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目中,丈夫这祥做是合理的。
他把钱退给女人。
“臭婊子!”他一边收拾货摊一边这样低声嘟哝,那些刻意装饰自己的女人使他心
怀敌意。他知道这隐约的敌意从何而来,他就是打心眼儿里觉得这种女人令人厌恶。这
些人和那个面孔柔嫩的纯净的女孩儿有着天壤之别!他是为他而诅咒其他女人的吧?他
想见她。
五月六日傍晚八点钟,赵雅秋在针织路咖啡馆重新露面。对着麦克风的第二排高靠
背的座椅上,李慧泉心满意足地喝着麦氏咖啡。他总算把她等来了。
她笑得很亲切。因为她也看见了他。她的微笑虽然不是献给他一个人的,但她注视
他时目光里的确充满柔情。会有第二个,人看出这种柔情么?李慧泉不相信。他甚至不
知道这种柔情有时出自歌者的技巧。她选择的曲目跟那天一样,只是演唱更加自信和流
畅了。进入五月以来,空气中热度增加,微风中游荡着初夏的气息。赵雅秋穿着蓝色的
背带裙,外面罩着浅黄色的棉布夹克衫,脚蹬平跟儿帆布鞋。潇洒、庄重、恬静。李慧
泉每看她一眼都要低下头去喝一口咖啡。难以持续注视她。而且,他品不出咖啡的味道。
中间休息时,她朝他走过来。许多眼睛都在注意她的举动,他往座椅里边挪挪,为
她腾出一块地方。女服务员为她端来了免费的饮料和冷食。
他并不感到热,但突然开始出汗。手心潮湿.衬衣领子发粘,他的笑像他本人一样
缺少魅力,有点儿僵硬。
“你又来了?”她问得很唐突,“我天天来。”“我一个扎拜没来了……”“你节
日刊文化宫演节目去了?”“你怎么知道?”
“这儿好多人都知道。”
“瞎凑热闹,没什么意思。”
“我喜欢听你唱歌。”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她仓促地吮吸饮料,对他的表白似乎不大在意。
“是么?”
“你的嗓子……真棒!”
“呀!有一百个人跟我这么说过。我的噪子很差劲儿,真的,一点儿也不棒。搞专
业的人没有人夸我的嗓子,我只不过有点儿模仿能力,我能装哑嗓子,你信不信?”
座椅对面的两个男顾客呆愣愣地看着她和他。她的活泼大方渗透了自豪感。她的表
情天真爽朗而又无忧无虑。节日期间的业余演出增加了经验和自信心,她已经不像最初
那样缅腆了。
她很可能比他见过更多的世面。
“你呆会儿能送我一下吗?”
“可以。”
他马上又加了一句。
“我反正是顺路。”
“你叫李慧……”
“慧泉,泉水的泉。”
“想起来了!这一次忘不了了。在这种地方唱歌真别扭,有熟人在底下心里还踏实
一点儿。小李……我这样称呼你行么?”
“行。”
他至少比她大五岁,她故意这么做是为了显示一种豪爽么?
她应该叫他老李、同志或师傅。那详她就更像一个女孩子了,尽管如此。她仍旧使
李慧泉着迷。
他从侧面膘一眼她的上嘴唇。那片金色的绒毛在灯光照射下投出无比温柔的阴影。
他想仔细看看,它却消失了。他看见的是粉色的皮肤。
“还有四支歌,好好为我捧捧场吧!”
“我喜欢听你的歌。我知道怎么做。”
“可别太过分。”
“我不出声,你放心好了。”
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他。她走到麦克风后面继续演唱,看了他几次,但每次他
都闭着眼睛,头靠在高高的椅背上。他的表情既像沉醉又像疏远,让人难以捉摸。
他在分辨她演唱的歌词。这是他选择的尊重她的方式。她唱到高亢处同样避免不了
流行歌者的通病:吐字不清。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他不想给她指出来。
李慧泉陪着赵雅秋走出咖啡馆时,他无意中察觉几个女服务员在挤眉弄眼,他很狼
狈,好像做了错事当场被人抓住了。但是,他深深感受到了不可抗拒的机遇的力量。为
什么偏偏是他而不是别人来担当护送她的角色,这难道是偶然的么?以前,他越是疏远
女人的时候,恰恰是他越发向往异性的时候。现在正好相反,他用行动表达内心感受。
他不想继续自我欺骗。他怎么想就怎么做。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他采取
行动。
除了被她的容貌所陶醉,他还喜欢她说话的腔调和声音,他预感到自己不可能成功,
但是辉煌的前景却若隐若现地召唤着他,跟她走在一起给他带来巨大的满足,更别提那
存在于幻想中的对她的最终占有了。
楼群之间灯光朦胧,水泥小路在脚下“嚓嚓”生响,她离他一步,走得十分轻快。
他推着自行车缓慢地跟上她。
她的父亲是第六棉纺厂的工会副主席,母亲是同一个工厂的退休纺织工人。她考音
乐学院失败,又不愿到棉纺厂顶替,只能混日子待业,她想再考一次。如果哪个文艺团
体看上她,哪怕是外地的,她也去。她最大的梦想就是登台演唱,针织路咖啡馆每天晚
上给她六块钱报酬,就是一分钱不给,她也愿意唱,她希望自己走到哪儿都能吸引一批
崇拜者,独唱演员的成功离不开听众,这一点文化宫独唱培训班的教师反复讲到过,她
觉得自己能够赢得观众的喜爱。
她讲述这些就像讲述一个正在实现的计划,李慧泉默默地听着,越来越清楚地看到
了横在他和她之间的难以跨越的距离。
他在她眼里是崇拜者之一,是免费的忠实保镖。她面孔娇嫩,但心地已经完全成熟。
她不可能帮助他实现关于女人的梦想。他和她无法交流。轮到他不得不说点儿什么的时
候,他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吓着她似的。
“我是孤儿。”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
“我几个月前刚刚出来。”
“……从哪儿?”
“天堂河。我给强劳了三年……
她的眼瞪得很大。路灯映透了她眼圈的蓝色轮廓、泄露了化妆笔留下的粗造痕迹,
他盯着她。她也盯着他。一种无意识的对抗。
“因为什么?”
“……我用刀捅了一个人,没有捅死,我爱打架,他们都叫我李大棒子……”
他的嗓音哆嗦起来,她的阶色由红转白,上嘴唇很难看地嘬成半圆,她在沉思,要
么就是真的给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谎。是想吓唬她,还是想自我吹嘘?都
不是,他只是信口开河,他感到不舒服。况且,他已经不在乎这个女孩子的反应。他想
说什么就说什么,他用一种难以察觉的嘲弄心情注视着她脸上表情的变化。
她匆匆低下头去,加快了脚步。她身材颀长,裙子下面的双腿在路灯下呈蓝灰色。
如果是方叉子,会在前边那个楼角的拐弯处抱住她吗?行人稀少,他会把她推倒在那片
草坪上吗?她将如何反抗?
是大声喊叫,还是听之任之,李慧泉把自己想象成冷漠的旁观者,不一会儿,他又
为这些乱七八糟的怪念头惭愧了。
赵雅秋站在她家所在的单元门前,仍是那个纯真可爱的小女孩。灯光从上往下照亮
她的面孔,恬静的表情使人感到一种温暖与和谐,她的笑容坦荡。
“你朋友多吗?”她问他。
“我没什么朋友。”
“你有女朋友吗?”
“……我……不喜欢……不习惯跟女的在一起。我一直是一个人,我没有女朋友……
上学的时候,有个女固学……她是我们家邻居,可是,那不能算女朋友……”
说那么多废话干嘛!他暗暗骂自己。
“我有很多朋友,有同的。有女的,我觉得多交几个朋友不是坏事,在许多方面可
以互相帮助……
再见,我妈可能等急了!”
她钻进单元门眨眼就不见了。她的话冷静得令人震惊,她洞察了他的心理.她为他
的感情设置了警戒线。她是一个在阻挡男人的侵犯方面有不少经验和胆识的女人,她只
有二十岁,他已经二十五。他在哪方面都不如她,他的倾慕之心荒唐可笑,一钱不值,
他的关于女人的幻想只不过是一些感情垃圾。她帮助是一些感情边汲,她帮助他把它们
打扫干净。他是一个在别人的启发之下才能清醒认识自己的人。他很少得到这种启发。
她不可能看上他。他没有能力爱上她。这是他得到的最新的人生启示。
单元门上的玻璃少了好几块,楼梯扶手是水泥的。赵雅秋每天都从这里出出进进。
李慧泉觉得这个破败的门洞比他幸福。
他在这个楼的拐角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影靠着墙,路灯的光线照亮了灰色
的面颊。这是那个在咖啡馆见过的呼家楼中学的高中生。他看着李慧泉迎面走来,连躲
都不躲,脸上是一种深深的痛苦的表情。
李慧泉把拳头塞进裤子口袋。背上的肌肉一弹一弹地跳得厉害。这是动手的前兆。
他掐自己的大腿。
“谁让你跟着我们?”“我跟她没有跟你。”“跟她干什么?”“没什么……”,
“她认识你么?”
“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她是我们学校的,我比她低两届。
我给她写信,可是她不理我,我想亲自问问她……”“问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你干嘛不问?干嘛偷偷摸摸的?”“……我也不知道。”“笨蛋:你他妈是个笨蛋:
以后不许你缠她,小心我揍你高中生一动不动,眼里有东西闪光。李慧泉常在咖啡馆看
到这个神情忧郁的小伙子。
他的学业肯定荒废了,单相思毒害了他。如果这是自己的弟弟,李慧泉会毫不犹豫
地给他两个大嘴巴。
“滚吧!你他妈像个男人么?”李慧泉在小伙子肩上拍了拍。这句话也是说给自己
听的。他骑上自行车时心情畅快了许多,动作也颇为洒脱。呆立不动的小伙于是一个警
告。他对女人的态度不能过于认真。她们是不能理解别人的。赵雅秋收到校友的情书竟
然置之不理,未免也太看轻别人的感情了。还能指望她什么呢?难道这个女人能在神路
衔东巷十八号的小后院里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吗?他的确这么想过并为之激动。但
这显然是可笑的。命运不会出现这么大的错误。
他迟早会娶一个丑陋的女人为妻,跟他的丑陋相般配。这个女人必须容忍他以往和
未来的所有过失,必须为他排遣孤独和制造愉快,必须使他有信心有能力活下去。在他
看来,这种女人尚末降临人世。他需要等待。他难以预料一个丑陋的女人带来的欢乐与
一个美丽的女人带来的欢乐会有什么区别。那可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也可能是同
一个东西。
他在梦中继续跟似曾相识而又完全陌生的女人博斗。他的欲望单纯而具体。但是,
仿佛是现实的一种延续,他在梦中仍旧不能把握自己。他拿自己没办法。事到临头,他
总是战战兢兢地企图逃脱,像个十足的胆小鬼。
他想躲到哪儿去呢?
他能躲到哪儿去呢!
第八章
片警刘宝铁变得干净了,皮鞋擦得闪闪发亮,衬衣的领子很白。最主要的是,他把
烟戒掉了,手指光溜溜的没有一点儿黄斑,而且牙齿显得十分洁净。
李慧泉只好自己抽烟,等着人家问话。
这是在居委会办公室里间屋的办公桌旁。他隔不久就要来这里向片警汇报思想。这
是第六次了,刘宝铁对他一直不错。前几次来不是你递我一支烟就是我递你一支烟,俩
人边抽边聊,抽完一文烟谈话也就结束了。现在,片警嘴里含着一颗糖,不住用它“哗
啷哗啷”地磨牙,样子显得挺认真。
“抽一支吧?”“不抽。”“何必呢?”“坚决不抽!”李慧泉见过片警的对象。
大高个儿,苦脸,不爱笑。一个使人不易接近的女人。他是在昭通寺电影院看到她和片
警的。当时她好像在为什么事情发脾气,脸冲着休息厅的墙。穿便衣的片警拿着两瓶汽
水呆呆地站在她的身后。他没有惊动他们。事后他找机会告诉刘宝铁:“个儿真高!”
片警笑得很座尬。
刘宝铁喜欢那个长得不好看的女人。否则他就用不着戒烟了。她把他逼得多惨。李
慧泉同情地看着他。
片警又剥了一颗糖,熟练地丢进嘴里。“最近没有遇到什么事吗?”“……没有什
么事,都正常,”李慧泉想起了崔永利的事,但他决定不说出来。事情本来对谁也没多
大坏外,说出来.就对谁也没有好外了。
“没有新认识什么人吧?”“没有,跟新疆驻京办事处的人联系过代销皮夹克的事,
没有谈成,人名我都记了……是他们主动找我的。”
“最近你留心点儿。”“怎么了?”“案子特别多,小心沾上。”“我天天摆摊,
哪儿也不去。
我出不了事,我出事也不出在你的管片……”
“你倒挺会说。”片警苦恼地嚼着糖果。
“你小子赚了多少钱了?”“我也不知道。”
“说说怕什么?我又不没收你的!”
“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我谁都不告诉。你别生气……”“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
们一天到晚吃苦受累,工资和奖金加起来还没你们赚的零头儿多,我们能有气么?没
气!”“钱没用,有吃的就行。”
“说得便宜!”“咱俩换换?”“……能换我早换了。”“整天站在街上看人,上
吊的心都有,不知道干到哪天是个头儿!……你的工作没什么意思,我干的事儿更没意
思,不信你干干试试。”
“没意思是因为你老是一个人过日子。让罗大妈给说个对象吧?找个女人管你就省
得我操心了。”
两个人哧哧地笑起来。慧泉脸有点儿红。他离开居委会,对年轻的警察充满好感。
他总是忘不了片警端着两个汽水瓶那种委屈软弱善良的样子。他觉得这人也很不幸。跟
那种总是苦着脸的女人过一辈子并且爱她,这事想起来叫人寒心。
苦恼无处不在,谁也摆脱不了它。它多得犹如街上的自行车,阻碍交通,四处乱窜。
苦恼是一种需要,它附在人身上多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