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到天黑才回家。开了锁,拉开电灯。没有什么异常。走时故意开了一半的抽屉
已经被关紧,里屋的窗户也从外面推严了。床上的被子叠得很规矩,能叠成这样除了军
人就是犯入。鸡骨头搓进簸箕,暖水瓶也放回原处,只有尿盆还在床底下。
李慧泉拉开那个抽屉。存折少了一个。一张八百的活期。另外一张没动。他没想到,
他留了一手,大数的藏在别处。现在他为自己留了一手感到不好意思,他不知道哪件事
情更让他感到意外。他暗示过方叉子么?方叉子是怕他告密还是明白了他的暗示?他真
的暗示过什么吗?他走时拉开半个抽屉,故意将存折露在外边,是为了逃避责任吧?他
是逃避不了的。朋友在感谢他李慧泉在桌子上看到一张写着铅笔字的废报纸。字歪歪扭
扭地排列在标题的空白处。写得很认真。
我拿了八百,拿两本书路上看。抽空告诉我妈我回来过,我走了不回来了。对不住,
我怕出事,我知道你的好心,忘不了你。
你当然忘不了我,我是个大笨蛋!李慧泉拿着报纸发呆。方叉子从后院往外走时没
人看到他吧?
他取钱顺利吗?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亲自取钱、买票,把他送上南下的火车呢?他
害怕。他知道自己害怕。
我的存折让人偷了。此外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遇到。
李慧泉站在屋里自己安慰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曾暗示过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希望
自己能摆脱出来。结果他发现,自己陷得反而更深,方叉子的处境比过去更加危险。这
一切都是无法改变的了。
他端着尿盆出去,把尿悄悄倒在墙根的出水口,方叉子的体臭轰一下钻满了鼻孔。
他感到欣慰的是,方叉子不好意思、觉得对不起他了。他帮他收拾了屋子,王八蛋命都
快保不住了还帮他收拾了屋子。
他的朋友是个爱干净的人。
第十三章
李慧泉一连几天没有出摊。生活绕了一个大圈子。他已经把自己逼上了绝路。莸得
自由不到一年,他又稀里糊徐地往回走了。他闹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许命中注
定是那种走不上正路的人。他在人生的开端就踏上了方向不明的小路,数不清的陷阱在
等待着他,随时都可能跌进去。跌进去就爬不出来了,脑袋里有个严厉的声音不停地对
他说:“完了!”确实完了。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朋友被人抓回去他会高兴些吗?
他不知道,方叉子眼他一样,只是跌进更深的陷阱罢了。他们谁也救不了谁,社会已经
抛弃了他们。他们是人群里的渣滓,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垃圾。
他们要么浑浑噩噩地活着,要么四处逃窜,像丧家之犬。他们永远找不到堂堂正正
的立足之地。
生活里没有他们的位置。跟别人没有关系。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这是自作自受。
没有谁可以抱怨,甚至也用不着后悔。后悔没有用。他后悔的事情还少么?
他中断了坚持多日的晨跑,窝在被窝里迟迟不肯起床。屋子像一座坟墓,枕头散发
出潮湿的气味。他看着墙上母亲的遗像,一边抽烟一边经受母亲的责难。
“我养了一个没有出息的孩子。”
母亲生前就是这么说的。他从劳教大队赶到医院,母亲不跟他说话,却跟站在床边
的薛教导员说了这么一句。报病危之后,薛教导员又陪他去了一次,母亲一句话也说不
出了,只是松松地拉着他的手,眼睛迷茫地盯着他身后的什么地方。穿白大褂的人围着
病床,他靠墙站着,眼看着母亲咽了气。薛教导员也靠墙站着,替他拎着一袋毫无意义
的桔子。他在医院的楼梯上蹲下来不想走,薛教导员使劲拉他,一网袋桔子全都撒出了,
黄黄的小球顺着楼梯直往下滚。他终于哭了起来。
他欠母亲的债永远也还不清了。现在,他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两天没有取牛奶,罗大妈以为他病了。她中午过来看他,发觉他还在床上躺着。
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罗大妈吃了一惊。
“泉子,怎么啦?”
“没事。”
“哪儿不舒服?”
“没事。”
“泉子,那件事你别放在心上,大妈不是有意的……”
“您想哪儿去了。”
他跳下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罗大妈想帮他扫地,他把扫帚抢了过来。他的确
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半个月前罗大妈为他介绍西巷的一个女孩儿,他一听名字就拒绝
了。女孩儿也是强劳回来的,光在朝外就搞了一个排的男人。他早就知道她。他的口气
使罗大妈很窘,他自己更窘。女孩儿有了工作,据说去年还是单位的先进工作者。但是
说这些没用。先进工作者跟这事没关系。
“您就甭管了!”
他当时好像发了脾气。他觉得受了侮辱。罗大妈也觉得对不起他,犯了多大错似的。
这能怪罗大妈么?他知道不能。但是看清了自己的身价毕竟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如今他已经谈不上什么身价了。
他把所有存款都取了出来。不到两千块钱。存货值四、五百块。这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到前门首饰店买了一个金戒指,其余的钱揣在怀里。将要发生的事情渐渐地有了一个
轮廓。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采取最后行动之前,时间在他手里。
他来到了针织路咖啡馆。白天人不多。没有见到韩经理。门口的牌子上关门时间改
成二十三点半了。他要了两杯白兰地,坐在角落里独自喝起来。挨着餐桌的塑料壁纸很
脏。音箱里的乐曲像秋天一样凄凉。他朝一个面熟的服务员笑了笑,对方愣了一下,冷
淡地点了点头。他向她要了一盘沙拉。
“生意不行了吧?”
“新鲜劲儿过去了……”
“崔永利来过吗?”
“哪个崔永利?谁是……”
“大胡子。”他用手在腮上比划了一下。她想了想,问售货口里面的人:
“喂,姓崔的大胡子来过没有?我这几天没上夜班……”
“前天晚上好像来过……来过!跟赵雅秋一块儿来的。谁找他?”
“没事,没事。”李慧泉连忙摆摆手。他脸有点儿红,好像让人抓到了内心的秘密。
他坐到天黑,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离开咖啡馆。生意仍旧清淡,大手大脚的倒爷们不
知藏哪儿去了。又到别的地方摆阔去了吧?
他骑车来到京门饭店。大厅里灯火辉煌,外国人很多,但一点儿也不嘈杂。红地毯
棉花似的,把声音软软地吸住了。没有人拦他,他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张舞厅的门票。舞
池里晃来晃去的大都是中国人,一个个精神饱满。一些外国佬坐在桌子旁边,显得闷闷
不乐,打瞌睡似的。乐队很正规,指挥是个长长瘦瘦的大蚂蚱似的中年男人。没有人演
唱。曲了一首接着一首,喇叭有点儿走调,是按乐曲数目付报酬的吧?乐队很卖力气。
他坐到八点钟,很谦卑地走近一个穿制服的管理人员。制服上的大铜扣子像纪念章
一样闪闪发亮。
“赵雅秋?她每星期五来……有什么事需要转告吗?”“没有,随便问问。”他离
开京门饭店时有些失望。他摸了摸口袋。比火柴盒大一些的首饰盒子有一种寒酸的味道,
他简直不愿意看到它了。
他想干什么呢?
她会嘲笑他吗?
星期天是个晴朗的日子。他到商店买了食品和玩具。在天桥上长途车的时候他有些
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登了上去。
路两边的景色很熟悉。于涸的水田里镶着密集的稻茬,冬小麦整整齐齐像绣出来的
绿色花纹儿。
拖拉机喷着黑烟在空旷的田间土道上颠簸,远处的地里有一些铅笔头似的劳作的人
影。他看见了那条高出田野的水渠,像土坝,也像没头没尾的列车。那是劳教大队一个
冬天的杰作。薛教导员就是在那儿伤了腰的。不知是为了给他们树榜样还是为了增强威
信,也不知是因为天生喜欢干活还是因为心里装了不痛快的事,薛教寻员干得极猛。半
尺厚的冻土下边掏了洞,用胳膊粗的杠子狠撬。薛教导员大叫一声便扑到地上了。他很
佩服这个老警察,背起来就往卫生室跑。从那以后,薛教导员对他一直很留心。过年的
时候别人都有家里送的好吃的,薛教导员就塞给他两包好烟。
“省着抽。”薛教导员大概知道他捡烟头的,只是不点破。如果不是在劳教大队,
跟上这个老头儿上哪儿他都愿意,开荒,老头儿说:“一天掘一亩”,他准能掘一亩。
打仗,老头儿说:“你冲上去!”他准能冲上去。他知道老头儿会跟他一块儿卖力气卖
命。只是,劳教队是变不了的,他的许多梦想都没有用。而且,他觉得薛教导员很可怜。
打篮球时,老头儿的白背心后面有许多破洞,他走步而被判罚之后那可怜的样子使破洞
更为乍眼。
他不能辜负这个人。他的事情得告诉他。世上,这是最后一个他对不起的人了。会
伤心吗?会骂他吗?由老头儿去好了。事情已经做出,就永远也不能抹掉。他应当坐下
来,跟老头脸对脸地好好喝一杯。
薛教导员不在,到东北出差去了。
他站在传达室窗户外边,觉得自己眼看要晕倒,网袋变得异常沉重,袋里的玩具熊
猫头朝下竖着,鬼脸变幻莫测。
“他什么时候回来?”
“半个月以后。到里边看人还是递东西?”
“我就找他。我是年初离开这儿的。”
“是六大队的吗?”
“是……薛教导员家在良乡什么地方?我上家找他爱人也可以。”
传达室的人从六大队值班室问到了家庭住址,写在一个条上递给他。
“老薛人缘真不错呀!”
窗里的人不明不白地叹了一声。李慧泉沿着土道往公路上走。很累。想好了一肚子
话无处说了。
他原以为能在薛教导员宿舍坐下来,用茶杯端着酒喝,将话一古脑儿倒出。半个月
才回,来不及了。恰恰这时候出差,似乎是故意避开他。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把他和别人
隔开,很冷酷地将他推来搡去。他糊糊涂涂地不能静想,独自在秋阳下走路。他抄近路
走过一片麦田,看见了那个似曾相识的洼地,抢个最低的地方坐下来。忘记是哪一年夏
天了,他在附近看水泵,曾在这儿的草丛里躺下来,很安静很沉醉地做那种羞事。天蓝
蓝的,让他一点儿也不感到耻辱。现在天依旧蓝蓝的,却是一大块将要塌下来的无法承
受的嘲弄了。
人活得丢了本分,不如一只田鼠。他就是一只田鼠。一只在阳光里呆不住只能在黑
洞里苟生的田鼠。
他等不到长途车,便拦下一解手扶拖拉机,从网袋里抓了两听罐头塞给满脸不高兴
的人。良乡是邻县的大镇,拖拉机颠了一个多小时。他在镇尾一大片平房里找到了薛教
导员的家。两间平房,暗暗的,墙壁发黄发灰。儿女们都分出去,家里只有老太太和她
照看的三岁的小孙子。老太太生得凶相,一问才五十一岁,比教导员还显老。她在镇上
粮店工作,退休了。她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薛教导员在家里可能不说劳教大队的事。他
把熊猫递给小孩,孩子在一边静静玩耍。他坐了一会儿,觉得不自在。老太太不爱说话,
凶凶地看着小孩儿,问一句才答一句。墙上有四、五个镜框,里面相片上的人大都是乡
下模徉。家具很旧。沙发是自己打的,扶手刨得不平,漆也太紫,弹簧又太硬。
“房子很旧呀。”“老薛没本事。”“教导员是好人。”“没有比他傻的了。”
“教导员办事认真……”,“管什么用?”李慧泉很不好意思。他摸摸口袋,里面有事
先准备好的五百块钱。他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本想当面交给薛教导员的。他知道薛教
导员不会收,不收也可以留下。教导员不是替他保存过母亲的存折么。
他把钱放在桌面上。
“教导员替我垫过本儿,今天还了。您点点。您跟教导员说,我忘不了他……”
“……没听他说过。”他看着她一五一十地把钱点完。他站起来要走。留他吃饭,
他说吃过了。
薛教导员的爱人送他出来,淡淡的没有几句话。她恨他吧?是他这样的人把薛教导
员拴了大半辈子,她爱人的前程都毁在他们手里了。
他站在良乡镇尘土飞扬的街道上,不知往哪儿走。他暂时不想回城。他真想搭上一
辆车随便地奔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永远不再回来。他知道方叉子的心情是怎么一回事了。
方叉子到昆明了吗?会不会被人抓住了?说不定已经供出他这个窝藏犯了吧?
他走进一家小饭铺,买了半斤饺子,悦慢地吃起来。如果方叉子没被抓住,如果抓
住了没供出他来,他准备采取的行动是不是太傻了?换了别人会怎么做?
即使那样,他也会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自己。生活仍旧不能轻松。直到自己稀里糊涂
地干出另一件蠢事。
人要能远走高飞就好啦!要能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自己种自己吃就更好啦!
他在镇子里逛了逛就回城了。
晚上睡得很早,极快地入了梦。脏水塘只有个青蛙露着脑袋,眼珠像弹球那么大,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担心它跳出水面,他怀疑它是只满身黄疙瘩的癞蛤蟆,他怕自己
会恶心得受不了。它动了还是水动了?他急得要出汗,两只脚不停地往脏水塘里陷下去,
怎么拔也拔不出来,烦躁得想找个东西打死它。
正没有法子,听到门响。起初不以为是门响,紧接着听到人声,就睁着眼坐了起来。
罗大妈的声音,焦急得叫人一下子清醒了。他跳过去开门。
“泉子!小芬病啦,你用三轮拉一趟吧。你大爷到街上叫车没叫着……”
罗大妈说着说着要淌泪。他连忙穿衣服。脚扭在秋裤里怎么也穿不通。
“您别急,不用着急……几点了?”
“快一点了,睡着睡着肚子就疼起来了,把床单都咬破了……”
“吃什么了?”
“不是吃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