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恼无处不在,谁也摆脱不了它。它多得犹如街上的自行车,阻碍交通,四处乱窜。
苦恼是一种需要,它附在人身上多半是人自找的。每个人身上都有它的影子。它是人的
生命的一部分。
一天上午,李慧泉刚把摊架支稳,多日不见的马义甫便突然出现在三轮车后面,好
像从便道底下冒出来似的。他嘻嘻地谦卑地笑着,帮助李慧泉把罩布蒙在摊架上。他极
了,眉毛上的黑痣好像大了一些,一对虎牙也显得更尖,肤色是绿的,两只眼睛下面绿
得发青。他像是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他嘴里吐出的却全是好消息。吉普车公司的美国老
板给全体职工长了一级工资;哥哥单位给了房子,哥嫂侄子搬走了,他在家中有了单独
的卧室;他和女朋友已经和好如初;最主要的是,他将在十月一日前后结婚,丈母娘和
母亲都在帮他忙活。
马义甫语气轻松,但眼神黯淡。他接过李慧泉给的烟,蹲在三轮车旁抽起来。
李慧泉猜到他要干什么了。身上带的钱不多,存折在家里的褥子底下。他打开钱箱
数起零钱来。
马义甫顿时很不自在。
“离结婚还有几个月,整天置办东西,我他妈累得跟三孙子似的……”
“你愿意。”
“她看上了一台夏普收录机……”“是你看上了吧?”“操!你真逗……夏普机子
太贵,我怎么也凑不齐了。她怕原装机以后不好买,要不是她……”“你再拿她说事就
滚蛋!你到底缺多少?”
“三百,多点儿也行。”
“你替我看会儿摊子。”
李慧泉回家取存折、到朝外大街的银行提了四百块钱。马义甫接钱的时候显得惊慌
失措,他可能没把事情想得这么容易。
“我很快就还你,我下个月凑齐了下个月就还你!瞧我这德行,动不动张嘴跟人借
钱,我什么时候跟人借过钱?我完了……”
他帮助李慧泉把衣服架子摆齐,把价目牌上的别针弄端正,又把货摊周围的烂纸、
碎石头捡起来扔进路边的果皮箱。只要能让李慧泉满意,他恨不得能翻两个跟头。他显
然在别人那里遭到了拒绝。没人肯借钱给他。李慧泉是唯一的慷慨者。
这都是女人造成的。李慧泉对朋友抱着同情的态度。刷子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很可怜。
“不用还,我不缺这点儿钱。你该买的买,不该买的别瞎张罗。”
“我肯定还你,不还你我还算朋友么?李大棒子,哥们儿彻底服你了,你以后有用
得着我的地方,我他妈要不把脑袋掖腰袋里为你玩儿命,算我是丫头养的!”
马义甫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他揣钱的手直哆嗦,呼吸急促。他走的时候像喝醉了
酒似的,晃晃悠悠地在便道上打横。他脑子里一定想着别的事情,一件无法摆脱的事情。
莫非那个胖姑娘威胁他了么?不这样,就不那样!既然那样了,必须这样,不这样,
不那样,你到底想怎么样!等等……她们是乐于这么干的。
马义甫给逼得分明是走投无路了。女人是魔鬼。他让她给迷住了。而她,李慧泉记
得清楚,长得并不漂亮。又胖又矜持,走到街上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赵雅秋呢?她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顶多几个小时,可
他总有一种相识已久的感觉。当她手拿麦克风把脸从咖啡馆的墙壁前慢慢转过来的时候,
他一下子就体验了那种亲密的关系。时间地点都不存在,但他确曾吻过那片柔软发亮令
人心动的唇毛。他记得他干过这事。在不认识赵雅秋以前,他已经利用梦境和想象跟她
建立了牢固的联系。他渴望的正是这样一位姑娘。但是,这算什么理由呢?
也许歌声起了作用,使他沉浸在学生时代或更早的岁月,使他误把唱歌的人当作陪
伴过他热爱过他又迫不得已离开了他的女孩儿。歌迷里有这样的蠢货,但他不是。
他只不过是喜欢她。他只不过多看了她几眼,就像他注视街上漂亮的女人一样,就
像别的男人被漂亮女人把目光吸引过去一样。被女人吸引的人不是他一个。有人因此而
强奸或通奸,就像他的朋友方叉子干的那样;有人因此找到了老婆;有人因此而苦恼;
有人因此养成了在街上东张西望的习惯,见到端正的异性面孔眼睛便闪闪发亮。他跟这
些人没有多少相同之处。唯一的共同点也许只在于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看着她的时候,胸膛和腹部里面好像空出了一大块地方,仿佛什么东西消失了或
丢掉了。这是希望和绝望猛烈相撞之后的那种同归于尽的微妙感觉。六、七岁的时候,
每天早晨起床都有这种感觉,一把菜刀“当当”地在耳边响,仿佛不停地剁着自己的脖
子,菜刀有时候又被一把哧啦哧啦怪叫的锯条代替了。那时他就想永远不起床。现在,
当他看着赵雅秋时,他的想法混沌一片,完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不跟任何人交谈,
甚至也不自言自语。他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张画了图案的纸,又像一块雕了轮廓的木头。
他像喝滚烫的开水似的。小心地吸吮昂贵的法国白兰地。酒杯像茶盅那么大。一杯
等于两斤猪肉或一斤酱牛肉。
他现在只要白兰地。
赵雅秋还是无忧无虑地演唱,天真而甜蜜。聚在咖啡馆门口的小伙子一天比一天少,
情绪渐渐平静了。陪同赵雅秋的是一个长得像姑娘似的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他带了一把
吉它,有时为赵雅秋伴奏,有时站起来为她伴唱。他大部分时间都坐着,休息的时候,
他和她一块儿喝免费的饮料,小声交谈。他是她的新保镖,主要任务是送她回家。
“不麻烦你了。这是我在培训班的同学,以后他送我回家……”她第一次是这么告
诉他的。
“你来啦?”以后她就用这句固定的话跟他打招呼了。他的回答也很简单,有时候
只是点点头,好像爱搭不理似的。
咖啡馆的生意很好。区饮食公司发的奖状挂在营业厅显眼的地方。承包人韩经理有
事没事地总拿块干抹布擦那个镜框子。
赵雅秋延长了合固,报酬似乎也提高了。她的歌声每天晚上都在烟雾腾腾的咖啡馆
里回荡。她曾提出在营业厅里禁止吸烟,经理犹豫再三没有答应。她的演唱越来越自如,
越来越随便了。她有时候用哑嗓子唱外国节奏疯狂的歌曲,非常受欢迎。李慧泉在她唱
歌的时候从不吸烟。有时候他想掐死那些一边吸烟吃喝一边欣赏她的歌声的小痞子,有
时候他想走过去劝他们把烟掐灭。他克制了自己。他不想出洋相。再说,她也不需要他
做什么。
演唱结束之后,那个英俊的小伙子陪伴她走进马路对面的楼群。李慧泉悄悄跟出来,
不只一次看到这种景象。更让他惊讶的是,呼家楼中学的那个不知名的少年仍旧固执地
跟踪她,像个疯子一样。后来,英俊的小伙子被一个留长发戴戒指的小伙子代替了。这
一位据说是她母亲同事的孩子。
整个六月间,她身边出现四、五个年轻男子,他们轮流护送她,对她毕恭毕敬。她
对每一个人都和蔼亲切,他们全都用一种谨慎的饱含希望而又无望的眼光注视她,他们
个个都显得疲倦了。他们追求她,而她既不拒绝也不给他们答案,使他们永远处在恐惧
和倦怠之中。
赵雅秋把饮料递到他们嘴边或拍他们胳膊的时候,李慧泉妒火中烧而又无可奈何。
她的无差别的亲热不仅像温情的自然流露,也像深思熟虑的一种摆布。
她唱歌时却像个地地道道的孩子。哑嗓子也好,鼻音也好,吐字不清也好,都像是
孩子的可爱的小把戏,谁都想原谅她。
“婊子养的!”
李慧泉心里暗暗咒骂的时候,内心的实际想法是用嘴唇在那片鼻子下边的阴影上轻
轻地擦一下。
这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梦想。他想到方叉子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虚构了许多征服女人
的办法。他为自己的下流而震惊。他知道有些事自己死也做不来,顶多想想罢了。他觉
得每一个男人的脑袋里都塞满了这样的念头。那几个比他年轻的轮流陪伴她的小伙子都
向她投出狗一样的目光。他们向她讨要的是同一样东西。可她谁也不给。
“婊子养的!”
李慧泉愤愤地想起外国画报上的裸体女人,她淫荡地躺在画报上永远不肯走进人世。
他在幻觉中恨不得把她给揪下来。
他需要女人。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问题是,她在哪儿呢?他已
经二十五岁,他不能再耽搁了。关于女人的种种非分之想使他越来越害怕,他担心自己
哪一天会干出可怕的事情来。在中学毕业前夕,他所在的慢班的班长被人打伤了。这个
班长在新华书店买书的时候,趁排队之机显然是有意地趴在一位女青年的背上。他的动
机太露骨,女青年的男朋友发觉之后连个招呼也不打就一拳击中了他的太阳穴,班长是
个能说会道积极要求进步的人,他的功课再好一些绝对不会升入慢班。
结果,他成了全班乃至全校的嘲弄对象,男生和女生都在他身上寻找值得惊奇和能
够带来乐趣的东西。他提前离开学校,人们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有猥亵行为的人。
现在,李慧泉对他充满同情。他用腹部磨擦女人身体的时候一定处于一种痛苦而疯
狂的状态。他根本不可能对自己的行为有效地负起责任来。李慧泉觉得自己正在经受同
样的诱惑。
他不能再耽搁了。
罗大妈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紫光浴池卖澡票的。二十六岁。家住东城宽街。父亲
在工人体育场看大门,母亲在菜市场卖鱼,上边有个哥哥,下边有俩妹妹。人长得不错,
要紧的是脾性灵巧,家务活很会做。
“照片我带来了!你的呢?”
李慧泉交了一张办执照时拍的快相。他把对方的照片拿过来看也不看就塞进口袋。
他不想当着罗大妈的面来端详。
“您看着办吧,我听您的。”
他不敢看罗大妈冶笑脸。老太太喜气洋洋让他十分伤感。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罗大
妈将给他介绍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没有先看照片,而是在大衣拒的长
镜中默默地打量自己。
他对自己缺乏信心。
他掏出照片,只看了一眼。
他的心平静下来,不再紧张。镜子中的他似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难看。尽管缺乏
神采,他的眼睛还是很大的;嘴唇厚了些,但是牙齿整齐洁白。他用不着瞧不起自己。
六月中旬见了一面。
罗大妈和另一个人把他和她领到一起便走开了。在洗衣机厂北边的马路上走了半个
钟头,街上人多,又是晚上,他只掠了她几眼,说了二十来句话。她脸上有一种奇怪的
表情,似乎在盯着他的某个部位认真研究。她不大爱说话,不知是缅腆还是失望,她的
脸上表情不住变动,好像叫人给扔在深山沟里,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可能是擦了粉,脖
子暗黄,脸却奇白,而且奇扁。笑的时候嘴张开眼就不见了,不笑的时候眼睛睁着嘴却
抿成瘪瘪薄薄的一道缝隙。这张险在路灯下时明时暗,显得很不真实,像动画片中的形
象。可是她很高傲,她知道他的劣迹,她还不满意他的相貌。他知道。他能看出来。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正式约会。显然,爱这样一张扁脸是不可能的,她让人想起一张
擀好了还未烙的白面饼。但是,这里不存在爱不爱的问题。她是个女的,她会干家务,
问题到这儿就解决了一大半。她长得不行甚至使他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这样她就没有理
由瞧不上他了。被女人挑剔是件无比难堪的事情,想起来就不踏实。她的家庭、职业、
饼似的面孔,都让他放心,觉得不会通上多大麻烦。他把她的高傲理解为年轻女子的通
病。他自始至终彬彬有礼地对待她,她一点儿也没有被感动的迹象。这很可能是他犯的
一个重要错误。如果他敷衍了事一些,他就不会受到那么大的打击了。
他悔不该记起罗大妈教给他的问话。
“您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她迅速看他一眼,马上去看别处。
“我星期几给您打电话合适?”
“……有这个必要吗?”
他挨了当头一棒。他差点儿把唾沫喷在那张白面饼上。她长得没人徉儿,而且不会
说人话。谁娶了这个“二百五”准倒霉。
她结了婚肯定得挨揍。她哪怕有一点自知之明就应当明白,没有哪个男人会真正爱
她。她却公主小姐似地对人说:“……有这个必要吗?”
李慧泉把想笑的念头压下去,扭头就走。想说:“烙饼!”还想说:“瞧你丫头养
的那份儿操象!”
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想不到首次约会竟是这种样子。恶心。臭烘烘。像一摊狗屎。想起来就想吐,想
上厕所,想拉稀。这就是约会?这就是爱情的彩排?他只不过问了一下电话号码,她就
像有人要强奸她似的,也不想想,她能不能引起别人的欲望!
“……有这个必要吗?”
这话老在他耳边响。如果它从赵雅秋那样的女人嘴中说出可能不会伤人,从大烙饼
嘴中说出就不同了,它割的人心里流血,让人坐卧不安。连这样不起眼的女人都敢藐视
他,还有谁能够容纳他呢?
他已经惨到这种地步,连最不值得爱的女人都不能够爱他了,连最怜悯他的人都在
背地里暗暗地嘲弄他了。他再次感到自己是一个跟世人没有多少关系的人。他亲切地不
由自主地想象那条电缆沟,想象自己如何躺在里面,想象赵雅秋看到他之后如何大惊失
色。她在他的想象中跳下来,最终跟他躺在一起了。掩埋他们的泥土像节曰的礼花一样
五彩织纷地落下来,他感到了那种死亡无法换取也无法阻拦的极其舒适的感觉。他在一
瞬之间无比幸福。他似乎看见那张娇嫩的面孔上有大滴的泪珠滚落。
他愿意用整个生命来赢得这样两颗眼泪。
他痛苦地看着这个梦境消失,出现,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