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爱珠的美本来就是令人难忘的。她高姚而丰满,五官几乎和西方人一样鲜明,还带着
种玛丽莲梦露式的性感。那样的一个大美人会是——范学耕的前妻?
“那——”她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他们怎么会——他们之间到底——”
“这说起来是陈年旧账了。我也只是道听涂说而已啦,你知道,”文安转过头去检
视后方来车,而后稳稳地加速,很快地上了高速公路:“大约是在——五六年以前吧?
那时候范学耕刚刚回国,正开始在摄影界里闯天下;郑爱珠也才刚刚进入模特儿这
一行里。她那时什么都不会,范学耕照顾她,训练她,帮忙她,后来就娶了她。可是郑
爱珠——”他打鼻孔里停了一声:“成了名,大红大紫以后,就勾上了腰缠万贯的大佬,
不要这个糟糠之夫了。你知道,范学耕虽说是个成功的摄影师,口袋里的钱怎么说也还
是没有法子和那些大老板相比呀。”
苑明震惊地坐在椅子上,努力消化她刚刚听到的消息。“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我是说——他们是什么时候离的婚?”
“一两年了吧?详细日期我也记不清了。”
她突然觉得心中好痛。为那个人而心痛。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受得了这个呢?被自
己所爱的人背叛且拋弃已经够难堪了,还要成为别人的话柄……难怪他在谈话中常会不
自觉地浮现出苦涩之意。明白了他有这么一段往事之后,所有这一切便都有了着落了。
苑明低谓一声,强压下想要叫文安调转车子回台北去的冲动。毕竟,回去了又能怎
么样呢?这不是她能够置喙的事情——起码现在还不是。更何况姊姊也是很重要的啊。
至少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还远比范学耕重要得多。
车到桃园国际机场,一阵忙乱;文安在出境室的入口和她道别过后,便剩得她一个
人踏上出国的大门了。对苑明而言,头一次出国的心情是兴奋紧张兼而有之的。虽然,
飞机起飞的时候,她隐隐间觉得自己的心有一半被割在台北了。
飞机在入夜时分抵达了吉隆坡。经历了一大堆出境和检查行李的手续之后,她将自
己的大皮箱放到了行李车上,穿过机场拥挤的大厅,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寻找她姊夫康
尔祥的身影。
她和康尔祥的目光几乎是同时间相遇了。后者迸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排开人群向她
挤了过来:“明明!”他高兴地喊:“半年多不见,你愈来愈漂亮了!飞了这么久,累
不累?来来来,玲玲等你等得都不耐烦了!”他抓过苑明的行李车就朝前走。苑明抬眼
一瞧,又惊又喜,当即撤下尔群向前跑去。
“姊!”她喊,一头冲到了苑玲眼前:“怎么你也来了?不是应该在家休息的吗?
你这样不要紧吗?”她看着眼前那容光焕发、挺着个大肚子的少妇,一心想给她个
大拥抱,却又不敢,只好抓着姊姊的手摇个不停。苑玲笑得眼睛都玻鹄戳恕
“小鬼,跟你姊夫一个德性,都当我玻璃做的!”她埋怨道,眼中却闪着喜悦的光
影。她和苑明的相似之处是一目了然的,连身高都非常近似。只除了因为有孕在身,她
整个人显得特别丰润之外。
“你现在的情况本来就非比寻常嘛!”苑明嘟着嘴说:“姊夫,都是你不好!你怎
么可以让她跟来呢?”
尔祥一叠连声地叫起冤枉来。“你姊姊对我威胁利诱,我不投降又能怎么样?现在
是两票对一票耶!”他苦着脸说:“她说我如果不让她跟来的话,等到女儿生下来了,
罚我一个月不准替她洗澡!”
“儿子!”苑玲抗议。
“女儿啦!”尔祥坚持:“有个像你这么漂亮甜蜜的女儿有多好,做什么生个臭小
子?烦也烦死了!”
苑玲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臭小子有什么不好?我自己不就嫁了个臭小子?如果
没有臭小子,将来你女儿要去嫁谁?”
“她当然是乖乖地在家陪她老爸爸了,谁要她嫁人?”尔祥瞪眼道:“有哪个臭小
子敢动我宝贝女儿的主意,先给我秤秤他自己的斤两!”
苑玲莫可奈何地翻了翻眼睛。“他现在得的是准爸爸热,”她告诉苑明:“等到宝
宝吵他一个月以后,看他还说不说这种没有理性的话?”
苑明抿着嘴儿笑,由得他们十夫妻两个去拌嘴。苑玲和尔群结婚已经两年多了,却
还像是在蜜月期间一样的蜜里调油,好教人艳羡不已。苑明开心地望着高大俊朗的姊夫,
心底深切地为姊姊欢喜。
在嘻笑中车子驶离了机场,朝尔祥他们的家开去。房子坐落在市郊的高级住宅区里,
是栋相当漂亮的花园洋房。虽说只是暂住,也依然经营得有模有样。尔祥家从日据时代
起就已经很有田产,其后转而从商,从制鞋业开始发迹,而后采取多角经营,两代经营
下来成果惊人,而今已是国内排名五百以内的大企业了。尔祥是家中长子,是家族企业
的当然继承人,又是目前马来西亚的总负责人,这排场说什么也是省不了的。何况在这
个地方布置个舒舒服服的新家,对他而言真正是不费吹灰之力。
经过一整天的飞行,苑明其实已经很累了。只是她和姊姊、姊夫久别重逢,一时间
真舍不得上床休息,还自和苑玲聊天聊个不休,一直聊到实在支持不住了才上床去睡。
彷佛才刚刚阖上眼睛,便听得外头人声嘈杂,忙成一片。苑明唬地跳下床来冲了出
去,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倦在客厅沙发上的范玲,正咬着牙关发出压抑不住的呻吟声。
这一夜人人忙了个人仰马翻。尔祥十万火急地将妻子送往医院,家里的佣人则跑来
跑去地将女主人需要的东西送了过去。苑明虽然素来没有信神拜佛的习惯,那一夜却在
产房外祈祷到天明,所有她记得的神佛名字都给念到了。康尔祥的情况想来只有比她更
糟。因为他坚持要在产房里头陪伴妻子,亲身经历了她所有生产的苦痛。苑明实在无法
想象他怎么受得了这个。姊姊的叫声常令她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喔,天啊,她紧闭
着双眼,向天地间无名的力量默默祈求:请你,让孩子早些下地吧!不要让她再受这种
苦了!
初产总是艰难的。但是苑玲的情况并不算糟。经过八个小时的阵痛之后,她在上午
九点半钟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娃娃,净重六磅十一盎斯。
一等医生宣布说她可以进入产房,苑明立时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苑玲乏力地躺在
床上,头发都让汗水给浸湿了,脸色和床单一样地白;然而她的神情却是满足而欣慰的,
带着初为人母的骄傲。
“啊哈,”她笑着看向自己妹妹:“我的催生剂来了!”
苑明也想笑,但是声音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哽噎了。她抬头看看姊夫。尔祥的脸色并
不比他的妻子好多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胡渣子乱七八糟地生了一脸。然而他也在微
笑:一种百感交集的微笑。
“恭喜你们,”她微笑着说,泪水终于滚下了脸颊:“你们有了一个女儿。而我呢,
终于升格做阿姨了!”
苑玲在两天后出了院,神采焕发地回到自己家里。苑明开始把妈妈交代的婆婆妈妈
经全都搬将出来,天天给姊姊炖麻油酒鸡。在姊夫必须到工厂去的时候陪伴姊姊,跟她
说笑聊天,逗小宝宝玩。虽然,刚出生的小婴儿懂得什么,差不多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
睡觉,但是对苑明阿姨而言,这个小甥女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可爱了。
然而,在久别重逢的快乐之外,在新生命引起的新鲜刺激和感动之外,苑明心底却
另外有着一缕新生的感情在不断地扩大,拒绝被前述的任一种情感所取代,并且有愈来
愈强的趋势。是的,对范学耕的思念便如同春季里已然抽出芽来的花朵,随着时间的流
逝而不断地抽茎长叶,在她心里蔓衍盘生。她无法加以制止,也——不想加以制止。
只是啊,身在离台北千里之外的马来西亚,她能把这种情绪怎么办呢?
到底是知妹莫若姊。苑玲很快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对。而苑明在姊姊面前向来也是藏
不住话的,没几天就把整本故事都向姊姊招了出来。这姊妹两个向来是没有什么秘密的。
当年尔祥追苑玲追得热烈的时候,姊妹两个也常常在台北那个小公寓里挑灯夜话。
只是这回说话的角色换了人罢了。虽然她和范学耕之间还只是开始而已呢,没有什
么缠绵的故事可以诉说,但是女孩子家聚在一起本来就是这样,三分的事情说成了十分,
还觉得没能说全哪!
心事既然全说出来了,此后的话题自然就总有一大半在范学耕身上打转。只说得苑
明度日如年,恨不得能够立刻赶回台北去。可是她又放心不下姊姊,只好强自压抑下来。
她坐立难安地在吉隆坡又呆了十天,突然间救兵天降——她们的妈妈终究是放心不
下女儿,亲身赶到马来西亚来了!
母亲既然来了,苑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立时着手安排回国的事宜。李太太是个开
明的现代母亲,在知道了女儿的心事以后,和苑玲联合起来取笑了她好几回,便就放她
去了,倒是她那姊夫颇有些蒙在鼓里,一路追问着她为什么要提早回去。苑明从来不是
个会说谎的人,支吾了几句之后,看看搪塞不过去,就只有合盘托出了。
这一招之下后患无穷。尔祥是想到了就刮她两句,逗得她满脸通红,一直到她上了
飞机以后,才算是逃过此劫。苑玲因为还要坐月子,没送她到机场去,就在家里和她话
别:“好好照顾自己呵,明明,”她温柔地说:“恋爱可以是很伤人的。你和那个范学
耕之间,速度不会太快了吗?当心不要受伤了!”
“如果是那样,我也没有法子。谁能保证恋爱的结果一定是团圆喜庆的结局呢?”
她告诉姊姊:“不管结果如何,我总会活过来的,不用担心。倒是你,要好好照顾
自己呵!”
“有妈妈在这里,你还不放心吗?”苑玲笑得柔和:“放心地回家去罢。等宝宝大
一些了,我会带她回台湾去一趟,咱们到时候再见啰?”
母亲则和尔祥一道送她去了机场,叮咛的话也大同小异:“有男朋友是好事,可也
别恋爱恋得把爸妈都忘了啊!”这个开明的妈妈取笑自己女儿:“有空时多回家来!找
给你姊姊坐完月子就会回去了,到时再到台北去看你,顺便看看你那个范学耕。”
“我”那个范学耕?苑明不怎么放心地想:他家还不见得是我的呢!毕竟我和他总
共才约会过那么一次,虽然当时的情况激烈而甜蜜,可是一隔十来天,谁知道事情会起
什么样的变化?说不定他早就在后悔他一时的冲动了……不,不会的。另一个小声音安
慰她道:他不是那种凭着一时的心血来潮就和女孩子胡来的人呀。文安表哥也说过他的
名声挺好的呀。再说,你如果连自己的直觉都信不过的话,那真是什么都不必做了,还
不如关起门来在家过尼姑日子干净些。
想是这般想,然而事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在飞回台北的旅途中,同样的问题在
她脑中不断出现,往复盘旋,全无半点止歇的时候,害得她连飞机上供应的餐点都吃不
下去。天,呵,天,这几个小时怎么如此漫长哪!
不管她在飞机上是如何的度秒如年,几个小时的飞行终究算是短的。她在傍晚时分
回到了自己的公寓,行李一放便走到了电话旁边。她总共才离开两个半星期而已,可是
感觉起来竟像是一辈子了!这就给他打电话么?她问着自己:女孩子家,这不会太不矜
持、太不庄重了么?
去他的矜持相庄重!心底另一个声音在斥责她:你从来也不是个矜持的人,为什么
要在这个时候改变你自己?如果他不认为你的坦白是一种优点,那么还是趁早发现了好
些!何况是你自己答应过他:你一回来就和他联络的,还有什么可以迟疑?
她咬了咬下唇,义无反顾地拎起话筒,拨向了范学耕摄影工作室。
接电话的是范学耕的姑姑,那个好老太太。
老太太听她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很开心地和她闲聊了几句。苑明是喜欢这个老太太
的。尤其那天在她怀里大哭一场之后,无形中老觉得这老太太很像她自己的什么亲人。
只是此刻的苑明完全没有和她聊天的兴致。随意寒暄几句之后,她单刀直入地逼进
了本题:“范学耕在吗?”她问:“我现在方不方便和他说话?”
“那小子正在摄影棚里引发小型核爆呢。”老太太慢条斯理地说:“他这两个多礼
拜以来都是这脾气,暴躁得什么似的。我说小姐,你——”这个饱经人事沧桑的老太太
慢慢地拉长了声音:“该不会正好和这码子事有什么关系吧?”
那句话使她心里头一块大石咚隆一声落了地。两个多星期以来的悬宕和操心突然间
全都有了着落,苑明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起来,讲话也轻快了:“哎,姑姑,”她笑嘻
嘻地道:“如果这码子事跟我没有半点关系,那我会很失望的。”听见老太太的笑声从
话筒那端传来,她清脆地加了一句:“我现在找他来说话不打紧吧?不会打扰他工作
吧?”
“打扰他工作?”老太太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但她的声音里是带着笑意的:“我的
小姐,告诉你实话罢:我认为你已经打扰他两个多星期了!你等一等啊。”
“李苑明?你在哪里?”学耕的声音几乎是一种咆哮。
“在哪里?当然是在我的窝里啊。”她无辜地说:“我答应过回来以后跟你联络
的。”
“你原来不是说三个礼拜的吗?”他简直是在指责她了。苑明对着话筒皱了皱鼻子。
“噢,你嫌我打得太早了呀?那好吧,抱歉打扰你工作,我下个星期再打给你好
了。”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副马上就要挂电话的样子,学耕急得叫了起来。
“喂喂喂!”他喊。苑明对着自己偷笑了一下。
“什么?”她懒洋洋地问,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