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沃洛佳!你想像不出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现在裹着被子躺着,那么清楚、那么清楚地看见了她,和她谈话,简直奇怪极了!你知道还有什么吗?我躺着想念她的时候,天知道为什么,我很伤心,非常想哭。”
沃洛佳动了一下。
“我只希望一件事,”我接着说下去,“那就是永远和她在一起,永远看见她,再也没有别的了。你在恋爱吗?坦白地承认吧,沃洛佳。”
真奇怪,我愿意人人都爱上索妮奇卡,人人都这么说。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沃洛佳说着,转过脸来望着我。“也许。”
“你并不想睡,你在装样子!”我喊道,看见他那闪闪发光的眼睛丝毫没有睡意,于是我就把被窝掀开。“我们倒不如谈谈她。她不是很迷人吗?……那么迷人,要是她对我说一声:‘尼古拉沙①,从窗口跳下去!’或者‘跳到火里去’嗯,我敢起誓!”我说,“我马上就跳,而且会高高兴兴地跳。嗅,多迷人啊!”我补充一句,历历在目地想像着她,为了充分欣赏这个形象,我突然翻到另一边,把头钻到枕头底下。“我非常想哭,沃洛佳!”
①尼古拉沙:也是尼古拉的小名。
“傻瓜!”他笑着说,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又说“我完全不象你那样。我想,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先坐在她身边,同她谈谈天……”
“啊!那末你也在恋爱?”我打断他的话头。
“然后,”沃洛佳接着说,温柔地微笑着,“然后我就热烈地吻她的小手指头、小眼睛、小嘴、小鼻子、小脚,好好地把她都吻遍了……”
“胡说!”我从枕头底下喊道。
“你什么都不懂!”沃洛佳轻视地说。
“不,我懂得;是你不懂得,净说些蠢话,”我噙着眼泪说。
“不过,你根本用不着哭啊。简直跟女孩子一样。”
二十五 信
四月十六日,离我描述的那一天将近六个月以后,我们正在上课的时候,爸爸走上楼来;说当天夜里我们就要同他一起下乡。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就难过起来,我的思想立刻转到妈妈身上。
这样突如其来的启程是因为下面这封信引起的:
彼得洛夫斯科耶。四月十二日。
直到现在,晚上十点钟,我才接到你四月三日那封亲切的信,我照一向的习惯,立即写回信。费多尔昨天就把你的信从城里带回来认识的作用。主张有的放矢,反对“论高而违实”。主张以礼,但是因为天晚了,今天早晨他才交给米米。米米借口说我身体不好,心绪不宁,一整天都没有把信交给我。我的确有点低烧,说老实话,已经是第四天了,我不大舒服,没有起床。
请你千万不要害怕,亲爱的:我觉得自己相当好,如果伊凡·瓦里西耶维奇许可,明天我就想起来。
上星期五,我带孩子们坐车出去;但是在大路拐角上,就是在总使我感到害怕的小桥旁,马匹陷到泥塘里去了。天气非常明媚,我想趁他们把车子拖出来的时间,步行到大路上。当我走到小礼拜堂的时候,觉得非常疲倦,坐下来休息休息,因为隔了半个来钟头才来人拖车,我觉得身上发冷,特别是我的脚,因为我穿的是薄底靴,而且都湿透了。午饭后,我感到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但是照常走动,吃茶以后,坐下来同柳博奇卡合奏。(你简直不会认得她了,她有了那么大的进步!)但是当我发现我不能数拍子时,你想想我是多么惊异吧!我数了好几次,但是我的脑子完会混乱了,我感到耳朵里也异样地鸣响起来。我数着一、二、三,接着就突然数起八、十五,主要的是,我意识到自己语无伦次,却怎么也纠正不过来。最后米米帮我的忙,几乎是强迫我躺到床上。这样,亲爱的,你就会详细了解我是怎样病倒的,而且全是我自己的过错。第二天我发烧相当厉害,于是我们那位善良的老伊凡·瓦西里奇来了①,他一直留在我们家,答应不久就让我到户外去。这个伊凡·瓦西里奇是个好极了的老头儿!当我发烧、说胡话的时候,他就整夜不合眼,坐在我的床边;现在,因为知道我要写信,就同小姑娘们坐在起居室里,我从卧室里可以听到,他在给她们讲德国童话,她们听着,险些笑死了。
①伊凡·瓦西里奇:即伊凡·瓦西里耶维奇。
La belle Flamande,①如你称呼她的,从上星期就到我们家来作客,因为她母亲到什么地方作客去了,她对我的关怀表明她怀着非常真诚的眷恋之情。她把内心的一切秘密都向我吐露了。以她那漂亮的脸庞、善良的心地和青春,要是有人好好地管教她,她在各方面都会出落成一个好姑娘;但是在她生活的圈子里,根据她所讲的话来判断,她会完全毁掉的。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自己没有那么多孩子,我就会做好事收养她。
①La belle Flamande:法语“那个佛拉米美人”。
柳博奇卡本来想亲自给你写信,但是已经撕掉三张纸了,她说:“我知道爸爸多么爱嘲笑人:如果写错了一点点,他就会拿给大家看。”卡简卡还是那么可爱,米米还是那样善良而忧郁。
现在我们来谈正经事吧:你给我的信上说,今年冬天你的经济情况不好,你不得不动用哈巴洛夫卡那笔钱。我甚至觉得奇怪,你居然还要征求我的同意。难道我的东西不就是你的吗?
你那么体贴,我的亲爱的,为了怕使我伤心,把你的真实的经济情况隐瞒着我;但是我猜想得到:你大概输了很多钱,我敢起誓,我并没有因此而悲伤。因而,要是事情可以补救的话,就请你不要大放在心上,不必徒然折磨自己。我一向不指望你为孩子们赢钱,而且,请你原谅,也不指望你的全部财产。作赢了钱我并不高兴,输了钱我也不难过;使我难过的只是,你这不幸的赌将夺去了你对我的一部分温存爱恋,逼得我家现在这样,说出这样痛心的真话;上帝晓得,这样做我有多么痛苦啊!我不住地向上帝祈祷一件事,请求他使我们摆脱……不是摆脱贫穷(贫穷算得了什么呢?),而是摆脱当我必须维护的孩子们的利益同我们自己的利益发生冲突时的那种可怕处境。直到目前为止,上帝都倾听了我的祈祷;你没有越过那条界限,如果那样,我们就得牺牲那份已经不属于我们而属于孩子们的财产,要不就是……想起来都可怕,但是这种可怕的不幸总在威胁着我们。是的,这是上帝加在我们两人身上的沉重的十字架。
你给我的信上还谈到孩子们,又回到我们老早争论过的问题上:你要求我同意把他们送进学校。你知道我对这种教育抱有成见……
我不知道,我的亲爱的,你是否同意我的意见;但是无论如何,我恳求你,为了对我的爱答应我,无论在我活着或死后(要是上帝愿意折散我们的话),永远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给我的信上说,你必须去彼得堡一趟料理我们的家务。愿基督与你同在,我的亲爱的,去吧,希望你早日回来。你不在,我们大家觉得那么寂寞!春光明媚得惊人:凉台上的双层们已经卸下,通往暖房的小径四天前已经完全干了,桃花正在盛开;仅仅有些地方还有些残雪;燕子飞回来了;今天柳博奇卡给我拿来春天的第一枝花。医生说我再过两三天就可以完全复原,能够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在四月的阳光中晒晒太阳。再见吧,亲爱的朋友,请不要为我的病,也不要为你赌输了钱担心;赶快办完事,带着孩子们回来过一个夏天。至于我们怎样消夏,我已经做了美好的计划,只要你手就可以实现。
这封信的下面一部分是用法文写的,用不整齐的连笔字体写在另一张纸上。我逐字地把它翻译过来:不要相信我信上所写的病情;谁也猜想不到它有多么严重。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再也起不了床啦,不要错过一分钟,立刻带着孩子们回来。也许我还可以再拥抱你一次,再为你祝福一番;这是我最后的唯一希望。我知道,这对你是多么可怕的打击;不过反正迟早从我这里或者从别人那里,你会得到这种打击的;让我们坚强地,靠着上帝的恩典,尽力忍受这种不幸吧!让我们听从上帝的意旨吧。
不要认为我所写的是病中胡思乱想的梦呓;恰恰相反,这时我的思想极其清楚,我十分镇静。不要以为这是一个怯懦的灵魂的虚妄的、模糊的预感,而用这种希望来安慰自己。不,我觉得我知道,我所以知道,是因为上帝已经给我启示,我活不长了。
难道我对你和孩子们的爱情会随着我的生命而完结吗?我明白这是不可的。此刻我的感情是非常强烈的,我无法设想,没有它我就不能理解生存的这种感情,有朝一日会消灭。没有对你们的爱,我的灵魂就不能存在。象我的爱这样的感情,若是有朝一日会消灭的话,那它就不会产生,单凭这一点,我就知道它会永久存在。
我将不再和你们在一起;但是我坚信我的爱永远不会离开你们,这种想法使我的心灵得到慰藉,我十分平静地、毫无畏惧地等待着死神的来临。
我很平静,上帝知道,我一向把死看作是过渡到更美好的生活,现在也还是这样看;但是为什么眼泪使我窒息?……为什么要使孩子们失去亲爱的母亲?为什么要使你遭到这么沉重而意外的打击?当你的爱情使我的生活无限幸福的时刻,我为什么要死去呢?
让上帝的神圣意旨实现吧。
由于泪眼模糊,我再也不能写下去。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你。我的无价的朋友,为了今生你给予我的一切幸福,我感谢你;我会祈求上帝酬报你。别了,亲爱的朋友;记住,我虽然不在了,但是我的爱情随时随地都不会离弃你。别了,沃洛佳!别了,我的宝贝!别了,我的文雅们——我的尼古连卡!
难道有一天他们会忘记我吗?!
这封信里还附着米米用法文写的一张便笺,内容如下:
她对您讲的这种悲惨的预感,已经被医生的话充分证实了。昨天夜里,她吩咐立刻把这封信付邮。我以为她是在说吃语,于是我决定等到今天早晨,并且决定拆开看看。我刚一打开,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就问那封信我怎么处理了,吩咐我说,如果还没有寄走就烧掉。她不住地这么说,而且肯定地说这会使你们痛苦万分。如果您希望在这位天使离开我们之前看一看她,那就不要拖延归期。原谅我写得这么潦草。我已经三夜没有睡了。您知道我多么爱她!
四月十一日,在我母亲的寝室里守了一整夜的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告诉我说,妈妈写好这封信的第一部分时,把信放在身边的小桌上,就寝了。
“我得承认,”娜达丽雅·萨维什娜说,“我自己在安乐椅上打盹了,我织的袜子从手里掉下去。”半夜十二点多钟,我在梦中听到仿佛她在讲话;我睁开眼一看:她,我的宝贝,坐在床上,两手这样交叉着,泪如雨下,‘那末说,一切就完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用双手把脸捂上。
“我跳起来问:‘怎么回事?’
“‘哦,娜达丽雅·萨维什娜,但愿你知道我刚刚梦见了谁?’
“不论我怎么追问,她都不对我讲了。她只叫我把小桌移近些,又写了几行字,叫我当面把信封上,立刻送走。以后,情况就愈来愈坏了。”
二十六 乡间什么在等待着我们
四月十八日,我们在彼得洛夫斯科耶住宅门口下了马车。离开莫斯科时,爸爸心事重重,当沃洛佳问他是不是妈妈病了的时候,爸爸悲伤地望望他,默默地点点头。旅途中他显然平静了些;但是我们离家愈近,他的脸色就愈来愈悲哀,下马车时,他问喘息着跑来的福加说:“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在哪儿?”他的声音颤巍巍的,眼中含着泪水。善良的老福加偷偷地看了我们一眼,低下头,打开前门,把脸扭到一边,回答说:
“她已经是第六天没有离开卧室了。”
后来我听说,米尔卡从妈妈病倒的那一天起,就不住声地哀号。现在它快活地向爸爸冲过来,扑到他身上,一边尖叫,一边舐他的手;但是他把它推到一边,穿过客厅,从那里进入起居室,起居室的门直通卧室。他愈走近那个房间,从他全身的动作看来,他的焦急心情也就愈明显了;一进起居室,他就踮着脚走,几乎是屏住呼吸,在他没有下决心转动那扇关着的门上的锁时,先画了个十字。这时米米,蓬头散发,满脸泪痕,从过道里跑出来。“啊!彼得·亚历山德雷奇!”她带着真正绝望的表情低声说,看见爸爸在转动门上的锁,她几乎听不出地补充说:“这儿进不去,要穿过使女的房间。”
这一切使我那由于可怕的预兆而不胜悲哀的、天真的想像感到多么悲痛。!
我们走进使女的房间;在过道里我们遇见了傻子阿基姆,他一向好做鬼脸逗我们发笑;但是这时我不仅不觉得他滑稽,而且一见他那冷淡而愚蠢的面孔,我就觉得痛苦得了不得。在使女的房间里,两个正在干活的使女欠起身来向我们行礼,她们那副愁容使我害怕极了。又穿过米米的房间,爸爸打开卧室的门,于是我们都走了进去。门的右首是两扇窗户,窗户被窗帘遮住;一扇窗前坐着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她鼻梁上架着眼镜在织袜子。她没有照平时那样吻我们,只是欠起身来,透过眼镜望望我们,就泪如泉涌了。大家本来都十分平静,一看见我们都哭起来,这使我很不喜欢。
门的左边摆着一架屏风,屏风后面是床、一张小桌、一个小药箱和一张大安乐椅,医生正坐在上面打瞌睡。床边站着一个年轻的非常美丽的金发姑娘,穿着雪白的晨装,袖子卷起一点,正往我当时看不见的妈妈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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