生,要死则死,慎勿处于两歧,致贻后悔。”伯昂微微冷笑道:“且请钱先生缮起降书,如有异路者,彼以彼
为忠,我以我为义,不须画押,从此分散。”钱先生更不推辞,立时授笔草就。书云:忠为立身之本,义乃经国之用。
秉于方寸之中,塞诸两仪之外。某等虽仕出新君,心存故主,聊借一郡以潜踪,爱望六师而托命。向传定鼎济南,禁殿
嵩呼开日月;兹瞻建牙衮石。
羽林雷动肃貌貅。箪食来迎,十万人心如一;鼙声至止,三千士气无双。雍雍乎鹤氅纶巾,快睹武侯气象。兢兢然
执矢负弩,幸怜太守庸材。合属倾心,群僚泥首。
轩太守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