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子里经常有极好听的黄鸟歌声。啄木鸟声音也数这个地区最多。夏六月天雨后放晴时,树林间的鸟雀欢呼飞鸣,更是一种活泼生机。地方背风向阳处,长年有竹子生长。由后湖引来的一股活水,到此下坠五公尺,因此作成小小瀑布,夏天水发时,水声哗哗,对于久住北方平地的人,看到这些事物引起的情感,很显然都是新的。霁清轩地位已接近园中后围墙,建筑构造极其别致,小院落主要部分是一座四面明窗当风的轩,一株盘旋而上的老松树,一个孤立的亭子,以及横贯院中的一道小小溪流。读过《红楼梦》的人,如偶然到了这个地方,会联想起当年书中那个女尼妙玉的住处。还有史湘云醉眠芍药茵的故事,也可能会在霁清轩大门前边一点发生。这个建筑照全部结构说来,是比《红楼梦》创作时代略早一点。有人到过谐趣园许多次,还不知道面前霁清轩的位置,可知这个建筑的布置成功处。由谐趣园宫门直向上山路走,不多远还有个乐农轩,虽只是平房一列,房子前花木却长得极好。杏花以外丁香、梨花都很好。景福阁位置在半山上,这座重屋曲折“”字形的大建筑,四面窗子透亮,绕屋平台廊子都极朗敞。遇着好机会我们可能会在这里看到一些面孔熟习的著名文艺工作者、电影、歌剧、话剧、名演员……他们也许正在这里和国际友人举行游园联欢会,在那里唱歌跳舞。
颐和园最高处建筑物,是山顶上那座全部用彩琉璃砖瓦拼凑作成的无梁殿。这个建筑无论从工程上和装饰美术上说来,都是一个伟大的创作。是近二百年的建筑工人和烧琉璃窑工人共同努力为我们留下的一份宝贵遗产。在建筑规模上,它并不比北海那一座琉璃殿壮丽,但从建筑兼雕塑整体性的成就说来,无疑和北京其他同类创作,如北海及故宫九龙壁、香山琉璃塔等等,都值得格外重视。上山的道路很多:欢喜热闹不怕累,可从排云殿后抱月廊上去,再从那几百磴“之”字形石台阶爬到佛香阁,歇歇气,欣赏一下昆明湖远近全景,再从后翻上那个众香界琉璃牌楼,就到达了。欢喜冒险好奇的,又不妨从后山上去。这一路得经过几层废殿基,再钻几个小山洞。行动过于活泼的游客,上到山洞边时,头上脚下都得当心一些,免得偶然摔倒。另外东西两侧还有两条比较平缓的山路可走,上了点年纪的人不妨从东路上去。就是从景福阁向上走去。半道山脊两旁多空旷,特别适宜于远眺,南边是湖上景致,北边园外却是村落自然景色,很动人。夏六月还是一片绿油油的庄稼直延长到西山尽头,到秋八月后,就只见无数大牛车满满装载黄澄澄的粮食向合作社转运。村庄前后也到处是粮食堆垛。
从北边走可先逛长廊,到长廊尽头,转个弯,就到大石舫边了。大石舫也是乾隆时作的,六十年前才在上面加个楼房,五色玻璃在当时是时髦物品。除大石舫外,这里经常还停泊有百多只油漆鲜明的小游艇出租。欢喜划船的游人,手劲大可租船向前湖划去,一直过西峰腰桥再向南,再划回来。那个桥值得一看。比较合式的是绕湖心龙王庙,就穿十七孔桥回来。那座桥远看只觉得美丽,近看才会明白结构壮丽,工程扎实,让我们加深一层认识了古代造桥工人的聪明和伟大。船向回划可饱看颐和园万寿山正面全部风景,从各个不同角度看去,才会发现绕前山那道长廊,和长廊外临水那道白石栏杆,不仅发生单纯装饰效果,且像腰带一样把前山建筑群总在一起,从水上托出,设计实在够聪明巧妙。欢喜从空旷湖面转入幽静环境的游人,不妨把船向后湖划去。后湖水面窄而曲折、林木幽深,水中大鱼百十成群,对小船来去既成习惯,因此也不大存戒心。后湖在秋天里在一个极短时期中,水面常常忽然冒出一种颜色金黄的小莲花,一朵朵从水面探头出来约两寸来高,花头不过一寸大小,可是远远的就可让我们发现。至近身时我们才会发现花朵上还常常歇有一种细腰窄翅黑蜻蜓,飞飞又停停。彼此之间似相识又似陌生。又像是新认识的好朋友,默默地又亲切地贴近时,还像有些腼腆害羞,一切情形和安徒生童话中的描写差不多,可是还要美丽一些,一时还没有人写出。这些小小金丝莲,一年只开花三四天,小蜻蜓从湖旁丛草间孵化,生命也极短暂。我们缺少安徒生的诗的童心,因此也难更深一层去想像体会它们生命中的悦乐处。见到这种花朵时,最好莫惊动采折,让大家看看。由石舫上山路,可经过画中游,这部分房子是有意仿造南方小楼房式做成,十分玲珑精致,大热天住下来不会太舒服,可是在湖中却特别好看,走到画中游才会明白取名的用意。若在春天四月里,园中好花次第开放,一切松柏杂树新叶也放出清香,这些新经修理装饰得崭新的建筑物,完全包裹在花树中,使得我们不能不对于创造它和新近修理它的木工、瓦工、彩画油漆工,以及那些长年在园子里栽花种树的工人,表示敬意和感谢。
颐和园还有一个地区,也可以作为一个游览单位计算,就是后山沿围墙那条土埂子。这地方虽近在游人眼前,可是最容易忽略过去。这条路是从谐趣园再向北走,到后湖尽头几株大白杨树面前时,不回头,不转弯,再向西一直从一条小土路走上小土山。那是一条能够满足游人好奇心的小路,一路走去可从荆槐杂树林子枝叶罅隙间清清楚楚看到后山后湖全景。小土埂上还种得好些有了相当年月的马尾松,松根凸起处,间或会有一两个年青艺术家在那里作画。地方特别清静,不会有人来搅扰他的工作。更重要还是从这里望出去,景物凑紧集中,如同一个一个镜框样子。若是一个有才能的年青画家,他不仅会把树石间色彩鲜明的红领巾,同水上游人种种活动,收入画稿,同时还能够把他们表示新生生命的笑语和歌声同样写入画中。其实这些画家在那里本身也像一幅画,可惜再找不出画他的人。
选自《我热爱新北京》,1958年第1版,北京出版社
阔人礼赞
作者:聂绀弩
聂绀弩(1903—1986),湖北京山人。作家。著有杂文集《湾外奇谈》,散文集《沉吟》、《巨像》等。
有这样一种人,自以为天生下来就是统治这世界的,享受别人的辛勤的成果的。自以为自己坐着比别人站着都高出一个头。他看他左右的人如人之看狗,看一般人如站在阿尔卑斯山看地上的蚂蚁群。他看不惯别人直着腰站在他面前,听不惯别人说一句没有阿谀意味的话。他没有一个朋友,更没有父兄或师长之类,如果有那些人,也必须如刘邦的爸爸拥着苕帚跪在门口接刘邦一样地对待他。他自然不屑看一个人,也不屑跟一个人讲话。假如什么时候,你以为他在垂青你,那一定是他在望站在你前面的什么人;而真跟你讲话的时候,你反而以为他跟站在后面的谁讲话。而且他似乎真不会讲话,倒只会用鼻子哼哼的。“这样办好不好呢?”“哼哼!”“那件事应该怎样办呢?”“哼哼!”他没有意见,如其有,那就是:“你是什么东西?”即那哼哼所表示的。万一他讲起话来,那就世界上只能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极低声的微语,也能压倒一切的喧哗,别人如果也可以发声,恐怕只是“是是”和鼓掌而已。
假如有人在和他们做朋友,那是一件不幸的事。人们以为你总会在巴结他,他决不会巴结你,总会以为你甘愿作他的走狗什么的,决不会以为他会作你的。你偶然有几个钱用或是找到了一碗饭吃,别人会马上想到是你的阔朋友的赏赐和提拔;他无论怎样挥霍,无论升到怎样高的官,决不会有人误会是出于你的力量。纵然也有时会给你几个钱,而你又肯要,那算什么呢?在他不是九牛一毛,大仓一粟么?别人看见了,一定说,他真慷慨啊,真疏财仗义啊,真肯接济朋友啊!连他,甚至连你自己,都以为你应该含着眼泪感激他,以后还要粉身碎骨,结草衔环来报答他。至于你,无论对他尽过什么力,用了多少心计,绞过多少脑汁,别人,他,你自己,都以为这是应该,都不会以为你的心血是什么尊贵的东西。他可以拍你的肩,亲昵地说:“朋友啊!”你就有感觉得飘飘然的义务:你却无论什么时候,不能在他身上任何地方动一下,甚至于是替他拂掉背后的灰尘。他可以说:某人,替我到某处去做一件什么事;可是即使顺便,你也不能请他替你丢一封信到邮筒里。在人面前,你和他站在一块儿或者一同赶路,纵然你有衣敝袍与衣狐貉者立,毫不自惭形秽的素养;可是你怎能担保他呢?他也许正在嫌你这位叫化子似的家伙损了他的尊严。
他的圆圆的面孔上有一层红润的宝光,那宝光使他显得高贵而且漂亮。那是营养好,生活舒适,不大操心人的标志,也是阔人的标志。有人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那是不确的。治人者或者多半有那种宝光,但劳心者却没有。只有不劳心自然也不劳力的治人者,才那么容光焕发。一天天地发胖,一天天地体重增加,使他自以为是越过越强健了。有时候,露出滚圆的膀子给清客们看:“我的体格怎样?”必然全听到别人重复一道“夫健全之精神,必寓于健全之身体;非常之事业,恒赖于非常之体魄”之类的高论。
他走路的时候,一定是挺起胸,抬起头,扬起眼睛,膀子向两边分得很开,大摇大摆,气焰万丈。即使是他独自一人,没有人在前面替他鸣锣开道,他的面前无论有多少人,无论那些人正在做什么;即使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也自自然然会闪出一条巷子让他走过去。像长板坡的曹兵看见怀里绷着阿斗太子,一手持枪,一手仗剑,骑在马上,犹如生龙活虎的常山赵子龙来了一样。他不会用两只脚走路。而是用许多脚:“某人来了!”听到这话的时候,如果你不看,你会以为他是一条蜈蚣,因为至少有几十双皮鞋同时在响。如果你看,又会以为他是苕帚星,因为他拖着几丈长的越远越大的尾巴——他的跟班们。而精神上他也决不止是一个人;比如说,坐席自然独霸一方;坐火车,极落魄的时候也要翘起腿来占住两三个人的位子,如果不是一整个车厢,两头还用人把住门,使得查票员不敢打那经过。看戏,就得一个包厢,甚至一个院子,假如不是一条街。办公,更不用说,谁也不能估计究竟该有多少机关才能使它尽量发挥他的天才。顺理成章:他的公馆足足可以驻扎一个集团军,纵然那里面没有一个吃空额的军官。他每顿可以吞下够一万个人吃而有余的大菜。他的太太或者说王后王妃,谁也不容易知道确数,而随便“来往”一下的“夫人””小姐”当然不在其内。死了更要造一座比房子更大的坟和足以开几个银行的殉葬品;遗憾的是不能把地球装棺材里去——。
越接近死的人,越想在地球上站牢——总在为自己霸住这地球打算:越是作恶多端的人越是关心自己的名誉——总在为自己生前身后的名誉打算。他们把自己的相片印出许许多多,借着某种力量,散布到全国乃至全世界。他们雇佣会写字的穷人替他们在新建筑物上,名胜古迹的地方,乃至商店的招牌上,写上许多字,却落他们的款。那些字常常是刻在石头上的,可以流传到很久,以便多少年之后,真实情形日渐湮没,后人会惊服那时代的伟大人物同时还是出类拔粹的书法家。此外还请许多文人替他们著书立说,印成许多“×××言论集”,“×××著作集”,“×××全集”,里面包括对于文化、历史、科学、哲学、艺术、社会、政治、军事各种各样的可贵的意见。使人一见就会叹服他是天生的圣哲。至于那些替他所写字著书的人呢?纵然当时能多少得到一点什么好处,时间一过,他们的姓字就与草木同腐了。
几乎每一个阔人家里都有万民伞,上面写着“爱民如子”之类的词句。到处都有官老爷们的德政碑,有的甚至有他的生祠。只要翻翻他们的家谱,墓志,他们每个人都是天下第一,古今无双的民之父母。可是这样好的民之父母,却在故乡乃至官地置下了阡陌连绵的田庄,建起了雕梁画柱的府第,娶进了许多千娇百媚如花似玉的如夫人,生出了一枝枝军队一样,浩荡的公子和小姐。好像这些真是天相善人,特别从天上掉下来给他们的,与他们的子民毫无关系。他们的公子们叨他们的光,分据着朝内外的要津。小姐们也都无端嫁得金龟婿,间接与闻着朝政,这时候有不知趣的人出来说:“某公某公并非真是那么好的呵!”他们的公子们会饶你么?那些小姐会让她们的乘龙快婿饶你么?俗语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五代以后,谁都对于一两百年前的事模模糊糊,门生故旧们修的国史,记的野乘,以及国史野乘所取给的资材,万民伞,德政碑,祠堂记,墓邗表之类一齐都变成信史。
这世界就是这种阔人的世界;过去是他们的列祖列宗的,将来自然是他的龙子龙孙的。这是几千年封建制度的成果,世界上一天有这种阔人,就一天没有民主。
1945,国庆,渝,三十六计楼
祖国山川颂
作者:黄药眠
黄药眠(1903—1987),广东梅县人,现代作家、文艺理论家、教授。著有散文集《美丽的黑海》、《动荡——我所经历的半个世纪》、《黄药眠散文集》、论文集《批判集》等。
我爱祖国,也爱祖国的大自然的风景。
我不仅爱祖国的山河大地,就是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一砖一瓦,我也感到亲切,感到值得我留恋和爱抚。
且不要去说什么俄罗斯的森林,英吉利的海,芬兰的湖泊,印度尼西亚的岛了。咱们中国自有壮丽伟大的自然图景。
我们有头顶千年积雪的珠穆朗玛峰,有莽苍的黄土高原,有草树蒙密的西双版纳,有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有一泻千里的黄河,有浩浩荡荡的扬子江,有兴安岭的原始