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响的菜刀听不出什么恐怖,远不是在女主人屁股后面呼呼生风的状态了。
大家都活得很好。
事情或许没有他想的那么严重。他在自己吓唬自己。谁没有一点儿见不得人的秘密
呢?西屋的和睦气氛不正常。戴绿帽子的男主人很可能和第三者达成了默契。对这种软
王八来说私了不是困难的事情。罗大妈对女婿赞不绝口,而狗屁助教说不定已经看中了
别人的女儿。只要若无其事,外人就永远蒙在鼓里。李慧泉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睡
觉以前,他看了会儿晚报,一位顾客在信里发牢骚,新买的高跟鞋刚穿几天就成平底鞋
了,她对质量问题那么关心、本意可能是想让鞋厂老老实实给她换一双。飞机失事,意
大利的飞机,死亡一百二十八人,幸存五人。哪儿都有倒霉的家伙。哪几都有走运的人。
个体修车户上街免费服务。丫头养的真会装蒜,平时少收点儿比什么不强!
他睡得很好,没有梦。
李慧泉在沙家店没有找到崔永利。给他开门的是一个小个子男人,秃顶,死鱼眼,
岁数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看不确切。
“他不在。”
“我上哪儿找他去?”
“他回家了。”
“他家在哪儿?”
“不知道。”
“他还来吗?”
“不知道。”小个子堵在门口怕他进去。高身量的乡下姑娘从一间屋往另一间屋里
搬东西,是不大不小的纸板包装箱。她没看见他。
他心平气和地离开这个地方。他有足够的耐心找到那个人。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一切依照情况而定。他没带擀面杖。用不着擀面杖。没别的意思,只想聊聊。明天才是
星期五,赵雅秋将在京门饭店的舞厅登台唱歌。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泥水弄脏了我的鞋,
我的鞋像两只沉没的小船。
她只在他的心中歌唱。只有这两句。他背熟了这两句歌词,他想起它们的时候实际
上想的却是那片阴影似的绒毛。他的厚嘴唇时时都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存在。当想象朦胧
的时刻,一束清凉的草叶便柔和无比地轻轻归过去。
亮马桥一带的公路车少人稀。商品住宅楼孤零零地立在已经被征用的田野上,四周
是停工的工地,基坑、土堆、预制板、歪斜的工棚,一切都显得破败。
崔永利把赵雅秋毁了。这个预感使他浑身的肌肉绷紧,双拳像两个榔头塞在口袋里。
干吧!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何必呢?
你太小气了。
我什么都没有。我还小气么?
“大胡子?四楼……”一位老太太警惕地关上门,又打开:“中单元。”
问了几家,这是第一个知道崔永利的人。楼的质量很好,楼道却很脏,到处是浮土。
中单元的门口摆着长方形的棕脚垫。他很认真地蹭着鞋底,按了门铃。里面传出敲木琴
的声音。随后半天没有动静。
又按了一下。
拖鞋响。锁响。崔永利的大胡子出现在门缝里,吃惊,不太高兴,甚至有点儿惶恐。
他穿着花格子睡衣。大白天的穿着睡衣。
“你怎么来了?”
“找你聊聊。”
“出什么事了?”
“盼点儿好行不行,想跟你喝一杯。”
“……你等等。”
门关上了。李慧泉点上烟。地毯、壁纸、吊灯、巨大的白色冰箱。崔永利过的是第
一流的生活,尽管他是个骗子。
崔永利穿着风衣走出来,脸上换了一种表情,他拍拍李慧泉的肩膀,表示歉意。
“我老婆不喜欢外人进家。破地毯比她的命还值钱,臭娘们几一个……你怎么知道
我住这儿?”
“打听的。你甭问了。”
“咱们上哪儿喝去?”
“随你的便。”
“你脸色不太好。”
“是吗?”
李慧泉摸摸下巴,有点儿气馁。走了半站地,崔永利把他领进了一家靠近公路的饭
馆。李慧泉把钱扔在桌子上。崔永利看看他,看看菜谱,点了几个菜。
李慧泉刚把酒斟上就喝了一大口。
“从广州搞了点儿什么俏货?”
“什么也没搞。我说歇就歇,不是说着玩儿的。”
“我在沙家店看到不少箱子。”
“那是我表弟弄的。我把院子转租给他了,想干就让他干。我是说什么也得好好歇
歇,太他妈累了……”
“磁带录得怎么样?”
“没录成。”李慧泉盯着他。
“你不是联系好了么?”“这种事我见多了,没什么可奇怪的。翻脸不认人,今天
说得好好的,明天就跟你装傻充愣。小赵刚开始想不开,后来就无所谓了。我陪她逛了
沿海几个地方,联系了几次临时演出。她玩得挺开心,我也挺痛快……人想不开可不
行。”
“她……人怎么样?”
“比较懂事。”
“她好像没出过远门儿?”
“看样子像。新鲜劲儿大,谁都一样,第一次上学,第一次办货,第一次恋爱,第
一次……有了第一次,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你们……”李慧泉找不到恰当的话。崔永利淡然地低着脑袋,假装对一盘溜三样
很感兴趣。
“她提到过我吗?”
“让我想想……”崔永利一拍脑门儿:“在永嘉饭店有个男服务员长得有点儿像你,
当时她说你像广东人,没说别的。”
“我跟她说过一些话,她没提?”
“没有。她跟我提这个干什么?你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都是废话。想让她学好什么的。我这种人配说这个?”
“没说。她没提。”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自己斟酒,谁也不敬谁。气氛有点儿别
扭。李慧泉咬校牙,抬起浮出红丝的眼睛。
“你动她没有?”
“大棒子,你怎么了?”
“我问你动她没有?”
“你小子喝多了。”
“你怕什么?”
“我?害怕?”崔永利笑起来,笑得很响,菜渣子喷在胡子上。李慧泉捏着酒杯。
别干蠢事。千万别干蠢事,他叮咛自己。
“大棒子,你太嫩了。你的事都在脸上挂着呢!我不说了。说也没用。你有问我的
功夫,什么事干不成?咱们是朋友,实话实说,活该让别人抢你前边!琢磨去吧。”崔
永利用手绢仔细擦胡子。
“瞧你活得费劲,我都替你难受。你看上她了,干吗不追她,跟她说?她不愿意,
你就连哄带吓唬,实在不行就先干了她!光想管什么用?不过,你得把人看准了。看不
准,一玩儿真的准保又得栽进去。”崔永利又“咯咯”地笑起来,他的眼神儿表明他笑
得并不轻松。李慧泉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感到紧张。李慧泉也看出来了。
“操你姥姥的……”
“骂吧。你心里有事,骂骂痛快。”
“我佩服你!”
“这可真叫我害怕了。说真的,你小子讲义气,路子正,哥们儿也服你。”
“别捧我,我不想把你怎么着!”崔永利好像受了惊,愣了一下,立即敷衍过去了。
李慧泉觉得酒的味道不对,可能是冒牌货。他原以为自己会忍受不住,结果发现他的仇
恨非常脆弱。八寸大瓷盘扣在崔永利脸上一定很合适,但他已经没有这么做的欲望了。
崔永利比他强。他的自信心再一次受到打击。他看着崔永利,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张非常
机智的脸,那把精心修剪的胡子也非常漂亮。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想炫耀一下,耸人
听闻的话脱口而出。崔永利的脸顿时白了。
“你让他住下了?”
“我还给了他八百块钱。”
“他走了?”
“走了。”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你给出个主意吧。”崔永利放下筷子,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姿势,揪胡
子,李慧泉想笑。
“我实在看不透你了,大棒子。”
“别见死不救。”
“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的话我没听见,完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事你得自己看着办,要么包着,要么卷铺盖卷儿自己到分局
去……”
“你让我自首?”
“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
“我认识你了。”
李慧泉给崔永利斟了一杯,自己斟了一杯,把瓶底的剩酒倒进嘴里。
“你跟我想一块儿去了。干了吧?”
“我不喝了。你……没开玩笑?”
“我不懂什么叫开玩笑。”
“大棒子,你干事没深没浅,你不行……我以前以为你挺稳当。”
“少他妈教训我!你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不想宰你,你放心好了。”
崔永利绝望地摇了摇脑袋,一声不吭。俩人先后站起来,互相看了看,崔永利有点
儿招架不住,先把目光移开了。
公路上尘土飞扬。两个人各走各的路。崔永利想起什么,站住了,用讨好和乞求的
声调招呼李慧泉。
“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咱得对得起朋友……”李慧泉头也不回,直往西走。拳
头塞在裤袋里,胀得难受。不能停下来,他怕自己停下来会忍不住朝大胡子撞过去,蠢
事干得太多,这一次就免了吧,朋友?朋友是什么东西?这两个字比任何时候都陌生。
崔永利一定后悔结识他了。崔永利的好日子以后会增添一点儿提心吊胆的滋味儿。想到
这些,心里轻松了许多,好像惨输之后又捞回了一点儿。
他没有醉意。怕喝得过量没敢骑自行车,不得不步行去找汽车站。48路公其汽车在
三环路,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他贴着路边慢慢走。十一月的田野零乱荒凉,远处的高
层大厦耸立在肮脏的空气里,塔吊像一棵棵孤零零的大树。他的路快走到头了。
罗大妈说有人来找过他。他险些瘫倒,但立刻平静了。个体户协会通知他开会,准
备评选先进个体劳动者。不是公安局的不是。方叉子正在顺利越境,就要进入缅甸了。
缅甸是个自由自在杀人都没人管的怪地方,方叉子已经如鱼得水。
这里水正在干涸,他是一条喘不上气来的死鱼。夜里口干,爬起来开灯找水喝。呼
吸困难地坐在床沿上,焦急地等着水凉一凉,在对面大衣柜的镜子里不期而遇地看到了
一条绝望的鱼干。
她说他像广东人。
她已经跟崔永利同流合污。
他一点儿也不难过。难过没有用。他只有欲望,要毁灭什么的欲望。那片绒毛像锅
底上的一块黑,他想用石头或瓦片把它狠狠地刮下去,磨下去。
星期五晚上七点钟,他准时来到京门饭店。舞厅里人不多,他挑了一张离乐队演奏
台近一些的桌子。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过,给他摆上一听可口可乐和一碟奶油蛋糕,水果
是两根香蕉和一个很大的广柑,直接放在桌布上。别人的东西跟他一样。
他把广柑的皮剥下来,放下,又剥香蕉的皮。乐队开始入座,人陆陆续续地从一个
小门里走出,乐器在折叠椅上轻轻磕碰。首先登场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手拿麦克风轻快
活泼地寒暄了一阵儿,然后与指挥相互点头。她走到台边,乐声骤然而起。
舞池里响着嚓嚓的脚步声,灯光转暗。女歌唱家的嗓音婉转自如,表情异常丰富。
李慧泉盯住那个空荡荡的小门。
他看见了赵雅秋。她站在门口,满面笑容地跟门里的人说着什么。浅色西装。短发
蓬松,脑门上垂下的一束挂住了半张脸。
小的鼻子和小的嘴依旧流露着天真,但眼圈涂得太蓝了,眼窝深深大大的不成比例。
她的嘴唇四周白白净净。阴影消失了。她的表情是一个胸有成竹的女人的表情。李
慧泉觉得自己仿佛不认识这个人。
那片温柔无比的绒毛哪儿去了?
舞厅里静悄悄地涌入了一大股日本人。都很年轻,穿着相似的衣服,可能是学生旅
游团。中年歌手下去了。赵雅秋接过麦克风,大大方方地走到灯光打出的白柱子里。
她刚一张口,安静的日本人一阵骚动,接着就鼓起掌来,纷纷跳进舞池。她唱的是
他们的歌曲。
她的日本话不知对味不对味?
李慧泉呆呆地看着她,像看着一颗正在升上来的或正在落下去的太阳。
她向每一个人微笑。
她比他年轻。生活在她眼里是什么洋子?周围这些陌生人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她
认为自己生活得幸福吗?她每天早晨醒来都想些什么呢?
他站起来到休息室抽烟。他的装扮跟任何人比都不逊色。新理的头发,七月份订做
的西服套装。
崭新的长城牌华达呢风雨衣,皮鞋又黑又亮。他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是,他对周围的人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他断定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他再怎么
努力也不能消除那种差别。他不如他们。
他是一个无依无靠而又愚蠢透顶的人!
掌声噼啪噼啪地传过来。换了一支乐曲。他穿过舞厅,径直朝那道神秘的小门走去。
唱歌的换成了一个动作狂放的小伙子,嗓音嘶哑,像驴叫,下边的反映似乎更热烈了。
小门里是幽暗的夹道,靠墙一排座椅上码着乐器盒子。没有人拦他。一个上了岁数
的男人到化妆室把赵雅秋叫出来。
她正在吃巧克力。她跑过来跟他握手。但李慧泉看到她皱了皱眉头。她跟化妆间里
的什么人大声说道:“找到这儿来了,这是我最最忠实的歌迷!”露出几张男人和女人
的脸,都化了妆,很漂亮地注视着他,又缩了回去。化妆间里传出窃窃的低笑。
赵雅秋把声音放得更大。
“你给我带花儿了吗?”
“……我……”她跟化妆间里的人笑出了一片动听的声音,夹道里嗡嗡直响。他能
在五分钟里把她们收拾得永远不会笑。但是,让她笑去吧,让她们笑去吧。他也许向来
就是可笑的。他是美丽而幸福的人们难得的笑料。她们可能没见过像他这样不伦不类的
人吧?
他来了,让她们见识见识,看看蠢人的标本是个什么样子。人是喜欢侮辱不如自己
的人的。这一点他早就明白了。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受到嘲弄。活着好像成了令人羞愧
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