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事大家都高兴,各得各的,何乐不为?你进去那三年都学什么了?是不是真把自己给
改造了?你好像没见过什么世面……”“别说了。”“哥们儿的话你不爱听,我不说了。
我今年三十一,比你大多了。
你听听我的有好处。我十六岁就不是童男子了,你呢?”崔永利又笑起来,吃得很
香甜。笑吧,笑吧,你笑吧!李慧泉揉着太阳穴,表情平静。耳朵里还在响。他想在大
胡子中间的嘴上打一拳,让它永远闭住。
“你跟赵雅秋商量什么事来着?”
“你耳朵够灵的……”
“随便问问。”
“我得好好歇歇了,没什么,找个伴儿。我下礼拜带她去广东。”
“别开玩笑。”
“开玩笑干吗?我本来不想管这种事,可是说真的,我现在越琢磨越觉得这丫头有
味儿,要多干净有多干净,动了可能没事,说不定正等着人动呢!我的眼光没错……”
“你开玩笑呢,是不是?”
“有点儿。我在珠海音响娱乐公司给她拉了一盒磁带,准备录七万盘,那边很欣赏
她。这次去主要是为了录音。是她陪我还是我陪她,就看怎么说了……”
李慧泉脸色冰冷。营业厅里人不多。墙角的音箱中播出缓慢柔和的曲子。有人上去
唱了两句,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在同伴的笑声中溜回座位。麦克风卡在架子上,
孤零零地对着墙壁。”
“她很年轻。”
他突然冒了一句。崔永利收了笑容。
“你别动她!”
“你怎么了?”
“你别动她,别动!”
“我还没打算玩儿她呢,你急什么?你看上她了吧?呦……我他妈怎么就没想
到……”
崔永利拍拍他的肩膀,嗓子眼咕咕地响着,把狂笑咽下去了,耳朵里一大群蚊子撞
来撞去。李慧泉忍耐着。
“我跟她没关系。她是什么入。我是什么人?我不想看她倒霉,挺好的人,毁了就
没办法了……
你别动她!”
“我开玩笑你当真了?少喝点儿,你心里有什么事不痛快。别灌了!”
“你千万别动她……”
“她动我怎么办?”崔永利嘲弄地问了一句,把他的酒杯夺开,扶他靠在座位里角
的墙上。音乐声飘飘悠悠,周围好像有人在看他。他闭上眼睛,用力压住脑袋两侧的想
象中的血管。耳朵里响声越来越大。但他没醉。
“谁动她我跟谁没完!”
“闭嘴吧,笨蛋……”李慧泉听到崔永利低声嘟嚷了一句。他挥手打过去。瓷器的
破碎声和纷沓的脚步声同时响起。男人女人嗡嗡地说着什么。他听到嘴唇响亮的巴嗒声,
知道崔永利正在忙乱中往嘴里塞入最后一片火腿。
没打着。他很伤心。
第十二章
摊位的固定营业税由九十元涨到了一百二十元。从十月份开始执行。批发部门的日
子也不好过,价格抠得很死。从南方乡镇企业到北京促销的人们找不到代销者,大批廉
价而质次的衣物积压在郊区的小旅店里。李慧泉去过几次,没挑到能赚钱的东西,他压
价进了一些秋装,数量不大,卖不动也不至于亏本。买卖越来越不好做,东大桥已经有
人撒摊去经营水果蔬菜什么的。雨季过去之后才有人来给他修房。挑了半个顶子,顶棚
糊的纸全弄坏了,他自己买纸熬浆糊,好歹按原样糊上,他希望把门窗重新油一遍,房
管所的入说没打这个预算,明年再说,他自己买了刷子、漆料、砂纸、腻子膏,用了整
整两天时间把房间的前脸粉饰一新。这个活比卖衣服让人愉快。
他每天睡觉都嗅到一股油漆味儿,比白天重得多浓得多。他睡得很踏实。他打算在
买家用电器之前,先买一套像样的家具。
式样已经看好了。浅色的四柜组合,刚好占外屋的一面墙壁,他得有滋有味地活着。
屋子里哪儿都能找到旧报纸、旧刊物。法制、体育、武打、侦探,内容五花八门。
最近他的兴趣已经减退。没什么意思。读来读去只读出两个字:无聊。他偶尔翻翻案例
小册子,看看别人是怎么杀人、强奸、抢劫,是怎么被逮捕、判刑、枪毙的。已经没有
新奇感。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走投无路的人的最后出路是杀掉
自己,有这种决心的人多一些,社会将稍稍安定。
泥水弄脏了我的鞋,我的鞋像两只沉没的小船。
赵雅秋唱了那么多歌,他只记清了这两句。人人都是一只小船,大家正在一块儿沉
没。东巷胡同口贴的法院布告时时更换,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被红叉子勾掉。晚报说
上个月死于交通事故的人为六十四名,打破了纪录。街上每天都有救护车载着濒于绝境
的人嗷嗷怪叫着窜来窜去。有些入只是沉没得快一些罢了。相比之下,他们显得更不走
运。
活着的人可以松口气了。
崔永利带着赵雅秋去了广州,那天晚上出了丑,李慧泉一直闷闷不乐,他到沙家店
找过崔永利,一方面想赔个不是,一方面想打听一下赵雅秋的情况。崔永利却一直没有
回京。李慧泉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一旦出了问题,他觉得自己是应当干点儿什么
的。他不怕崔永利。混得多阴多神的人他都不怕。
他等着崔永利回来。
秋天正在降临。树木花草的色彩纷纷黯淡,风声里多了一些凄凉。围着日坛公园跑
步的人还是那几个,里面有个红脸膛的阿尔巴尼亚外交官。李慧泉几乎每天清晨都能看
到他冲出使馆的院子,跟在一群中国人后面卖力地奔跑。这个外国人的脸像红皮鸡蛋,
永远挂着迷人的微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空气里有什么值得一笑的东西呢?
最近见不到这个人了。跑步的中国人大都有一张严肃的面孔,仿佛一边跑一边愁眉
苦脸地想什么心事。阿尔巴尼亚人令人怀念,他要么回国,要么生病了。
李慧泉很希望重新看到那个“老外”。那张笑脸使人想到跑步不是一种无法摆脱的
负担或自我折磨的手段,而是一种享受。
享受的人们应当是愉快的。
李慧泉愉快不起来。他摆摊、蹬三轮、买粮食买菜,总是愁眉苦脸的,跟跑步时的
模样相似。人在跑步时缺氧。他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缺氧,连睡觉都处在喘不上气来的状
态之中。他的身体让幻想塞满,已经装不下了。
想得最多的是女人。白天比晚上想得还勤,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过。他简直弄不清
楚,这样想来想去是为了自我怜悯呢,还是为了自我满足?他经常被自己的高尚和寡欲
所感动,但最使他满足的,还是目睹自身的坠落。他在幻想中大胆欺侮并疯狂占有、一
系列对象中没有一个是赵雅秋,他完全放开了手脚。但是,当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赵
雅秋在广州干的每一件事的时候,心头无限哀伤。他深感崔永利不会放过她。
他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他怀着一种奇妙的心理试着打听崔永利的身世,结果令人
非常失望。神秘莫测的崔永利原来是酒仙桥七○四电子管厂的工人,几年前因长期旷工
被开除公职。他的家在亮马桥,住在花三万多块钱买的一套单元里。那是全市第—批商
品住宅,试销之后便停建了。
“就盖了一栋,在路北边。”
咖啡馆的韩经理告诉他。
“他爱人也是七○四的,他儿于可能五岁了……我见过。小崔能干,稳当,也够朋
友,能混到这份儿上不容易。”
“我还以为他蹲过大狱呢!”
“他?哪儿能呢!泥鳅似的……”
韩经理不想说崔永利的坏话,笑一笑闭了嘴。李慧泉有些沮丧,使他格外小心的人
原来只是个开除公职的货色。这个平庸的货色居然干得那么得心应手,那么心不在焉,
捞钱搞女人,一切都有条不紊。
他怎么就没有这份能耐呢?李慧泉终于明白,崔永利吸引他的恰恰是他所没有的那
些东西。人家活得闲适轻松,黑事邪事干得尤如儿戏,可他却活得太累了。他是不是太
把自己当个人或者太不把自己当人了呢?
摆摊的生活越来越乏味。买货的人不多,看货的人也很少。
摊前过往的行人带着许多故意,似乎在每一件衣物里都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阴谋,
摊主们的敌意更强烈。不看货便罢,看了货而不买想不遭奚落就离去是不可能的。李慧
泉把每一个在他摊前驻足的人都看做小气鬼,他不冷不热地跟他们搭话,内心充满了藐
视和诅咒。把八块钱的衬衣以十五块的价卖出去,他心里除了有些幸灾乐锅之外,已经
找不到丝毫怜悯。
生活里确实有什么东西不对头。问题出在哪儿,不知道。他自己的问题在哪儿也无
从知道。他夏天焦灼烦躁。秋深了,他的情绪仍旧没有着落,反而更加落魄孤寂,离枝
的叶子似的。他看着街上无边的行人和无边的车辆,知道自己眼中没有多少善意,别人
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别人。有谁为别人的痛苦而难过呢?
没有。他不为在汽车站旁边拉二胡的言人难过,他不仅不往地上扔钱,他还觉得瞎
子是大家难以识破的骗子手。他也不为常年在神路街扮破烂的老太太难过,老太太整天
扎在拉圾堆里,本身就成了一堆垃圾,他用看垃圾的眼光看她,没有同情,甚至没有表
情,没有表情也是一种表情,那就是极度的麻木不仁。他在别人那里得到相同的东西。
有谁关心他每天早晨起床那一瞬间的复杂心情?有谁理解那些每天晚上折磨他的零乱念
头?没有。他今天出车祸,明天人们就会把他忘掉。他血肉模糊的样子顶多是一件恐怖
的材料和新鲜的话题,在人们嘴皮子上挂一下就消失了,人在别人眼里是无足轻重的。
痛苦或死亡一旦和别人发生联系,意义就显然不一样了。人们只为自己难过。人们最关
心的只有自己。爱别人是假的。人们爱的是发出这爱的自身。别的人实在算不了什么。
归根结底,谁都算不了什么,包括他,包括他知道的一切伟人和凡人。
李慧泉对自己脑子里的许多念头持怀疑态度,但仍旧让它们出圈的羊群似的纷纷地
涌出来。他阻拦不住它们,也不想阻他站在东大桥冷清的货摊上,经常感到自己的脑袋
成了一架运转不灵却傻劲十足的机器,像汽缸有毛病的汽车一样。不管自己和前边出了
什么事,都啪啦啪啦地一直走下去。
他觉得十字路口那个指挥交通的警察跟他的处境很相似。
每天在那里经受无数车辆的包围,一定非常孤独。电车里的售票员、街上挥舞扫帚
的清洁工、饭馆里收拾碗筷的人、未竣工的高楼上的小虫子一样的身影,谁的处境更好
一些呢?
问题无穷无尽。生活的各个角落里都晃着孤单的身影。李慧泉能在许多人的眼里发
现自己。他可以想象,自己就是这个样子。所有孤独无助的人都是这个样子。面孔枯黄
而没有血色,眼睛无神而无光,嘴角耷拉下去,眼角也耷拉下去,牙齿发出淡淡的青色。
他在停车场见过一位犯规痛病的小伙子,小伙子抽搐一阵恢复过来的时候,脸上就是这
种情景。当时他仿佛看见了自己。不知是否动了怜悯心,他觉得躺在两辆汽车之间的狭
窄空地上连连抽搐的人,身上和动作里都有一种悲哀的很优美的东西。
那似乎是对某种东西的很认真很失败的反抗,虽然不能成功,尽力的样子是可敬的。
除此之外,人们还能干出什么新鲜事来呢?
有一百个人吃冰棍就有一百种愚蠢的样子。从公共厕所里出来的人,十个男人里有
五个走上便道还在系裤扣,另外五个不是裤管上沾了尿迹就是皱着眉头好像没尿干净似
的。说话用喊救命的嗓门;骂人用唱歌的调子;喝酒尤如喝水;吐痰就像吐血,吐了以
后频频回头看它。李慧泉站在他的三轮车后面,站在秋天温暖的阳光下,每天都有许多
发现。像读一本没有意思的书、因为不得不读,所以每天都要不由自主地掀几页。他读
着人的历史。也是自己的历充。但他读不出什么兴味。
每天在他货摊前逗留的人群中,总能看到几位入了迷地掏挖鼻孔的人。有老汉、有
中年妇女、有衣装只挺的小伙子,甚至有时髦非凡的女孩儿。总有人突然冒出来干这件
事。
他感到恶心得要命。小时候他也有这种习惯,是母亲一次又一次纠正他,提醒他,
让他理解这是一种耻辱。他改掉了这个毛病却生出了别的毛病。站在他眼前玩鼻孔和手
指的人没有他所有的毛病,他们不打架,脾气温和,他们爱人被人爱,他们没有被强劳
过。他们比他优越,尽管他们嘲弄他似地在他面前很不雅观地弄着鼻孔。他的的确确恶
心得要命。
为了扫除障碍,应当用小刀豁开他们的鼻子。至于他自己,则应当重新作人、重新
作人!然而,有些事情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他不能使时光倒流,也不能拉住时间让它
静止不动。他能干点儿什么呢?
有时候,他很羡慕那个浑身抽搐的人。他暗自希望自己总有一天也躺倒在地,在被
动的情况下一点儿也不掺假地向生活扮扮鬼脸,开开玩笑,逗逗闷子。那可是难得的轻
松。
十月下旬的一个傍晚,在人们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落了一场雨。气温比往年低,人们
以为不会有雨了。它却悄悄地细如牛毛般地在秋夜里洒了下来。灯光照得到的街面和空
间,许多湿润的小东西在闪光。
李慧泉躺下以后看了会儿杂志,没关灯就睡着了。半夜听到有人敲窗户。
“谁?”动静没有了,只听到浙浙沥沥的雨声。他把灯关掉,门又轻轻地抖动起来。
他下床时顺便从床脚拎了个空酒瓶子,悄悄掀起一角窗帘,什么也看不见。他站着呆了
一会儿。外面那个人可能也在等待。
李慧泉走回床头,点了一支烟。他很紧张,他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他想到
了方叉子。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窗户呻吟了一下,绝望了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