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方叉子。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窗户呻吟了一下,绝望了似的。
“泉子……泉子。”
声音微弱,但证实了他的判断。他坐着不动,等着。屋外的人不肯走,不动不语,
似乎也在等。
过了有半十小时,李慧泉无可奈何地开了门。
没开灯,两个黑影在屋里面对面站着。
“是你么?”
“是我,”“怎么进来的?”
“从布帘胡同那边爬房过来的。”
“想起什么来了?”
“没想什么,活腻了。”
李慧泉挪过一把椅子,方叉子摸索着坐下了。暖壶里没水。
“你想吃点儿什么?”
“不饿,有烟么给我一支。”
“你在信里骗我。”
“没骗你。”
“那你干这种傻事!”
“这儿也通缉我了吧?我不在乎……”
“你完蛋了。”
“完就完,我不在乎……我妈我爸他们好么?我在街上想了半天,没敢回去……”
李慧泉给他点烟,火柴照出一个十分陌生的轮廓。秀气劲儿全没了,五官在瘦削的
脸上显得肿大。皮肤灰暗,好像让太阳晒坏让风吹坏了似的。过去那双精明的女里女气
的眼睛呆板地看看他,迅速躲开。这双眼睛已经属于一个在绝望中磨炼过的无比冷漠的
人。李慧泉也有点儿绝望了,跌坐到床上。稳住他?然后抓住机会报案?或者,干脆把
他搁起来扛到派出所去?这都不难。
只要想办,很好办。旁边有空酒瓶子,抬手就能解决问题。
他看看表,两点半了。不会有人发现方叉子。没有蹲坑的人。
方叉子刚脱逃那两个月,李慧泉看到过这种人。现在,人们说不定已经厌倦了。最
近刘宝铁没有为这件事找过他。方叉子毕竟是没有多大危险性的逃犯,人们用不着他对
待一只狼似的来对待他。他想家,闷得慌,想跑出来看看走走,就这么回事。
李慧泉把饼干桶递给方叉子,马上就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快速的咀嚼声,桶里有水果
糖、果脯和小点心。方叉子的脑袋垂在桶上,舌头、牙、食品,不知疲倦地相互磨擦起
来。
“这几个月怎么过的?”
“在内蒙转了一段时间,后来到承德和张家口……别问了,除了没杀人我什么都干
过了。我是前天从宣化搭菜车进来的,在水碓子农贸市场混了两天。本来想搭去南方的
菜车走算了,一辈子不回来了……腿不听使唤。我琢磨,怎么也得在死以前看看我妈,
我不敢回去就上你这儿来了。我栽进去没有一个朋友给我写过信,我收到哥们儿第一封
信我他妈都掉眼泪了。大棒子,咱们没白交……”
“别说废话了,你打算怎么办吧?”
“我想到南边试试能不能出去,能出去更好,出不去就找个地方玩两天,然后寻死,
我没别的路了……”
“自首行不行?”
“不,打死也不干。闷在里边除了玩儿自己,操驴的心都有,这辈子反正交代了,
大不了是个死呗!”
“你不是争取减刑来么?”
“我想开了,自己给自己减得了!凭什么判我无期?我要不说大北窑的事他们谁能
知道?我冤得慌不免得慌?”
“我听说,你拿刀把人家弄伤了?”
“……她裤腰带是绳子的,系死了解不开,我拿刀割她裤子把肉划破了……公安局
的人找到她你猜她说我什么?她说我拿刀把子捅她下边,我疯了我?我死也没承认,我
主动坦白还落了一个态度不好,判无期纯粹是为了赶点儿,我从第一天服刑就没服过
气……”
“应该枪毙你!”
“毙就毙,当初毙了就省心了。”
“傻蛋!”
“……什么?”
“我说你傻蛋!”
方叉子愣了一下,放开饼干桶,使劲擦着嘴和下巴。没有水。
李慧泉想起里屋窗台上还有一瓶啤酒,他走过去,开盖时砰的一声,把两十人都吓
坏了。他们相互看看,又同时看看外边,好像刚刚意识到危险的处境。
方叉子灌了几口,把瓶子递给李慧泉。瓶口上有股怪味儿,是方叉子的口臭。小子
有几个月没刷牙了?过去,朋友中数方叉子衣饰打扮最讲究,他眼角没有眼屎,牙缝老
是干干净净,指甲缝也白白的;夏天他脸上没有汗,因为他口接里总有干净手帕.冬天
他的脸不粗糙,老是红润润的,他擦很贵的护肤霜。他用这一切吸引女孩子们的目光。
如今他的嘴臭成这个样子,他自己难道嗅不出来吗?
“让我躺一会儿行吗?困死啦……”
“你什么时候走?”
”先让我睡一觉吧。”
方叉子脱掉被雨打湿的外衣,爬上床,李慧泉靠着床头,把枕头塞过去。两个人盖
着一条被子,警惕地听着窗外的动静。李慧泉除了拼命吸烟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脑浆
凝固了,而且手脚冰凉。方叉子身上冒寒气,过一会儿就惊一下,睡得十分痛苦。
李意泉长叹了一声。
“你叫我怎么办?”
方叉子翻了个身,喂了一下,嗓子里咕噜咕噜像是有个弹球在水泥地上滚。
“你他妈叫我怎么办?”
“……就一天,哥们儿就在你这儿歇一天。你……比从前胆小了。”
“我犯不上。长个大胆子光会找死有什么用?我过得好好的,你他妈像个黄鼠狼一
样钻进来,不是要我的好看吗?你说让我象你怎么办?”
方叉子半天不说话。李慧泉觉得他有点儿害怕了,出气很急。
“泉子,你放心,我好好睡一觉,歇过来就走。我不连累你……”
“广德,你完蛋了!”
“我知道。”
“你爸你妈都挺好的,你弟弟很爱学习,比你强多了……”
“我妈白头发多吗?我在青海做梦梦见她头发全白了,我难受得要命……真想回去
看看又怕给家里惹事,惨透啦!”
“你还想着你妈?”
“我也纳闷,别人想也想得不厉害,就想我妈,有的时候也想我爸……活得跟小孩
儿似的!实在受不了了……”
“你怕给家里惹事就不怕给我惹事?”
“我对不住你,我这几个月找不着说话的,人家跟我打招呼我就害怕,我不找你我
找谁去?”
屋里呛人,黑暗中弥漫着烟雾。屋外的雨声不紧不慢地在小风里飘,一片冷寂。
“你认识的人少?找小婆子们去呀!”
“她们?前脚进去,后脚就得卖了我。这事我听得多了……”
“我也一样,广德,我也一样。”
“……随你的便吧!你是那号人么?我不知道你?你把我卖喽马上就得把自己勒
死!”
“我说的是实话。”
“算了,算了……说说别的,你混得怎么样?是不是打算结婚了,你屋子里有油漆
味儿……”
“操你妈的……”
两个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聊着天。一边抽烟、一边咳嗽,说话的声音很低。窗
户不知不觉白起来,李慧泉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似的,眼睛布满血丝,说的话连自己也
不明白。一种似是而非的久别重逢的感觉,使他讲起了不想对任何人讲的事情,身边是
逃犯,也是朋友。但是,他还有什么别的朋友吗?没有。他宁肯向逃犯表白心迹。方叉
子使他感到亲切。他们盖着一条被子,这使他想起少年时代他们亲密相处的情景。他抽
的第一支烟就是方叉子为他点燃的。
“抽吧,偷我爸爸的!香吗?”
“香!”
他一边咳嗽一边高兴地看着方叉子小女孩儿—样的面孔。
他们一块儿旷课,到卧佛寺后面的山上捉鸟。他们一块儿打架,方叉子动嘴,他动
手。他们是朋友。
“活得真没意思!”
“太没意思啦!”
“你说怎么办?”
“吃喝玩乐吧!”
“我乐不起来,人早晚都要完蛋呀!”
“你不会玩!找个女的怎么样?”
“我不行。”
“你试一次就知道了!”
“不行,不行!”
高中快毕业时,他们叼着烟卷在马路边百无聊赖地说着数不清的类似的话。他们彼
此知道得很清楚,他知道方叉子喜欢跟女的粘糊,方叉子知道他喜欢在打架的时候出风
头。方叉子从来都恭维他,从来没有用女人问题伤害过他的自尊心。
方广德是他朋友。他告诉自己。他把内心的痛苦抖落出来。
他舒服一些了么?似乎是舒服一些了。
“他把她带到广州去了……”
“糟啦!你没戏了!你真乐蛋!”
“他要毁了她,我就对他不客气,我想好了,宰丫头养的!”
“没用!你真喜欢她?”
“恩……”
“总算有人让你动心啦!干嘛不早下手?”
“我这份德行……”
“谁德行好?你又不是下边不好使!”
“你不懂……”
“我不懂……天快亮啦,你让我闭闭眼,我快困死了。”
“等他们从广州回来再说。”
“没什么可说的,人家又不是搞了你老婆。为一个骚货动真的可不值,哥们儿不就
栽在这上面了……”
五点钟,李慧泉把里屋单人床上的箱子和杂物搬下来,垫了几层报纸。又把窗帘门
帘全部拉严,仔细察看了一下隔断小门上的门吊子。他让方叉子躲进去。
跑步和买早点时,那些熟人的面孔使他很紧张。他头了十根油条,快走回家时才意
识到不该买这么多,心怀评地狂跳起来。
碰上罗大妈怎么办?方叉子晚上爬房时是否有人看到了?他很少撒谎,不会撒谎。
他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他不想包庇罪犯。
同时,他也不想让朋友措手不及。叉子累了,被入追怕了。他相信自己能把朋友从
绝境中拉出来。
出摊之前,他在里屋床前放了一个暖瓶和几根油条,把尿盆放在床底下。他看出了
问题的严重性,他知道自己正在冒险。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偷偷到派出所去不是好办
法。在方叉子信任他的时候出卖人家是不道德的,他不能做那种事,他至少应该事先打
个招呼。
“别出声,我中午回来。”
方叉子困得睁不开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李慧泉上了两道锁,推着三轮车心
事重重地离开了小后院。事情会怎样发展他一点儿也猜不到。
“你来了,就怨不得我了。”
他心里嘀咕这句话,对自己不大满意。找不到一条解救朋友的办法。解救自己的办
法却一条一条地摆在眼前。
中午他买了牛肉、驴肉、扒鸡等熟食,还买了酒和包子。方叉子仍在睡,没有一点
儿危险感。他的内衣和皮鞋都很新,可能是偷的。他还干了什么其它坏事呢?
李慧泉站在床头,默默地看着他。流窜了那么长时间,头发却好好的。只要口袋里
有钱,他准保先进理发馆。本性难移。出了理发馆准保不是先找吃的,而是先搞女人。
他除了杀人没干什么都干了。那么,都干了什么呢?
一旦被抓住,他会不会叫人毙掉?窝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为
他指一条出路,把他推上去。李慧泉叫醒了方叉子。他觉得脊梁上潮乎乎的,出汗了。
问题也许没那么严重。
方叉子吃得很慢,眼睛盯着食品。
“下午跟我去怎么徉?”
“去哪儿?”
“别装傻。要么你自己去。”
“你也逼我?”
“你妈给我递过话,她让我这么办的。”
“……让我想想。”
方叉子用指甲挑牙缝里的牛肉丝,样子很恼火。李慧泉递给他一根火柴。
“我自己蹦到网里来了。”
“不是那么回事。”
“你知道我找你干吗?”
“让人追急了。”
“我想跟你要钱、你不是挣了一点儿钱么?不给钱也行,给买一张去昆明的火车票
我就知足了。
我不会偷不会抢,我在内蒙给人家打过一个月牧草你知道么?
你别那样儿看我……到云南出不去就在当地凑合混混,我还不想死呢!”
“你离死不远了。”
“除非大棒子你卖了我!”
两个人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
吃了饭,方叉子又躺下了。他还没有恢复体力,眼皮子老像睁不开似的。李慧泉在
外屋翻抽屉,声音弄得很响。他从来没有这么胆怯过。他可能正在做一生中另一件最蠢
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变了调。
“往南走,你有把握吗?”
“想试试。”
“你想好了么?”
“晚上再商量,让我睡……”
“我锁门了?”
“锁吧。”
“别弄出声音,小心点儿……”
他觉得是另一个人在跟方叉子说话。他听不懂,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干什么。他
昏昏沉沉地假着三轮车奔了东大桥。他记得离开屋子的时候,方叉子面朝墙呼吸均匀地
躺着,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没有生意。他连摊棚都没搭,坐在折叠椅上,脚蹬住三轮车的胶轮子。他想起了刘
宝铁。片警考上了政法学院的大专班,半脱产。不知为什么没有上成。罗大妈说,片警
泡了一个礼拜病假刘宝铁八成让头儿给治了,如果方叉子的事漏出去。管片出了问题,
他会得到什么下场呢?处分?想象不出什么入会为刘宝铁倒霉而高兴,但可以想象片警
的未婚妻暴跳如雷的样子。罗大妈也将遇到麻烦。但最大的麻烦出在自己身上,不论对
不起谁,他首先对不起的是自己。夜里、早晨、上午,他错过了一次又—次机会。他图
什么呢?他喜欢这种为朋友承担危险的可怕处境吗?
李慧泉觉得脑子有点儿糊涂,隐隐约约感到事情已经来不及了。他感到异常空虚。
他竭力让自己用一种愉快的心情去注视街上来来往往的东西,看到的却是一堆一堆的彩
色斑点儿。西斜的太阳懒洋洋地照着他,光线十分柔和。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拖到天黑才回家。开了锁,拉开电灯。没有什么异常。走时故意开了一半的抽屉
已经被关紧,里屋的窗户也从外面推严了。床上的被子叠得很规矩,能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