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雪 作者:刘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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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 作者:刘恒-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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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一点儿也不高兴,第二天卖出一条围巾。
  第三天什么也没卖出去。
  第四开设摊才半小时就卖了四件军大衣,那是四个刚到北京的南方木匠,他们出了
北京站就打听呼家楼的木匠市场,走到东大桥时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李慧泉的棉大衣救
了他们。他们的钱轻而易举地流进了李慧泉的腰包。他本来干得心灰意懒,这一下深受
木匠们的启发。要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必须得有无穷的耐心。当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
不能紧张,不能泄气,宁肯装死也不能跑掉!因为,谁也保不定在哪一会儿,机会和运
气就不知不觉地朝你爬过来了。
  李慧泉想,人不能总是倒霉吧?

第四章

  二月上旬,他的生意格外好。他从顺义县柳树屯服装厂搞到二百条西式短裤,卖得
很俏。这个村办小厂的厂长是薛教导员的远房表弟。薛教导员在给表弟的信中称李慧泉
为“我的一个朋友”。
  可能是怕表弟不大方,也可能是怕伤了慧泉的自尊心,这信是夹在给慧泉的信里寄
来的,由慧泉带到了柳树屯,表弟对表哥的朋友很客气,一下批了二百条短裤。李慧泉
起初有些瞧不上这些东西,拿到东大桥才知道撞对了路子。咔叽布短裤档瘦兜多,式样
不分男女、颜色是深灰和浅灰。
  他做梦也想不到、喜欢它们的竟是那些十八、九岁的姑娘。他把软绵绵的短湾卖给
她们,客给她们,内心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愉快。打扮这些人,或许也算得上一项使命。
可最吃紧的还是赚钱,十二元六角,他给短裤开的价使少女们略皱青眉。他可能正是为
此而愉快的。一个姑娘犹豫了半天,总算买了。慧泉不知出于何种动机,故意多找给她
一块钱。她既不苗条,也不漂亮。她不等他陶醉,急匆勿地瞥他一眼,挤出了人群。他
的愉快变了味道,但他并不伤心。
  “回来!”
  他喊了一句,脸朝着另一个方向。那位姑娘一定给吓了个半死。他不忍心看她。他
只想逗逗她,她为贪了区区一元钱而欣喜和慌张,她仓皇得像个小偷!他由此想到,所
有面对他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只要稍稍揭一下老底,他们每一位都令人作呕!她们买着。
他卖着,她们擦了粉儿,涂了红与蓝的脸蛋上是经过精心修饰的肮脏。她们让羽绒裤、
健美裤包着的肮脏的屁股正在等待小小短裤的装扮。她们小里小气地颤微微地数着不知
从哪儿弄来的几个小钱,指甲盖紫艳艳尤如魔鬼。只要有人带头,她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论是穿三角裤衩上街,还是翻披着羊皮压马路。关键得是流行!李慧泉知道自己得靠
这类人来养活,他得伺候人家,吃人家,有必要的话。他也不妨坑坑他们。人跟人本来
就用不着吉气。
  第二次柳树屯之行不大成功。薛教导员的表弟待他有些冷淡,可能听说或猜出了他
的身份。只批给他一包。他拍屁股就走,一包短裤十五条,赚条烟该倒是够的,他走时
客客气气撂下一句话:
  以后不来麻烦您了……”
  “有空儿来喝茶……”
  人家答得也客气,客气里含着拒入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没有薛教导员的面子。这人
根本不会理他。上次那二百条已经做够了人情,他再来纯粹是不识时务。
  李慧泉没想到这条路这么快就断了。但他并不灰心。他已经适应了东大桥那一带的
气氛。他站在冷风里面对无数陌生人,这不是迫不得已,而是命中注定的安排。只要静
下心来,这里不乏乐趣。他喜欢看人,喜欢揣摩人们的心情。天冷的时候,忧郁的面孔
比决活的面孔多,听不到什么笑声。天暖的时候,快活的面孔稍多一些,听到的说笑声
都有一种大惊小怪的味道。不论冷暖,面无表情的人总是占压倒多数。他们或从东到西,
或从北往南,不快不得地从他的小摊前走过,根本不注意他。到摊子上摆弄商品和问价
的人,大抵都有一张善良的或天真的面孔,表情略微有些愚蠢。偶尔也有贼似的人物,
拿住商品反过来调过去地看,目光比福尔摩斯要神秘。他喜欢观察这些形形色色的表演。
  他有一个未成形的评价。表情幼稚乃至迟钝的人从来不买他的货,那些精明如侦探
的家伙却往往在最后关头掏出钱来。他们买的东西说不定背后的百货商店里就有,价钱
没准儿还便官。聪明反被聪明误,这道理到哪儿都说得通。人就是作不了自己的主。那
些误以为买了便宜货的倒霉蛋一定是受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支配。有人走运,有人不走运;
有人长得像冬瓜,有人长得像花;有人坐在小卧车里打吨,有人在商店后边的垃圾箱里
捡纸。人跟人不一样、没法儿比。比也没用,人作不了自己的主。不论喜欢不喜欢,他
得在“025”这个摊位上呆着。因为他得吃饭。他得活:身后马路上汽车来来往往;天
上有白色的飞机缓缓飞过,一对年轻夫妇在便道上吵架,一辆拉水果的三轮翻了车,绿
地的栅栏里有个外地人背对行人撒尿,大概实在憋不住了……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任
何力量都不能阻挡这一切在他眼前产生。只要不是扔下一枚炸弹或哪个人看中了他的货,
什么半他都不在乎,他四乎,他四处张型的目光是轻松的。世界在东大快展示了一种简
单的图像,只要别死心眼儿,世界永不深奥。下水道里爬出了一只土鳖,它在车轮间无
意识无目的地穿行,竟然爬过马路,翻上了对面的便道。李慧泉一直注视着它。如果它
东张西望恐怕早就完蛋了。此外,使它不至于被碾死的命运的力量,一定是无处不在的!
他可以保护一个土鳖,就不能保护一个人么?李慧浆渴望自己主意兴隆。至少,他希望
自己能从人堆里一眼看出谁会买他的货来,这事一定非常令人愉快。就像这事反过来会
令人沮丧一样,他最恼火的是顾客在掏钱之际突然扔下货走掉。他永远也闹不清他们决
定不头的念头是从哪儿来的,因此总是措手不及。他甚至怀疑有人跟他搞鬼。他设法使
自己冷漠地看待这种情况。而一旦再次发生,狂躁便按捺不住。他已经知道,这是小贩
的通病,但他按捺不住。他不像别人那样骂骂咧咧,也不要赖让顾客非买不可,他只是
抱起胳膊,像个地地道道的流氓那样凶狠轻蔑地看着摊前来往的每一个人。年轻力壮的
人无意间碰上他的目光都故作轻松地低下头去,别人更不用说了。一些小丫头走出几十
米才敢回头看他。他从中得到片刻的满足,随后便松弛下来。一种乞求的神色淡淡地浮
到脸上,叫人看了觉着可怜。他像是雇来的。
  他的脸和那些南方木匠及南方裁缝的阶没有多大区别,和那些弹棉花、卖凉席的南
方人也没有多大区别,颧骨高而亮,嘴唇厚且黑,他看上去确实像个南方来的乡巴佬,
只有少数摊商知道他是远近闻名的李大棒子,让他打破脑袋的人在朝阳区哪儿都能找到,
他们不招他不惹他,也不巴结他,躲远远地自己卖自己的东西,谁也碍不着淮,一个星
期六的下午.李慧泉在人流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眼看那人沿着一溜小摊朝这边走
过来,他就是想不出人家的名字。他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那人在三轮跟前停下,拿起一双已经摸脏的白底蓝道的旅游鞋。
  “是深圳出的么?”“有商标,你自己看。”那人没看商标,而是看着李慧泉,愣
住了。他的右眉毛上有一颗咖啡豆大的痦子,虎牙的尖儿在紧闭的嘴唇上撑开一道缝儿。
李慧泉终于记起他揍过这颗脑袋。
  “你是……大棒子吧?”“你是……”“我是刷子!姓马,马义甫!我家住金台西
里,咱们那次……我看着像你!怎么样,哥们儿?”想起来了。上高中慢班的时候,他
跟几个同学旷课到红领巾公园滑冰,因这租冰鞋排队的事跟红庙中学的人吵了起来。双
方在六里屯一个建筑工地的料场约了架。那边挑头的是马义甫。二十几个人一场混战下
来花了好几个脑袋,还有两个骨折的。具体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马义甫找人说和,还
请他和别外几个人在齐鲁餐厅吃过一顿饭。以后马义甫他们跟酒仙桥的人打架,请过他,
他去了,可是没打起来。那时候,他已经小有名声。
  马义甫比过去胖了。李慧泉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但他受不了马义甫那股亲热劲儿,
至少五年没见了,突然蹦出来是不是有求于他?他科持地看着对方。
  “你混得怎么样?”他问。“凑合吧!吉普车公司,中美合资的。老板是大鼻
子……”“比我强。我刚出来时间不长……我进去三年,你知道么?”“知道,方广德
捅的那个人我认识.是呼家楼中学的,我妹妹是呼家楼中学的,我汁嫌跟他妹妹是同学,
他们家就住白家庄……小子没几个月伤就好了,对了!他去年去伊拉克了,他爸是中建
公司的科长,听说路子挺野!操他妈,你跟方广德够倒霉的……”
  马义甫说话又快又多,显得特别热心也特别絮叨。这跟过去没有区别。那时李慧泉
很讨厌这张嘴,现在却想多听听它能告诉他些什么。他活得的确有点儿闭塞。
  “这几年你犯过事没有?”
  “进去两次,加起来不到一个月。我算明白了,能别玩儿悬的就别玩儿悬的,栽进
去不合算……
  你说是不是?”
  “难说。”
  “你买卖混得下去么?服装前年挺吃香的,这两年不行了。”
  “领不到别的执照。”
  “也是……你进的货够土的,能卖出去么?这鞋式样还行,真是深圳出的?”
  马义甫手里还拿着那双鞋。
  “哪儿啊,保定来的货,谁知道商标是怎么回事,贴个外国牌子也照样卖,有人看
得上就行!”
  “就是。”
  “你看得上就拿走吧。”
  “别价……”
  李慧泉问了鞋号,从箱子里挑了双干净的,用纸包好。马义甫一边阻拦一边掏钱,
钱没掏出来,鞋可是接过去了。
  “下次把钱给你带来……”
  “刷子!你少他妈跟我玩儿虚的。”
  “操!哥们儿是那人么……你今天晚上有事没有?”
  “干吗?”
  “十点钟我在小庄路口等你。”
  “带擀面杖么?”
  “哥们儿不开玩笑,针织路上个月开了个咖啡馆,夜里两点关门,哥们儿想请你。”
  “没酒我不去。”
  “你来就知道了,肯定满意。十点整,我在岗楼子旁边等你,你骑车坐车?”
  “骑车!”
  “那太好了,省得误了末班车回不了家。咱俩一言为定啦!”
  “你他妈真罗嗦,一点儿没改。”
  “是吗?我女朋友还嫌我话少呢!”
  “……你有女朋友了?”
  “瞎玩儿吧!晚上你给看看……我现在拿不定主意。”
  马义甫有点儿装模作样,慧泉看出他很得意。他请客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出示他的女
朋友,他想使往昔的朋友们惊讶他的选择。李慧泉有点儿嫉妒,马义甫的女朋友一定挺
像样的。没准儿是个漂亮姑娘,不论什么姑娘,跟马义甫在一块儿非屈才不可。
  那次在六里屯料场打架,马义甫从工地抄了一把铁锨。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叫马义
甫,他只听到有人叫他刷子。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刷子”是什么意思,刷子当时狂得可
以,咋咋呼呼地抡着一把铁锹。他袖子里揣着擀面杖迎上去。他从一开始就觉出那把铁
锹是骗入的。刷子的眼神儿露了底,想拼命的人不是这样的。他猜对了。
  “谁敢过来?我劈了丫头养的!”
  慧泉过去了,刷子手一软,脑袋就突如其来地挨了一下。要不是带着棉帽子,这一
下能让他缝八针,慧泉一直追着他打,擀面杖在棉衣棉裤上擂得扑扑直响。
  “哥们儿服了!服了!”
  他让慧泉逼得无路可走,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地承认了失败。
  事后他在齐鲁餐厅请了客,对李慧泉佩服得五体投地。
  “哥们儿见过世面,你这样的真没见过,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碰上不要命的了……
你就不怕我把你削喽?”
  “你削我我就拿胳膊挡一下,我准备好了,可是你没削,你害怕了。”
  “真他妈邪!我服你了,以后有什么难处用得着我,尽管说慧泉没有用得着他的时
候,他却几次来请慧泉帮忙打架。慧泉只去了一次,架没打成,可刷子对他很感激。待
业之后俩人见过几次面,有了工作就很少来往了,慧泉的好朋友只有方叉子和老瘪。
  李慧泉觉得马义甫这小子还有点儿义气。几年不见,还能想着他,说话也不夹什么
心眼儿,够朋友!
  晚上出门前,他把自行车擦了一遍。想换件衣服,可没有像样的。他有点儿后悔。
罗大妈前些日子叮嘱他头几件过节穿的好衣服,他一直没放在心上。他凑合惯了,不管
穿新衣服,现在他才觉出自己过于寒碜。
  马义甫站在小庄交通岗楼后边的便道上,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溜光。天气暖和了,
穿西装的人很多,他看见马义甫之后心里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他又有朋友了,朋友待
他还挺不错,他本来就不是没有朋友,他只是懒得去找他们罢了。不少入都还记得李大
棒子,人们没有忘了他。马义甫对他仍旧保留着以往的钦佩,这一点使他很兴奋。
  “你怎么还是那副打扮?”
  “怎么了?”
  “太老帽儿了!你赚了钱干吗使?”
  “赚什么?本钱捞回来就不错。干了俩月,刚把三轮钱赚回来……”
  “你太老实!”
  “不老实又怎么干?”
  “呆会儿你看看那帮倒儿爷就知道了……就在前边……门口有辆大发小货车,这地
方绝了,保准你来了还想来!”
  咖啡店的大玻璃窗紧挨着便道。路灯耀眼,窗户里的灯光却十分幽暗。走近了,才
发觉里面挂着厚厚的窗帘,什么也看不清。
  铝门上贴着几个桔黄的大字:卡拉0K。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外间的售货厅只有几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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